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四):记忆缝合
4
2019年,秋天,街上的梧桐叶黄得挺刺眼的。
宁醒了很久了。
她躺在一张红木的宽阔的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一茬又一茬,醒来还能记得一些,可是所有的画面都蒙着雾气,它们毫无疑问发生过,但又没有被保存在记忆里的…
是的,那些画面被保存在了另外一个时空之中。
那是哪里呢?
还有,老刘的脸…
梦里,老刘竟然老得不像样子了。他整个身体被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头关节都瞧得一清二楚,他的眼皮也很沉重地耷拉下来,几乎立刻就要压垮他的眼框。老刘躺在一张空旷的陈旧的床上,远远看去,很像一只被长期暴晒在地面上的虾,太阳沉默地掠夺了他所有的水分,期待着他的坚强,以便进行下一次掠夺。
想到这里,宁叹了口气。
她昨天去老刘的书书房里捯饬相机,看到了一份文件。
文件里写到:
「根据实验报告显示,我们现在已经具备了将不同人类个体的记忆进行缝合的能力,一个大脑最多将能够缝合上千个个体的记忆和经验,个体的经验和智慧将以这样的方式得到更加完整的保存,这将是人类脑容量开发的里程碑;同时,随着这项技术的发展,人类将第一次实现个体记忆的清零,即人类将能够更加纯粹地作为动物而生存繁衍,社会的运转效率将因此而极大提高,这将是人类组织方式变革的里程碑!」
宁的脑子一片空白。
宁总是不愿意深究老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们像所有的情侣一样,恋爱,结婚,在一起过了小二十年,宁的所有朋友,都因为老刘而对她保持距离,不敢贸然,但她从不觉得老刘有什么可惧。
在她的心里,他始终是她在生物信息讲座大会上见到的刘老师。
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然是知天命的年纪了。
离了婚,孩子也不归他管,沉默寡言,孑然一身。
宁以为是因为自己近视,所以自己看不清老刘的脸,于是她换到前排的位置,她看清了老刘,老刘西装革履,气定神闲,但是她注视了他一会儿, 忽然就伤心起来。
因为宁看见的,并不是一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的权威男士,而是一个神情失落的八岁小孩,她看着他,甚至听到了他缩在衣柜里啜泣的声音。
宁的情绪微微波动起来。
她对自己感到束手无策。
她从小就是这样,她长了一双不正常的眼睛。她常常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他隐秘的欲望和过去的画面。
幼儿园的时候,母亲带她去算命。那算命的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男道士,算命的说:
「你家女娃这八字,第一次见呢… 」
算命的看着宁的八字,眉头紧锁,手指掐算着些什么,宁看了他一会儿,她说:
「嘿,如果你很想你的妈妈,你就应该去找她。」
宁的母亲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算命的听到她的这句话,惊得立刻抬起了头,他的喉头动了一下,说:
「你说什么?」
宁看到了他以婴儿形态卧在母亲的胸口吮吸着乳汁,但是她没有说:
「没什么,我看到你妈妈她在你身边陪着你。」
算命的那个男人对宁笑了一下,他低头出神了一会儿,然后把宁的母亲写在纸上的八字递回给了她,客气地笑了笑:
「吉人自有天相。」
母亲感到奇怪。
「这是什么意思?李道长您给我详细说说?宁宁会有什么灾祸吗?」
「不是那个意思,是宁宁很特别。不过你可以相信她,因为,吉人自有天相。」李道长温和平淡地说道。
「什么叫天命?你以前不是这样说话的呀李道长,怎么我都听不懂了呀。」母亲感觉李道长今天说的话很怪异,而且句句都渗着黑气,似乎有什么不安分的因子在躁动。
但李道长没有再说话了。他闭目养神起来。
母亲只得回家。回家之后,她一边做饭一边念叨了很久,觉得这李道长估计还是学得不到家,说不出所以然来。
「这些年轻的,还是太嫩。装神弄鬼的。」
说完,母亲从厨房的筷笼里拿起一把筷子,清脆地一摞,喊着:
「宁儿,吃饭了。」
宁应声走到了餐桌边上。
吃饭的时候,她特意坐得整整齐齐,逗母亲开心。其实也不用逗,母亲看见她就总是会笑。
「快吃吧,长身体就是最重要的。」
母亲又给宁夹了很多的菜。
母亲不知道,宁的身体还很瘦小,但是她的灵魂其实跟大人毫无区别了。
她笨拙地吃饭,也精心地观测着母亲的情绪波动。她是见过父亲动手打母亲的,她也知道母亲在厕所哭,用冲水的声音掩盖她的哭泣。
不过她只是观测,心里对于母亲并没有多少怜悯和惋惜。
她已经六岁了,她经常在各种各样的人身上看见各种各样的画面——那些人们可以隐藏的时空。
有时候是她们是在卑劣地算计,有时候则是释放着变态的性癖,也有一次宁在一个身材窈窕的妖艳女人身上看见的是一朵苍白的花,在不停地绽开、收缩、绽开、收缩… 幅度很大,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紧促地呼吸、呼吸。
她当时偷偷地跟母亲说:
「妈妈,她快死了。」
母亲吓了一跳。让她赶紧「呸呸呸」。
「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不吉利。」母亲有些生气。
宁之后就不再说了。
有一天母亲下班回来,神色狐疑地看了她半天,但是最后母亲也没有说什么。那天母亲没有吃多少,吃完之后,也没有急着洗完,她在沙发上倚了很久。
宁知道,那个身材窈窕的妖艳女人走了。
她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抑郁,但是她的确知道看到了那个女人在天水交接的海洋里剧烈地挣扎,她甚至想游过去救她,但是她过不去。
原来人与人,都有各自的海。
海洋彼此,并不相邻。
好在,见得越多,宁的内心也越平静:
所有人的命运都那么相似。
所有的人,她们都被完美地困在了当前的视像中,她们依赖她们的眼睛做出判断,但是一旦一个人依赖上她的眼睛,一旦一个人执着地要去看清楚当下甚至是未来的时候,她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人们的视力就是这样下降的。
包括宁的母亲。
母亲对宁算是不错,她爱宁,但是她恨宁的父亲。她认为是他给了她一切痛苦。
宁对此从不发表意见。
她不在意。
因为那是母亲的人生。
她不打算进行任何参与。
她只是因此而更大程度上批准了自己的放肆。她去做一切疯狂的事情。包括… 爱上老刘。
秋天,街上的梧桐叶黄得真刺眼啊。
宁缓缓地坐起来,用一个套着碎花枕套的枕头,垫住自己的腰,半倚在床上。
她已经独自凝滞了很久了,风吹动着梧桐树上明目张胆的黄色,惊动了她的凝滞。宁起身,把纱帘拉了起来。
她此时脆如蝉翼,她是在跟老刘在一起之后,才变得稳重持家了不少的吧。
宁想到这里,脸上还是泛着笑意。
与老刘相遇那天,终究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啊。
她坐在台下看着老刘线条分明的脸,她在他冷漠防御的神色里,怎么看出来那么多寂寞与无助的呢?
那是宁第一次对于自己的这种对于人的阅读能力感到欣喜。
她产生了一种走过去,跟那个八岁的小男孩一起在衣柜里眯一会儿的念头。
宁从来不想参与任何人的生命。
这一次除外。
她仰起头,骄傲地看着老刘。老刘也看见了她。
「诶,你怎么在这?」宁的学长浩坐到了宁的身边,热情地打断了宁的思路。
「嘘,我在这听讲座呢。」宁让浩小点声儿。
浩是外语系公认的帅哥,日语全班第一,还辅修了国际政治。个子也高,在篮球场上的他更是风头无俩,但是他性格也有点怪,一直都没有恋爱。
「一会儿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学校新开了一家餐厅。」浩凑到宁耳边小声问宁。
「你是不是刚打完球,有股汗味儿。」宁嫌弃地看了一眼浩。
「去不去嘛?」浩坚持邀请宁。
「也行。」宁懒得揣测浩的心意,她一目了然。
讲座结束之后,宁就跟浩并肩走出了教室。
老刘看到了这一切,不置一词。
从学校离开,老刘去了一个会所。都是一些之前就安排好的行程,老刘应该十分习惯才对。但那天,老刘走进会所,看见早已经各就各位的美丽肉体的时候,一阵呕吐的冲动在他的肠胃里滚动围起来。
那天他还没有上桌,就已经在洗手间大吐了起来。
有些人对于感情是茫然无措的。例如老刘。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这种感性的字眼,令他觉得极其混乱和无序。
强烈的情感色彩会耽误他的判断。这是他在上一段婚姻里获得的重要总结。
但是只要是人,就有缝隙——
老刘对于宁的心动确认,来自于他对于浩的憎恶的确认。
他在剧烈的呕吐中产生了一种剧烈的对于浩的憎恶。
他憎恶他的年轻,憎恶他的殷勤。
他憎恶他的存在。
而宁知道这一切——
宁知道老刘对于她有强烈的控制欲,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也会体现在一份文件上。
在老刘的书房,宁看见了那份「人类记忆缝合」的汇报文件,也看到了参与实验的志愿者名单。
是的,浩的名字,赫然在列。
都这么多年了。
老刘,就连一份记忆也要掠夺吗?
她嫁给老刘这么多年了,她以为这已经足够彰显她的忠诚与守护,但是她还是在一份文件中,看到了她的初恋在一份「自愿放弃全部记忆」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天,宁归置好文件,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老刘回家,她们依然鱼水交欢、相拥而眠。
但是宁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她钻进老刘的怀抱里,钻进自己的梦里,她钻进无声的一切,甚至不知道自己哭了。
宁沉沉睡去。
醒来,老刘已经去单位了。
宁醒了很久了,该起身了。
宁站起来,穿上鞋,走到镜子前,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朵苍白的花,在不停地绽开、收缩、绽开、收缩… 幅度很大,就像紧促地呼吸、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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