在上海七年了,我还是会想念这座城
小时候喜欢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着远方的海。或许发呆的习惯就从那时开始,一天,两天直到现在。海的那边会是什么呢?是未知的岛屿,或者依然是无边的海,我不得而知,却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在那个环岛一天便可完毕的小岛,我时常想着远方会是怎样,长大后的自己又会怎样,所有的所有,指向不确定的未来。
岛上的族人和我说起过他的故事,那还是在八十年代。瘦长的他驾驶着小小的舢板,从岛上出发,往西北方向开去,穿过黑夜与白天,到了董家渡。那时的照明系统并不完善,也无定位系统,有些航道在夜里甚至近乎漆黑,他竟安然地到了目的地,未提一句遇见的风浪。我想也许是时间过得太久了,他也早就忘却了一路的风雨。
记得花鸟岛有座有名的灯塔,不知他是否路过,在特定的条件下,还会有荧光海的奇景。总觉得从家乡前往上海的航道,充满了各种神秘的力量。我坐过一次从岛上开往沪上的渡轮,黄昏上岸,黎明落地,那是我第一次见像泉水般汩汩的海浪,和翱翔在天际的海鸥。从三等舱的小小圆玻璃往外看去,有若隐若现的灯光,也许我见过花鸟岛的灯塔了。
我问族人,你上岸了吗?他说卸了货,没上去。我好遗憾,想从他嘴里套出八十年代上海的秘密,他却说,没有什么,董家渡过去便是外滩,那些西洋的玩意儿看不懂,那时凡货凭票,族人是水上人,自然也获取不得。他驾驶舢板,沿着黄浦江又一路往上,最后竟到了江阴。这无疑是一场冒险,至于去那做什么,又是如何回岛,他没说几句,就歇下不谈了。可能时间太久,他真的忘了。
记忆和讲述,常常会是这样,一个个片段,不是连续的,打成碎片嵌入生命中的点点滴滴。那些模糊的记忆慢慢沉淀下来,沉入深深的梦海。在族人离开上海后的三十多年后,我也来到了上海。这座“东方的巴黎”,曾经的“远东第一都市”。
我很难定义自己对上海的印象,它总是迷离而又暧昧的,像雾像雨又像风。还是小不点的时候,来过一次上海。那时的浦东,还没高耸入云的上海中心,东方明珠成为了最耀眼的景点。“看,妈妈,它长得好像冰淇淋球,还是双球的!”妈妈抱着我,戳了戳我鼻尖,“你这个小可爱,就想着吃”。第一次来大城市,什么都是新鲜的,我还没怎么学会走路,却总想着在马路上蹦蹦跳跳,尽管还是那样跌跌撞撞,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看到我,问了妈妈几句,便抱起我,我被没见过的白种人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又是哭又是笑,妈妈赶来,拉住我的手,“宝贝别怕,你看她是金发的呢!”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见到了生命里的第一个外国人。
这些细节来自妈妈和我的一次谈话,情节或许略有出入,她总说,那时你真是可爱,她有抱我出去的冲动,让别人亲亲,被人宠爱。我好想笑,确实这样吗?不会是母亲对孩子的过度想象吧。我只是确定了一个事实,当我很小的时候,来了一次上海,和妈妈一起。
我确实会有些依赖她,每次视频,先想到的是她,而不是爸爸。或许在爸爸眼里,更多的是事业,而妈妈,更关心我的内心世界,能够共情我所遇见的幸与不幸。不知道当七年前做出前往上海的决定时,她是否会有些不舍,但好像这些年,喊我回家的更多是爸爸。妈妈说,你喜欢自由,那就去吧。
我又一次来到了上海,那一年,我二十三岁。
在这度过的七年时光,超过了过去所有时间的总和,我像海绵一样吸收着这座城市的营养,感知她昼夜不停的脉搏。岛上的十一年,县城的八年,内陆的四年,似乎都不及这七年的变化来得迅疾。我在这度过了最后的校园时光,那是一段如今想来罕见的日子。
在偌大的校园里,我躲进了图书馆,在如同迷宫般的阅览室里,寻找着自己的心头所爱。我是一个不求甚解的学生,早早发现了自己并无攀登学术高峰的能力和勇气,侥幸获取的读研时光,或许只是出于对外部世界的困惑。
记住些许名字,能留下的,想想有萧红、鲁迅、胡适、北岛、史铁生、李欧梵、钱理群、以赛亚·伯林、米歇尔·福柯、汉娜·阿伦特……那些曾经滋养我心灵的人,在一次次阅读中,慢慢地构建了我思想的基石,也赐予我一句生命的箴言:此生,为了爱与自由。
那时的环境相对开放,常去的季风书园,也是沪上很多书友光顾的地方。书店在上海图书馆地铁站内,离学校很远,我且当是周末的一次短途旅行,查好活动时间,就随着摇摇晃晃的车厢,穿过黑暗的地下隧道,来到书店。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个难忘的周末,也认识了好些至今联系的朋友,我与上海所形成的联系,若是在精神层面上,多半拜书园所赐。可惜后来书店关闭了,那是一个悲剧,在寒风里,我作为志愿者见证了它的最后一刻,而后再也没找到类似的书店,就像鲍勃·迪伦唱的歌,随风而逝,却又常常想念。
告别了象牙塔,直面那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生活开始了新的篇章。二十六岁,我工作了。
那是一段既美好又残酷的时光,交织着我的欢欣与痛苦,有时候在想,如果不是这一次冒险,我是不是能够拥有一个更好的现在,但过去的终究只能是过去,我所经历的不会白白来过,那也是记忆,刻在生命的时光,虽然只有短短两年。
我去了一家媒体,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自己高考前的愿望,可惜不是记者,我成为了一位坐班的媒体工作者,这好像有些奇怪,不在现场总会有些难受,那时候迷上一本书,柴静的《看见》,设想着自己与受访者面对面,或是在海滨,或是在街头,聊一聊关乎社会民生的事。不过现实总不会如想象中那样美好,当你要面对无数的信息碎片时,倦怠感便会铺面而来。
短暂的午休时光,或是加班的深夜时分,会去走下威海路与常熟路,两条路布满了店铺,午间忙碌的馄饨铺,深夜时分的便利店,穿梭着匆忙的上班族。通常我会多待一会儿,看他们吃饭,如果手上没有什么任务的话。看到他们会想到东京的上班族,匆匆点单,匆匆吃饭,高效迅速,一如他们工作的状态。
老师在毕业前曾对我说,留在上海要有准备,这里人多,压力大,并不好生存的,确实如此。工作日的日与夜,在通勤路上,在办公场所,永远能看到疲惫的人与拼命的人,来来去去见多了,也就以为是都市的常态。那时候的状态起起伏伏,扁平化的管理与追求时效的要求,让速度成为了第一,不进则退,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周的例会,是各种表格的汇报,数字在滑动的屏幕里翻飞着,发稿量、点击量、指数……它们与窗外的阴晴圆缺无关,不再看中具体的人,而只是一堆无效的数字而已。
日复一日的状态,并不会让自己变得高效,我好像处于分裂的状态,变得压抑而痛苦。失眠也由此开始,至今仍然不时困扰着我。我所珍视的人文主义和各种时髦话语格格不入,我感到难过。我是个落后分子,听不懂那些时代“新话”,那阵子重新去翻读了奥威尔的书,觉得一针见血,卡夫卡也是,都是天生的预言家,预见到未来所出现的荒诞情节。而一想到一觉醒来,又开始处理那些信息碎片,甚至是一删再删,一改再改的文字,就会泄气。后来我还是离开了这家媒体,选择重新做回自己。
治愈自己的方法只能靠自己,我开始无边无际地行走。毕竟漂泊惯了,干过从马路这头走到那头,又走回来的事,在上海错综复杂的马路上,我忽然又获取了一点温度。武康路的梧桐树、华山路的小饭馆、四川北路的副食品店、法华镇路的菜市场、长乐路的鲜花店、太原路的杂货店、定海桥的老房屋……无数的风景隐藏在街头巷尾,它们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窗,让我不再迷恋灯红酒绿,而是关注霓虹灯外。
我开始进入了上海的日常。那个被霓虹灯笼罩的上海幻象,在我眼里破除了,我所需要听见的,看见的,遇见的,是最日常的风景,和人,和物。很多人会觉得上海人冷漠,固守边界,斤斤计较而又排外。这确实是一部分上海人的形象,但不尽然。上海自近代以来,历经三次移民浪潮,早已是各方人等杂处的移民城市,上海本土的印记,会追溯到松江府、华亭镇、老城厢,而与现代的上海保持着距离。这里会听到上海话,也会听到河南话、山东话、东北话、安徽话、广东话、四川话、湖南话……很少有城市能集中天南海北的人,它的开放与包容足以让少数的人不再孤独,让多数的人好好相处。
但或许也会有疑虑,在经历这次危机后。朋友说她想过离开,现在的秩序让她感到惶惑,一种不确定感自然地生发出来,离开,还是留下,难做抉择。开放的城市出现自由的流动,再正常不过,可离开的原因,却不希望是这样。我做好了成为新移民的准备,从几年前就开始努力,但面对朋友的困惑,我也无法回答。会有不少人离去吧,此间,此时,此刻,所发生的的种种悲伤的事,足以让人做出选择,只是冷静下来,又有些不舍。离开之后,能去哪里呢?
我还是留恋着街头巷尾的种种,只是我很担心我所熟悉的店铺不再出现,不想看到一场无声的告别,只能暗暗期许幸运的眷顾。只是祈祷终究是美好的祝愿,生活依然残酷,我约好了解封后与朋友见面,可无法定好地点,但愿他们都还在,还能看见这个夏天。
和一座城市有了七年的联系,不是说分手就分手的。很多人,很多事,都成为了生命的记忆,在三十岁生日来临的夜晚,我听了很久的音乐,像是一种仪式,来迎接新日子的到来。我想好了很多种迎接三十岁的方式,但从未想过像现在这样,独居在家,仍然在小小的房间里去接受不确定的未来。这难免会让我有些沮丧,甚至哭泣。我还是想不明白我所爱的这座城市何以至此,让这么多人失去了一整个春天。我愚笨,也不愿去思考那些宏大的叙事,我只想出门看看,去珍视那些微小的生命,我喜欢可爱的事物,或是猫猫狗狗,或是花花草草,看到这些会很治愈,也很安心,可现在是如此艰难去看见他们,我迫不及待等待着解封,可不知道确切的日子,也许很快,也许还有很久,一切未知,没人告诉我。
就这样,我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为我所失去的日子而难过,也为未来的日子而忧愁,总有人要问我未来的方向,未来会有方向吗?我实在回答不了这样空泛的问题。或许七年前我会这么想,现在可不会,与其幻想未来,不如想想当下我能吃到什么,看到什么,我想念电影院、小店铺,想念想见而没见的人,想念一切在梦里想念的事物,我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