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
我过去的生活中常常独自感受美妙的时刻,比如旅行,比如日落,或者是通宵失眠后等到日出。我知道那些是特别的时刻,但有些事总不对。我有时候希望我是跟别的人在一起,我知道我的感觉,知道什么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我知道没有多少人会懂。而那些时刻的美妙或许也来自于我的孑然。
距今最后一次乘坐长途列车,是我最后一次前往北疆,去完成一场不得不去的告别。雷蒙德·钱德勒说“道别,就是死去一点点。”我感觉我的肌体中有些部分在随着我的记忆而逐渐腐烂,在一次又一次的道别中,无可挽回地零落成泥。长途列车是所有交通工具中我最青睐的一种,在缓慢的晃荡晃荡之中,时间向沙漏一样优雅地滴落。我可以倚靠在堆叠起来的枕头和被子上,散漫地翻阅着摊在面前的书籍,看窗外风景的流逝,从氤氲之中半隐的青山,流逝成麦田的金黄。在北疆的四年里,我乘坐了四次北上的长途列车。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沉浸在自己的旅途之中,毕竟这不是电影中开往巴黎的欧洲列车,窗边不会遇见捧着书籍的浪漫女孩和我一起冲下维也纳的站台。然而却不可避免要碰到用方言争吵的夫妇、引亢高歌的大叔,还有哇哇大哭后破涕为笑的小男孩。
最后一次乘坐长途列车前往北疆时,我意识到这是一场真正的告别。那时候是初春。从窗外望去,荆楚的晚冬像是阴雨绵绵的夏天,水田里开始有新绿,连绵起伏的群山在茫茫云雾之中只留下一轮淡淡的影。但列车一路向北,也一路向冬季回归。江淮的河流平静如几片沼泽,河床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小树和萧瑟的枯草,蜿蜒在青黄交错之间道路不知连接着何方。早晨醒来,窗户内会凝上一层薄薄的水露。擦去水露,大概是黄河岸边了。华北平原上总是烟囱和工厂。幽燕的原野凄然地竖着一排排獠牙般的枝杈,高压铁塔像发戍边疆的卫士,在孤独中回望。总是深夜时分才会进入蓟辽,列车员吆喝着拉上一扇扇窗帘和灯光。闭上双眼,在铮铮的铁轨声中,榆关便悄然地忘在身后了。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醒来时,迎接我的总是北疆的风与雪,在一场一场的风雪之中,我却总是把北疆当成了故乡。




那时候列车票还没有强制无纸化,我喜欢把每一张车票都取出来,封存在束口袋中。从出发地到终到站,我不断地在大地上穿梭往返,遗忘又记录,记录又遗忘。我总是在拼命地对抗着时间,对抗着遗忘。

在困顿的时候,我曾独自逃往海滨。那时候我在庸常的日子中数着日历熬过了无生趣的每一天。我知道我要试着去改变些什么。在考试迫在眉睫的时候,我收拾好行李,独自登上了前往海滨的夜行列车。我要孤独且自由地去寻找些什么,来和生活的俗套做一些切割。夜行列车通过黑夜就能将司空见惯的生活和充满新奇的世界连结起来,而我们要做的仅仅是合上双眼,经历一段充满幻想和惊奇的梦,便能安然地卸下满身的枷锁,走下列车的台阶,在温和的海风中成为自由的白鸥。
我也曾在西域的沙漠中进行过一次广为人知的逃亡。父亲原定的计划是从鄯善直达乌鲁木齐,而我逃避了他的行程安排,在黎明破晓时独自乘上了从鄯善到吐鲁番的早班列车。东疆的列车穿过天山的重重洞窟,戈壁上处处梳理着倔强的岩石,仿佛是与黄沙百战之后仍不服输的盔甲武士。那时候人们还不用戴上口罩,梳着双麻花辫的维吾尔小女孩粲然一笑,冰川也心甘情愿为之滔滔化为洪流。当父亲气急败坏时,我正在吐鲁番的博物馆中悠然地审阅着一千四百年前的回纥文书。
长途列车可以将时空的切换变得缓慢一点,在列车上度过的时间就像酒精,能让人晚一点再清醒地面对真实世界。但短途列车显然不具备这样的优势。短途列车更像一部匆匆的电影,让人不得不急切地去记住途中的浮光掠影。有时车厢会很空,我会很珍惜这样的机会,仿佛车厢中的每一扇窗都是为我而树立。窗外并肩而行的轨道上,时常会有平行的列车载着货物,载着矿石,轰鸣着与我一同向前。



也不是每一场列车之旅都那么惬意。在母亲的要求下,我曾乘坐了一次二十四小时的硬座从长安城还家,以示自我磨练。坐在促狭的座位上,像塞在冰柜里的冰冻排骨一样满满当当。在电子产品盛行的时代,聊天的人们也越来越少,不再能听到遥远的故事,“火车笑话”也成了书本和电影中的遗物。只有奇怪的声乐片段混杂在空气中,像一锅乱炖的牛杂。随身背包中只有《春琴抄》和《古都》,我要感谢谷崎润一郎写下一段波涛汹涌的诡谲虐恋,也要向川端康成哀婉怅然的文字深深致歉。为方便中途上车的旅客,夜行之时硬座车厢也会点亮灯光,我只好在半梦半醒的困倦中熬过了白昼一样的黑夜。
有时也要为紧凑的时刻表而奔跑起来,但我总是愿意把这样的奔跑当作一次充满热情的奔赴和逃亡。我就是这样充满热情地奔赴着,在最后一分钟登上了前往延边的列车。在吐鲁番心满意足地和恐龙化石们道别之后,感谢高鼻深目的维吾尔大叔,即使前方公交车突然抛锚堵住了马路,他仍以沙漠猎狐的速度疾驰,终于在检票时间将我送到了火车站。


有时也会有一些奇妙的遭遇。那年深秋我当断即断地乘上夜行列车前往京师,奔赴和王阿姨的小星星“仲夏夜之梦”的约定。我刚把背包卸下,如释重负地坐在床铺上时,一位醉醺醺的女生被乘务员搀扶着送到了我的对面。我想她大概大我几岁,黑色麂皮长靴,烫染后蜷曲的长发,豹纹的外套,还有北疆女生常有的潇洒气概和洪亮的声嗓。“你是文艺青年吗?”她倚靠在被子上,下颌微扬地唤我。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我要结婚了!”她突然用一种洒脱的语气说。她边说,边抬起右手,向我挥了挥,展示无名指上的戒指。“是嘛。”我看着她伸出的手,温和地笑了笑。她突然接了一下电话,没好气地说,她下班晚了,只能买到这个时候的卧铺票了。原来她只坐一站便下车。挂掉电话,她随意地把手机扔在床上,回过头看了看我,带着清冷的笑,说,“我要结婚了。”我愣了愣。她又说,“你是文艺青年吗?”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继续保持镇定,安静地朝她笑了笑。她说,你帮我想个社交动态的文案。她迷糊着双眼,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从现在开始,要这个意思。我说,那我给你找首诗词吗。她连连挥手拒绝,“要通俗一点,但又跟别人不一样的。”我打开手机,试图从歌词中发现一些灵感。一股浓郁的酒气袭来,她凑近我,伸出右手,呆呆地凝视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我要结婚了。”她轻轻地说。她的城市太近,到站的时候,我也依然没能帮她想出合适的文案。列车停下的时候,乘务员来搀扶她下车。每个醉酒的人都会说,我没事,我能自己走。我说,我送送你吧。我送她到车门,乘务员搀扶着她走下站台。“走了啊”,她潇洒地转过身来,向我挥了挥手,长发被冷风吹得散乱。
我站在黑夜里,在汽笛声中飞驰着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