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林奕含
查看话题 >林奕含逝世五周年:痛苦无需和解,愿“房思琪们”漂亮地活下去
“在文明的大厦、升学的补习班,一个国文老师诱奸了热爱文学的女孩,使她成为了一个‘废物’,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痛苦的神童’。”2017年,作家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写下这样一个故事。这是一本作者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写就的书。小说中,房思琪深陷纪德、波德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和诺贝尔奖全集的文学世界,而李国华瞄准流连在书柜前的她,开始狩猎。自此,文学成为加害人粉饰太平的说辞,也成为引导受害者坠入深渊的毒药。
“成年之后,一直到现在,我没有做任何社交活动,我所有的活动就是关在书房里看书,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就是建立在思索这个肮脏的事情上。”被诱奸的经历折磨、摧毁了林奕含的一生。书籍简体中文版问世前一年的4月27日,年仅26岁的她被抑郁症彻底压垮,在家中绕颈窒息身亡。文学世界内,一株刚盛开的彼岸花凋零、陨落;现实生活中,“房思琪事件”带来的叩问和反思仍在继续:关于文学的欺骗性,关于身居高位者对弱小之人的倾轧、关于“狼师”,关于未成年人的性教育……
今天是林奕含逝世五周年。五年内,一个个“房思琪”在痛苦和愤怒的际遇中相遇,携手将这些问题继续书写下去。

一种不抱任何期待的书写
关于房思琪的故事,三两句话便能概括完全,直白且残忍:一个已婚已育的老师长年利用自己的身份和职权诱奸、强暴、性虐待和自己女儿年纪相仿的未成年女学生,然后抛弃她们。在书中,林奕含塑造了三个热爱文学的女性,思琪、怡婷、伊纹。三个女性的命运看似截然不同实则形成某种互文。
热爱文学的思琪在初一那年的教师节就发现,一个相信文学的人背叛了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文学不过是他施暴的工具;因结婚中断学业却在婚后遭遇家暴的伊纹常“半个身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要缩回书里还是干脆彻底从书中挣脱出来”,她总觉得“正是因为读了太多书所以才会这么容易受伤害”;怡婷通过身边最亲密的两位女性的遭遇,意识到真实的人生往往与文学世界背道而驰,她发现“衰老、脆弱的原来是伊纹姐姐,而始终坚强、勇敢的其实是老师。从辞典、书本上认识一个词,竟往往会认识成反面。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三个女孩都在某种程度上被文学辜负,文学不仅没帮助她们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难题,相反扩大了她们受到伤害的可能。

与书中的思琪一样,现实中的林奕含也受困于精神疾病。围绕在她周身的标签很多,“怪医千金”“最漂亮的满级分宝贝”“美女作家”,似乎没人看得到这个清秀美丽、谈吐得体的女子精神上正日日夜夜经历着暴动。她因此学业多次中断,没有朋友,每天作息不稳,有时甚至需要维持十小时以上的睡眠,服药导致身体浮肿,反复自杀被送进病房洗胃……最普通的那种生活离她越来越遥远。
一路跌跌撞撞长到26岁,遇见伴侣B,两人步入婚姻殿堂。正是结婚促使林奕含决定写下在脑海中盘旋了四年已久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方面,举办盛大的婚礼有违她的意愿,写作可以转移注意力;另一方面,写出这个故事跟精神疾病,是她一生中最在意的事。
婚期越临近,她的写作便越密集,每天写上8小时甚至更多。“订婚宴和婚宴的前一天晚上,我妈妈都以为我在睡美容觉。实际上我关着房间的灯,一个人闷在厕所里用iPad,一指一指地流着眼泪写着这个小说。”书籍半年完成初稿,之后又反复修改多次,终于面世。在台版问世后的多场分享活动中,林奕含谈到自己的写作初衷。“我希望看的人都可以很痛苦,我是个恶意的作者。房思琪发生这件事的重量是,即使只有一个人,那个重量就算把它平分给地球上每一个人所受的苦,每一个人都会无法承受。”
接受采访时,林奕含曾说“因为现在要结婚了,总算有点责任,不能随便自杀”,但她最终还是没熬过疾病的折磨。在书中,林奕含为作为思琪分身的伊纹安排了毛毛,安排了一个美满的结局,却单单没有把希望留给现实世界里的自己。
痛苦和美都是真实的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由林奕含所认识的四个女生的真实人生经历改编而成。这本在扉页上拓下“改编自真人真事”的小说经由作者写写藏藏,到底还是暴露出许多现实的影子。
在林奕含父母诉“狼师”陈国星性侵女学生的案件里,确切证明受害者还存在另外三名女生;早在2014年5月23日,林奕含就在网上发文指控“狼师”并号召被害人站出来与她联络。此次反抗并未得到响应。相反,有不少网友留言讥讽她是小三;林奕含父母曾就此事与陈国星谈判,但他的说辞是“两人确实交往过,已求得妻子的谅解”……
种种细节均与书中的“故事”不谋而合,只是被作者打散分配在不同的主角身上。林奕含曾说“在读这个故事的过程中,你能感受到痛,那是真实的,你能感受到美,那也是真实的。”

而林奕含所追求的真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不希望把发生在房思琪身上的不幸当作一个故事来看待,看过就忘。因为“觉得小说太苦可以放下不读,可是每一个房思琪却无法因为人生太苦而选择放弃”。
作为一部《洛丽塔》式的自传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切换了故事的叙述视角,将它由中年猥琐男子亨伯特换成少女洛丽塔。一个无法回避的共同点则是,两位讲述者都试图用“美”来遮蔽暴行。林奕含笔下的房思琪是美的,却也是脆弱的、易碎的,这些颇具美感的文字在剥落具有欺骗性的华丽外衣后,暴露出内里伤痕累累的少女。这种书写是一场华丽的文字骗局。书中,思琪在写给伊纹的卡片中说道:“书写,就是找回主动权,当我写下来,生活就像一本日记本一样容易放下。”
书写不仅是为了篡改亨伯特的叙述语境,将其掌握在自己手中,还是为了夺回自己热爱文学的权利。文学世界里的林奕含做到了,她用华丽精准的词藻、繁复多变的比喻超越李国华的才思,将他排除在文学世界之外,守住了自己的文学信仰。而现实中的林奕含,却失去了把最朴素的那种日子过下去的权利。这就是“文学的无用”。

书中,伊纹告诉怡婷:“你应该写一本生气的书,让人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林奕含本人对“救赎”的存在却始终是持疑的。思琪最后一次被李国华带去小旅馆,是被绑成螃蟹的模样拍下照片用于恐吓另一个试图揭发他暴行的女学生,这个细节背后隐藏着一个深刻的社会现实,即无论“房思琪”多么努力反抗,最终也只是徒然,她们甚至无法真正揭发一个身居高位者的龌龊。
这种不抱期待的书写,不仅是对暴力的呈现与还原,也是女性对于自己主体性的修复和对于主导权的争夺。书写是为了摆脱被掐住咽喉的命运,是为了找回属于女性独有的个体经验与力量。
“语言从来都只是语言自身的表演而已,不需要对现实负责。”一旦联想到作者本人的死亡,似乎又只是再一次确证:这样的结论是不太道德的。如果每一个故事和修辞的背后,都藏匿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很难不为这个遭遇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屠杀”的思琪做点什么。
现实内外,“房思琪”的抱团取暖
过去几年,性侵、性骚扰、metoo等成为新闻中的高频词汇,与女性权利相关的讨论也空前高涨,一个个女性打破耻感、走出黑箱,在痛苦和愤怒的际遇中相聚。
国界线内外,暴力都在发生着。美国西海岸的好莱坞、硅谷到东海岸的媒体之都、国会山;远在韩国的“N号房”;由日本TBS电视台华盛顿分局长山口敬之建立起来的“黑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长江学者陈小武、深圳某中学老师、吴亦凡……
根据联合国妇女署的数据,全球约35%的女性曾遭遇身体或性暴力,大到强暴,小到在地铁等公共空间内遭遇“咸猪手”等。暴力事件如浪潮般涌来,女性的意愿和声音被忽视、被掐灭,而那些违背女性意志的违法行为则一直游走在灰色地带,难以被法律惩戒。女性真实的生存处境无时无刻在遭受检验,这些境遇也唤起了深埋在她们内心深处的愤怒与反抗。这些反抗中承载着对于正义、良善与爱的期待。

在遭受不公的对待后,女性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从2019年至今,大量性侵害事件中的当事人站出来,公开自己的姓名和长相,书写下关于自己的遭遇和感受。相继在各国出版的作品有伊藤诗织的《黑箱》(2019),艾米莉·温斯洛的《女人无名》(2019),李怀瑜的《生命暗章》(2019),香奈儿·米勒 的《知晓我姓名》(2020)等。现实中,她们针对施暴者的诉讼也在继续。其中,伊藤诗织起诉山口敬之性侵犯一案二审结果于今年1月25日公布。东京高等法院维持了一审判决,并命令山口支付约332万日元(比一审时多2万)的赔偿。
一个个女性创作者手拉手围成一个圈,互相倾诉、打气,书写生命中那些曾被视为难以启齿的、隐秘的痛苦。当她们将自己作为主体来书写,不仅是对伤口的一次审视,也是意识到世界辽阔的开始。通过书写,她们呈现出自己视角下的周遭社会,也将自己的声音汇入时代的大河之中。性别平等只是一种观念,更重要的是看见每一个个体,看见隐藏在她们命运背后的偏见与不公,这才是书写被赋予的真正意义。
林奕含曾说,她最讨厌的是原谅与和解。每次听到关于慰安妇的《芦苇之歌》,或是看到电影在结尾放上一个新生儿象征新生,都会觉很生气。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无法和解,受害的人不能得到新生,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正如她本人的经历。

“不要跟我讲你要看远一点,你要放下,你要站高一点看。我是很苟且的人,从长远历史来看,也许可以被改变,但我所知的就是,已经疯了的人,不会变成不疯,已经插入的不会被抽出来,我所知的就是这样,我非常痛苦非常生气,已经吃进去的药不会被洗出来。”
林奕含用一本由自己血肉铸就的小说引领读者看到了世界的背面。在她逝世五周年之际,要求“房思琪”忘却痛苦、与痛苦和解是很残忍的事,要求她们快乐更是很残忍的事,唯有希望她们漂亮地活下去,活在每个当下,逐渐通往人生的开阔地带。
也希望每一个读过房思琪故事的读者,不要忘记她们,“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要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一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本文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