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那亚，不向旅游业妥协的港市
我生活逐渐欧洲化的一个标志就是天气刚转暖，就想去里维埃拉度个假。这次度假选在了比较少人去的热那亚，原因其实是对威尼斯的印象不错——如果你对威尼斯的历史有些许了解，那么在游玩过这个宛若露天博物馆的水城之后一定也会对意大利的另一座港口名城热那亚心向往之。热那亚和威尼斯在中世纪一时瑜亮，两者为了地中海霸权曾经相互争斗百余年。时至今日，意大利商船的旗帜上仍印中世纪四个最强大海洋共和国的标记，即威尼斯之狮、热那亚红十字、阿马尔菲蓝十字和比萨红十字。
热那亚机场紧靠着风景如画的里维埃拉海岸，然而落地热那亚的时候，观感却没有那么美妙——这里的机场被一大片工业建筑围绕着，吞吐集装箱船的港口、建造和维修巨型邮轮的船厂历历可见，完全没有一点旅游城市的味道。确实，大多数降落这里的游客都直接转乘火车奔赴附近的波涛菲诺、圣雷莫等著名海岸度假小镇，在那些地方享受地中海的旖旎波浪。来度假的我自然也不例外，但怀着对这个威尼斯宿敌的好奇，我还是花了两天好好探索一番今日的热那亚。
与威尼斯，或者任何意大利的古城一样，热那亚的老城市中心道路复杂蜿蜒如迷宫，因为地形复杂，全城几乎没有一条直路。加上整座城市依山而建，上下坡甚多，很容易让人迷失在这些古老的小巷中。但和威尼斯不同的是，大概因为地皮紧张，热那亚老城里的建筑通常都修得很高，动辄就是6-8层，而且楼间距极窄，可以说全部都是“握手楼”。这就导致了小巷的采光非常糟糕，让人颇有喘不过气的感觉，一定要快步钻出弄堂才能去散落各处的小广场喘息片刻。如果是在晚上，这些黑漆漆的巷子更是让人提心吊胆，因此对游客来说热那亚老城实在算不上友好。
不过如果你能克制住对这些压抑小巷的反感，细细观察下来便可觉察出这座城市的底蕴。许多外墙已渐腐朽的高层建筑都有着极为精致细密的雕花，有时是天使和圣人的浮雕，有时甚至是一整尊镶嵌在墙内的大理石圣母像。还有些墙面上没有雕刻，却有色彩丰富、题材也更活泼的壁画——可惜很多时候雕塑和壁画都会被四处乱搭的脚手架或者居民在窗口晾晒着的大片衣物遮挡掉一部分，这也算是意大利的一种日常。
而将这种底蕴体现得最为极致的，当然要数被联合国教科文列为文化遗产的加里波第大道了，仅有250米长、两辆马车宽的大道两旁竟然密密麻麻地建造了数十座气势磅礴的宫殿。这些宫殿可谓热那亚城统治阶级财富的象征，每一座的内部都用了极尽奢华的巴洛克装修，目前仍然保留下来、作为博物馆供游客参观的主要有三座，比如“红宫”和“白宫”，它们兼任美术馆，展出卡拉瓦乔、鲁本斯、凡戴克等大师画作。不过对已经在欧洲各处参观过数百座宫殿和大宅的我来说，这次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被任何一座著名的博物馆，而是两座半被改作它用的宫殿。
第一座是加里波第大道5号，她原本是热那亚四大家族之一的斯皮诺拉家在16世纪建造的宫殿（但不能叫斯皮诺拉宫，因为这个名字被该家族留下的另一座宫殿用了，现在它是国立美术馆），建造此宫的安杰洛·乔万尼·斯皮诺拉是热那亚共和国驻西班牙的大使，也是西班牙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银行家。现在这里是德意志银行的一家支行，门厅和走廊还是免费开放给大众参观。能进入的部分可以看到文艺复兴晚期风格的壁画，题材一般是吹嘘家族成员的丰功伟绩。走廊上还有托斯卡纳风格的grottesca装饰绘画，但和典型的grottesca风格相比更加繁复，没有那么清新明快，大概是文艺复兴向巴洛克过渡的样式。在银行的营业大厅也仍然可以看到这些装饰，想必来办业务的客人们会飘飘然产生自己是神圣罗马帝国贵族要员的幻觉吧？
第二座则在大道的12号，正式名字叫巴尔达萨雷·洛美里尼宫，也是在同一时期由另一位热那亚富商建造的，洛美里尼家似乎不算热那亚一流望族，但至少也出过一位总督，想必也是挤得进统治阶级之列的。这里对外开放的部分被改造成了一家精品家居店，向着天井一侧的白色房间用较为简约的现代流线家居装饰，在碎块玻璃墙的良好采光下显得非常符合当代居住美学，而向着街道的金色房间更加凡尔赛，保留了原有的巴洛克装饰，也陈列了看上去更珠光宝气的商品。热那亚城里高端消费的场所不太多，这里应该算是格调最高也最为昂贵的家居店了，有扎哈设计的沙发之类让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价格面议”珍藏品。我也买到了久违的旅游纪念品，一个爱马仕的可爱盘子，算上退税，价格相当不错。
最后的半座是现在被热那亚市政厅当做办公室用的多利亚-图尔西宫（还有一半作为博物馆用），她最初由四大家族之一的格里马尔迪家兴建，然后又被另一大家族多里亚家占有，到了19世纪又被最后统一意大利的萨伏依王朝国王买走。因为在19世纪经过了大规模改造，它作为市政厅的部分显得简朴很多。在这座市政厅你可以看到热那亚的几位英雄：中庭台阶上沉思的那位是意大利统一三巨头之一的马志尼，左侧挂着的是小提琴大宗师帕格尼尼，他的提琴也收藏在这里。
最有趣的则是多功能大厅，它仍然保持着当年的巴洛克装饰，左右分别镶嵌着两位传奇航海家的金像。左手边那位不难理解，是全城到处可见的哥伦布，他虽然代表西班牙王室开辟了美洲新航线，但本人却是典型的热那亚之子——技艺超群，唯利是图，个人英雄主义的典范。当年赞助他探索美洲的不仅有西班牙王室，也有热那亚的投机商人们。右手边那位则多多少少让人有点惊讶，竟然是威尼斯人马可·波罗。1298年，兰巴·多利亚上将领导的热那亚舰队大胜威尼斯海军，俘获98艘大帆船，倒霉的马可·波罗也在此战被俘，之后在热那亚的监狱中度过了多年，并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向同狱犯人口述了自己在东方的旅行故事，后来被编成风靡欧洲的《马可波罗游记》，当然啦，他游记的大部分故事可能都是吹牛。在这里看到热那亚和威尼斯两座不共戴天的城市竟然派出两位水手代表相视而坐，还是让人有些忍俊不禁。顺带一提，哥伦布的故居和马可波罗的监狱（另一种意义上的故居）至今也仍然是旅游景点，可供参观。
和上面提到的几个地方一样，加里波第大道上的大多数宫殿直到今天都还在使用，我觉得这其实是保护文物的最佳方式。它们中的很多在改换格局后成了公司办公室，可能也还有部分房间成为私人住宅，其中甚至有一间是对外出租的爱彼迎公寓，而且价格并不贵，我下次如果还来这里一定要住一晚上。此外，这条大道只是热那亚宫殿群最密集的道路，却并不是唯一的。被打包“申遗”的宫殿群共有42座，其中日常开放的不到一半，剩下的一些会在偶尔举办活动时对公众打开大门。
有趣的是，这些宫殿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在16世纪上半叶和17世纪之间修建的，并非热那亚和威尼斯争雄的13-14世纪。在修建宫殿的时代，两城在地中海的霸权已经摇摇欲坠，美洲航路的开辟也让地中海贸易渐渐不复往昔。正是在海权城邦国家将要走向衰落的前夕，热那亚的贵族们才开始这场精心的城市规划，努力改造中世纪城市，向北部进行大规模的城市扩张。因为热那亚地形恶劣，不仅用地紧张，而且山坡的落差很陡，要建造这些建筑不得不克服各种难以想象的障碍。但它们还是被建成了，显示出城邦统治阶级试图利用这些宏伟宫殿来巩固他们威望的决心。同时，热那亚精英也向他们的主子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提供大量资金，供其穷兵黩武——热那亚与威尼斯的百年竞争在1381年以前者败北告终，之后热那亚渐渐沦为帝国的一个附庸，作为城邦国家的独立地位不复存在。从14世纪末开始，四大海权城邦就只剩下了一个威尼斯。
威尼斯和热那亚两座城市在历史上可谓是寒冰对烈火：威尼斯向心力强，规则严谨，总是一板一眼地进行地中海上的贸易和经营，热那亚却是个人主义的丛林乐园，总有传奇的航海英雄在这里横空出世，但也总忙于内斗和阴谋。在两者的百年的争斗落幕后，它们也都不可避免地在17世纪走向衰落。到了19世纪，威尼斯沦为它极盛时期的一个影子，成为了一个落后的地方，热那亚则保留了更多的经济实力，并且在意大利统一之后获得了在经济和政治上的更好地位。不过经济上落后的威尼斯却被流行起来的浪漫主义情节拯救——因为它变得破旧不堪，反而与浪漫主义者的情感产生了共鸣，大量画家、作家和音乐家与游客一起来到那里，让它成为了一个旅游业的天堂、复古怀昔的仙境，而威尼斯人更是在十字军东征时期就开始做旅游生意了，自然乐得再次迎来送往。
今天的威尼斯在旅游业上一骑绝尘，热那亚则继续从事航运业。它仍然是意大利数一数二的海港，而威尼斯港则只是意大利的第八大商业港口。两个城市在今天的富裕和发展程度仍然是伯仲之间，热那亚有引以为傲的农牧业（包括花卉、葡萄酒、橄榄油之类高附加值产品）和造船业（尤其是游艇建造和维护、游轮建造、军用船厂），威尼斯的经济主要基于旅游业、服务业、贸易和工业出口。威尼斯要比热那亚美丽得多，但也被诟病为“明信片城市”；热那亚则相反，它保留了丑陋的小巷和壮丽的宫殿，亦还是有许多游客因此而来。
两个城市的总督府，也许就是这种差别的直观体现。威尼斯的总督府保存极为完好，游客们花20欧元买票入内可以看到华贵的宴会厅、精致的回廊，甚至从君士坦丁堡抢掠来的古罗马铜马雕塑。但热那亚的总督府却已经成为了一个免费进入的市民活动场所，在双休日供人们摆摊。一楼的装饰大多不复存在，二楼也仅保留了一个装修华美的多功能厅和一个举办特展的画廊。在热那亚，只要15欧元就能买到旅游通票，本地的博物馆和宫殿随便进，顺便还附送公共交通票。
最后不能不提一下热那亚的美食，无论是口味还是性价比都比威尼斯强上太多。本地最著名的特色食物是用蒜泥、罗勒和松子捣制的pesto酱，可以放在披萨饼上或者用来拌细面疙瘩trofie。这里的人实在很爱罗勒，就算是喝鸡尾酒也要放一些罗勒叶或者罗勒碎进去。不过比起罗勒酱，我更喜欢的是几乎每家餐馆都有的海蚬子意大利面，味道鲜美而且出品稳定，另外还有龙虾、螃蟹、章鱼等各种海鲜，都可以用来做面或者直接吃海鲜拼盘。我还吃到一种比较有特色的做法是把章鱼和鱿鱼肉剁碎，再炒细面疙瘩。热那亚的餐馆吃一盘罗勒蒜酱拌细面疙瘩一般是10-13欧元，海蚬子面15欧，一杯鸡尾酒5-7欧。如果要吃得更经济些，一份罗勒蒜酱披萨5-7欧就能解决。不同于遍地坑游客餐馆的威尼斯，在这里下馆子基本无风险，踩雷的可能性极小。
热那亚就是这样一个城市，它没有特意对游客大献殷勤，却也掏出了不少便宜甚至免费的文化景点供人欣赏。它和曾经的死敌威尼斯早就随着在意大利统一而一笑泯恩仇，却仍然是那么的截然不同。作为游客，你会选择丑陋而自然的热那亚，还是美丽却刻意的威尼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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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是选择威尼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