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和小熊
2022.4.22
David。
我在等待你。在我的脑袋里、心里,我等着你的来电。我厌倦了等待。为什么要等待?为什么不敢大胆表达自己的想念?那样的勇气是令人艳羡的。那样的勇气去哪儿了?真正地理解自己想要的,真正地表达自己。我不敢。
一小时后,我表达了。我说得小心翼翼。在对话框里我小心翼翼地打下这行字,“Ayuttaya 也有卖芒果的人吗?”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梗。某天你突然问,如果要拿水果作比喻,你会是哪种水果?芒果吧,我想了想说。后来你去曼谷旅行,你说:“因为曼谷街头到处都是卖芒果的人,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清楚这句话实际的因果是反过来的。因为你想我,你才会注意到芒果。如果有一天芒果失去了意义,那就意味着你心里或脑里没我了。但这样的事没什么好戳破的,戳破了,情趣也就没了。
现在你喜欢的水果是不是换了?只在一夜之间。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会比这长一点。只是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你用样式繁多的表达称呼过我:cat whisperer, my little bear, procrastinator, boo。而我享受这些称呼。人是多么容易满足啊,只要一个亲昵的称呼,我就感到我属于了你,你属于了我。
这些是我认识的你,或者说你告诉我的你:你在纽约出身长大,父母来自墨西哥,都是工人。你的家庭不太富裕。你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你是最小的孩子,也是最被溺爱的那个。你曾经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现在则是勃艮第红。为此你买了最接近勃艮第红的背包,用来装下去曼谷休假一个月的行李,你的电竞椅坐垫也是红色的。我们第一次聊天时,你穿的 hoodie 也是勃艮第红。你住在一楼,入口处有一个橙色大门。你告诉我,以后到了纽约,要记得认出这扇门。离你家一个半街区外有一个会大声播放音乐的冰激凌贩售车。你坐地铁去中央公园需要 40 分钟左右。
我们唯一一次约会,你带我去逛中央公园(线上)。进了地铁,你提醒我说信号可能不好,说话会断断续续,所以你换上 ins 滤镜逗我笑。我跟着你玩。我把自己变成兔子,你就把自己变成胡萝卜。我们相视一笑,真开心啊。不说话只是看着彼此都开心。出了地铁,你带我去看 Guggenheim Museum,我看着你在 Guggenheim Museum 前的小棚子里做核酸测试,鼻拭子,你差点流下眼泪,边擦鼻子边跟对面的护士打趣这一点。那一刻你像个小孩子一样可爱。
然后你带我去中央公园,带我看樱花和地上不知名的、有点像鸢尾的白色花朵。然后你又带我去喷泉广场,那里的桥洞下有个中国人在拉二胡,曲子是小时候爸爸送我的八音盒里的那首。然后你要去时代广场的 Target 买洗漱化妆包和一种蓝色瓶子的润肤露(?)。你骑着车带我去,我从耳机里唱我知道的所有中文情歌给你听,而你能听出的只有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但这就够了。到了超市,你给我看货架上的化妆品(“他们看上去都是红色”,但后来视频聊天时,你形容我的睡裙是香蕉的颜色。我拿来一只香蕉吃,果然香蕉和裙子的颜色一模一样。你得意地说,“you see, I know my colors”,那一刻的你也真可爱啊)。你又给我看时代广场前的鲜花,黄的、紫的,是我们在中央公园里看到的那种。然后你带我去 K-Town 的韩国超市,让我找出我欣赏的零食来推荐给你。我给你推荐了黄油薯片、乐视黄瓜薯片和辛拉面。你觉得黄油薯片味道很奇怪。黄瓜薯片虽然也奇怪,但吃到后来你喜欢上了那种味道。辛拉面你可能还没尝。等你从泰国回到纽约,是不是已经不记得这包辛拉面?
总之,那天我们是开心的,你的晚上 6 点,是我的早上 6 点。你说,晚安,我的小熊。我说,早安,我亲爱的大卫。
我意识到你会是那种理性和果断的人,眼前利益最重要,这是贫穷家庭出身的孩子通常会有的做事原则。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你说,曾经约会过的女孩嫁给了一个人。女孩总向你数落这个人的不是:他花她的钱,自己却从不承担任何责任。你怀疑他们是假结婚,女孩只是为了绿卡。你也不明白,女孩既然抱怨这么多,为什么不离开这段婚姻。“拿了绿卡就可以离开了。”你说。是啊,这是务实者的做法。你是务实的,而我是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
你称呼我的前任为 German DJ,“我很伤心你第一次恋爱就遇到这样一个 Dickhead”,你说。
然而你们有那么多相像之处:你们喜欢深深地看我一眼,这一眼大概会持续 5 秒左右,然后你们会说出当下的那句真心话,“我喜欢你”——当然,那只是那一刻的真实感受。你们都是 emotionally unavailable,有很多很多约会,却很少有某段能持续很长时间的关系,是姊妹里唯一没有长期关系的人(你的兄弟姐妹都结婚了,German DJ 的妹妹和妈妈都有固定伴侣)。你们也没什么能长期持续的朋友。你们和不同偶然结识的人做最兴趣相投的事,然后,等你们对那件事不感兴趣了,你们就不再是朋友。有时你们为此感到苦恼,但不会去尝试改变什么。
German DJ 对多肉植物、青岛皮尔森啤酒、4D软糖、香炉等感过兴趣,如今它们可能被一批新的兴趣所取代。唯一持续的兴趣可能是收集 techno 黑胶和 clubbing。
而你,你曾经喜欢玩滑板。你的房间里还放着一只磨损严重但贴着许多怪奇贴纸的双翘滑板,但你已经不玩滑板了。你也曾经喜欢过口风琴,现在你不再提起。
你现在的兴趣是:去画廊看艺术展,收集一堆展览的海报:去中央公园遛弯、摄影,有时和社交软件上认识的女孩去那里约会;你每天喝是自制奶昔,有时它们是粉色的,用各种莓果制成;有时是绿色的,加入了黄瓜。你说如果拿水果作比喻,你会是草莓。我没问你为什么是草莓?现在有点后悔没问,以后可能没机会知道了。
你唯一持续的兴趣,是六七年前买的一只宠物犬,Waldo。他也是被溺爱的一只狗,他粘人、害羞,屁股上有一块平行四边形的白斑,有时脾气暴躁,会在沙发上咬烂整整一卷卫生纸,而你会纵容他这么做。
他是不是有点像你?我也忘了问。
对了,另一段对你来说长期的关系是你住的公寓。你在 Bronx 的这间公寓住了很多年,人们来来去去,但你一直在这里。为此你能比一般人便宜 1000 - 1800 美元左右的月租,这也让你得以在辞职后还能有一个月余裕去泰国旅行。
是不是为了去见某个也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女孩?我也忘了问。
你们都那么擅长对还不太熟悉的女孩说甜言蜜语。你说,我那么可爱,就连每一帧截图都像某种零食。你问我,如果奥斯卡不给你提名,我会怎么做。我说,我会和他们打架。你说,所以说你会是我孩子们的母亲。后来我们的视频改到早上,你说,这张脸就是我余生每天早上醒来想看到的脸。
你说得那么熟练,应该和不同的女孩说过很多次。这也无可厚非。感情不讲道理,愿者上钩。我上钩了。
今年 3 月 5 日满三十岁的你开始回顾你的人生。你做了一张表格,把你的人生分成七个维度去分析,亲密关系、家人、朋友、事业、爱好、spirituality(精神信仰?),还有一个维度我不记得了。朋友没有固定的,亲密关系也没有。你妈妈身体不太好,但很爱你和你的狗。你大学和工作后有过两个时期被失眠所困扰,最近也有些失眠。你得过两次新冠,第一次让你感到很害怕。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你还算健康,可以长途旅行,只是北京不在你的计划里。
你问我对哪个方面最感兴趣,我说 spirituality,你感到惊讶,但还是向我徐徐道来。你说母亲信仰天主教,会定期去教堂,讲究传福音。你也去,但你一直持怀疑态度。社交圈子都是教会的人,你感到不自由,你想脱离这个过于熟悉的圈子,但一直下定不了决心。到大学时,才真正脱离它。三十岁的你想寻找属于自己的信仰。你读黑塞的《悉达多》,受到启发。2017 年在马来西亚和泰国的旅行也让你对东南亚的宗教信仰产生兴趣。但因为你自己也没什么定论,话题只是轻飘飘那么略过去了。
我们提起过很多个想一起实现的项目,但一个也没有完成。这包括:列一份给彼此的歌单;你给我的三只小熊玩偶制作一个神龛(shrine);我们拍摄各自城市街角在拍婚纱照的人,然后把它们做成一个相册;一起看次电影(线上);来一次 dinner date(线上);我写一封给你的情书。你晚上睡觉前,还打算第二天出发去机场时不带电脑了,早上起来却还是带上了它。人的心意就是很容易改变,这无可厚非,但这也总是让我有点沮丧。
你把多比塞进背包,说要把他送给曼谷的朋友。你说,你值得比多比更好的礼物。但是我一份礼物也没收到,而你的朋友,一个曼谷的护士,她收到了你的多比。
你提到你的朋友是女性,是护士,你甚至在一次不相关的对话里提到,你会幻想和护士做爱会是多么火辣。最后一次视频,你说到了 Ayuttaya,正好是周末,护士小姐会来一起玩,住一个房间。我开玩笑说,你可以和任何你想上床的女孩上床,我很在意你的 sexual wellbeing。你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你说,直到你出现在 FKJ(我还以为这是那个法国 DJ 的名字,其实是肯尼迪机场嘛),你都不是我的爱人。我才意识到我的愚蠢:真正不在意约会对象和别人上床的人,是不会说什么我在意你的 sexual wellbeing 这种傻话的。只有女朋友有资格说这话,而我没这资格。我总是在字里行间不小心透露出我的真心,而真心总会让人觉得无趣,这真叫人无奈。
在曼谷最后一天的早上,你没能给我打电话,特地说了抱歉,解释说因为下午要去 Ayuttaya,早上有点忙。次日,在 Ayuttaya 的第一个早上,你还是没打电话,这次没有了解释。我想那天晚上,在 Ayuttaya 的那个房间,应该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你的感觉。毕竟,到了曼谷后,你待过的两个酒店房间,你都会给我视频做 room tour,得意地给我展示用两片毛巾如何组合成一套别致的浴巾包裹身体。你把偶然捡到的玩偶“Butt Chin”塞进衣领里逗我笑。你把核酸自测包里的棉签吸在鼻子里逗我笑。这种孩子气令我着迷。
而到了 Ayuttaya,你就没了消息。
不久前,和一个朋友聊起约会,他说已经失去了对约会的热情。我问为什么,他说:“我已经体验过激情是什么样子的了,再和不同的人体验一次也是一样,即便那个人不一样,激情也总是彼此重复。”
是啊,北京的我和曼谷的护士小姐可能共享你的人生秘密。你既然可以把你的多比介绍给我,也可以介绍给很多人。其它你生活里的事物和你的人生秘密也一样。我们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特别,对吗?吸引和激情,不过是一种让人们感受到自身独特性的短暂幻觉。
我们可以就此谈论很多:即时满足和永恒孤独的悖论(既然是即时满足,那么永恒永不可得,除非认可无数个即时可以组成某种永恒)、自恋时代的爱无能、情感的快餐化。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线上,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过选择和被选择,比对和被比对。我其实没有这种自信,能够在重重选择和比对中胜出。
护士小姐应该非常可爱迷人。Ayuttaya 击败了曼谷。多比击败了比多比更好的礼物。线下击败了线上。性满足击败了柏拉图。护士小姐击败了我。
以后的某个时刻,当你遇上小熊、猫咪、粉色、鲜花、芒果、乐事黄瓜薯片、黄油薯片和《月亮代表我的心》,你会想起我吗?一个只在线上和你约会过的女孩。
今晚,我只属于你。我所有的念想、所有的悲喜、所有的眼泪和微笑,都属于你。而你不再在乎。
我好像只擅长写发不出去的情书。今晚这封是写给你的,亲爱的 David。明天,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祝你一切都好,再会。
你的,
小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