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荒原》[英]T·S·艾略特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

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
街巷接着街巷像一场用心诡诈冗长乏味的辩论
……
当大风乍起把海水吹成黑白相间的时候。
我们因海底的姑娘而逗留在大海的闺房
她们戴着红的和棕色的海草编成的花环
直到人类的声音把我们唤醒,我们便溺水而亡。
一位夫人的画像
“啊,我的朋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生活是什么——而你是个将生活握在手中的人”
序曲
我被那缭绕着、紧抱着
这些意象的幻想感动,
一种无穷地温柔的
无穷地痛苦的事物的概念。
大风夜狂想曲
记忆将一大堆扭曲的事物
高高抛起、晒干;
沙滩上一根扭曲的树枝,
让海水冲洗得平整、光滑,
仿佛这个世界吐出了
它骷髅一般的秘密,
又硬,又白。
小老头
你既无青春也无老年,
而只像饭后的一场睡眠,
把两者梦见。
……
历史有许多捉弄人的通道,精心设计的走廊、
出口,用窃窃私语的野心欺骗我们,
又用虚荣引导我们。
……
太晚地给,
那些已不再相信的,或如果还相信的
只是在记忆中重新考虑的激情;太早地给,
给入软弱的手,那些可以不用思想的东西,
最后拒绝也产生出一种恐惧。想一想,
恐惧和勇气都不能拯救我们。
死者的葬礼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
培育出丁香,把记忆和欲望
混合在一起,用春雨
搅动迟钝的根蒂。
……
这些盘曲虬结的是什么根,从这堆坚硬如石的垃圾里
长出的是什么枝条?人之子,
你说不出,也猜不透,因为只知道
一堆破碎的形象,这里烈日曝晒,
死去的树不能给你庇护,蟋蟀不能使你宽慰,
而干燥的石头也不能给你一滴水的声音。只有
这块红岩下的阴影,
(走进红岩下的阴影下面来吧,)
我就会给你展示一样东西既不同于
早晨在你背后大步流星的影子
也不同于黄昏时分升起的迎接你的影子;
我会给你展示在一把尘土中的恐惧。
……
大海荒芜而空寂。
……
人群流过伦敦桥,那么多人,
我没有想到死神竟报销了那么多人。
雷霆的话
他过去活着的现在已经死亡
我们过去活着的现在怀着一丝忍耐
正濒临死亡。
……
我的朋友,鲜血摇撼我的心
一瞬间的大胆果敢的舍弃
一个时代的深谋远虑也决不能追回。
……
我们就凭这一点,只凭这一点才生存过来。
空心人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稻草人。
……
这是死去的土地
这是仙人掌的土地
这里升起石像
这里它们接受
一个死人的手的哀求
在一颗消逝中的星星的闪烁下
它是这样的吗
在死亡的另一个王国里
独自醒来
在那个时刻——我们
因为柔情而颤抖不停
本想接吻的唇
将祈祷形成了碎石
……
在思想
和现实中间
在动机
和行为中间
落下了阴影
在概念
和创造中间
在情感
和反应中间
落下了阴影
生命十分漫长
在欲望
和痉挛中间
在潜在
和存在中间
在精华
和糟粕中间
落下了阴影
……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灰星期三1930
因为我知道时间永远是时间
地点始终是地点并且仅仅是地点
什么是真实的只真实于一次时间
只真实于某一个地点
……
我祷告我能忘却
那些我与自己讨论得太多
解释得太多的事情
因为我不再希望重新转身
就让这些话答复吧
因为那已经做的,不会重新再做一遍
祈愿对我们的判决别太沉重
因为这些翅膀不再是翱翔的翅膀
而仅仅是拍击空气的羽翼
那现在完全渺小和干燥的空气
要比意志更为渺小和干燥
教我们操心或不操心
教我们坐定。
·一般认为,这首诗标志着艾略特最终转向天主教,诗创作也走向了另一个阶段。艾略特精神上无比苦闷,只能到宗教中寻找安身立命之处的困境,而这在诗里也是多少流露出来了的。
灰星期三1930
而这里伪装着的我
将我的事迹献给遗忘,将我的爱情
献给沙漠的后裔和葫芦的果实。
正是这使我重新得到
我的勇气我眼睛的神经和豹子摒弃的
消化不了的部分。
……
让骨头的雪白来抵偿健忘。
它们里面没有生命。就像我现在被人遗忘,
将来被人遗忘,于是我就遗忘
这样虔诚不已,目的专注。
灰星期三1930
这里是漫步在其中的岁月,始终
携带着长笛和提琴,使
在睡着和醒着的时间中走动的人复新。
……
而戴着珠宝的独角兽在镀金的尸车旁行走。
无声的修女蒙着蓝白的面纱
在紫杉中,在果园神的后面,
神的长笛喘着气,她垂下头叹气,但一言不发
然而泉水跃起,鸟声低下
拯救时间,拯救梦境
这个道的标志听不到,说不出
直到风从紫杉中抖出一千声耳语
在此之后是我们的流放。
灰星期三1930
这个不平静的世界依然旋转着抵抗那道
围绕这个寂静的道的中心。
……
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不在这里
对于那些避开那张脸的人没有恩惠的地点
对那些在喧哗中漫步但拒而不听那声音的人没有时间寻欢
蒙着面纱的修女会不会祷告——为
那些在黑暗中漫步的人,那些选择你和反对你的人,
那些在角上被撕碎的人——在季节和季节,时间和时间,
小时和小时,词和词,力和力中间,那些在黑暗中等待的人——祷告?
灰星期三1930
瞎了的眼睛
在象牙门的中间塑造空空的形式
气味使有着沙土的盐味复新
这是死亡与诞生之中一个紧张的时刻
三个梦在蓝色的岩石中越过的
寂寞的地方
但当从这棵紫杉摇下的声音飘远
让另外的紫杉震动并且回答。
姐妹,母亲
河流之灵,海洋之灵
别让我被分离开来
让我的喊声来到你的身边
西面之歌
我的生命是轻轻的,等待死神之风,
就像一根在我的手背上的羽毛。
阳光下的尘土,角落里的记忆,
等待那往死地冰冷地吹的风。
施予我们你的和平。
……
人们有求总能进我的门。
当那悲哀的时刻来临,
谁会记得我的房子,那里住着我儿孙的儿孙?
他们将走山羊的路,去狐狸的窝,
逃离异国的脸和异国的剑。
在捆绑、鞭笞和哀叹的时刻之前
施予我们你的和平。
……
(一把利剑将刺穿你的心
和你自己。)
我已对自己的生活和后人的生活感到厌倦,
我正死着自己的死和后人的死。
一颗小小的灵魂
惧怕温暖的现实,慷慨的善行,
拒不承认血液缠扰不休的关系,
自己影子中的影子,自己阴郁中的幽灵,
堆满尘土的房里留下混乱的纸张,
领了临终圣餐后,生活于一片寂静之中。
玛丽娜
索具脆弱,船帆腐烂
在一个六月和另一个九月之间。
做得无人知晓,仅仅意识到一半,秘密的,我自己的。
……
这个形式,这张脸庞,这种生活
活着为了生活在一个超越自我的时间的世界里;让我
为这种生活摒弃我的生活,为那没说的词摒弃我的词,
那苏醒的,嘴唇张开,那希望,那新的船只。
圣诞树的培植
当恐惧降临到每个人身上时,
也会变成巨大的恐惧:
因为开始将提醒我们终了,
第一次降临将提醒我们第二次降临。
斗士斯威尼
当你孤零零的就像他孤零零的那样
你是又生又死,又死又生
我告诉过你这是毫无意义的话
死亡或生命或生命或死亡
死亡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死亡
科利奥兰
我们的自我自然地醒着的生命就是一种觉察。
五指操
没有轻松,只是处于悲伤之中。
唉,这老朽的心脏何时停跳?
为何夏天推迟不来?
何时时间流逝?
风景
“向下轻轻地舀水,但别太深”,
抬起你的眼睛看
道路下降的地方和道路上升的地方
只在那里寻找
……
这里乌鸦挨饿,这里耐心的牡鹿
为猎枪而繁殖。在平静的高沼
与平静的天空之间,鲜有
跳跃或飞翔的余地。物质消失了,
在稀薄的空气里月亮忽冷忽热。
道路迂回在古代战争的倦怠里,
病恹恹的断剑,
混乱的冤屈的喧嚣,
易复归于寂静。记忆强过
那些骸骨。傲气断了,
傲气的影子却很长,在长长的
狭路上,没有骸骨竞争。
《磐石》中的合唱词1934
思想和行动的无尽轮换,
无尽的发明,无尽的实验,
带来运动的,而非静止的知识;
发言的,而非沉默的知识;
对可道的知识,和对常道的无知。
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使我们更接近无知,
我们的一切无知都使我们更接近死亡,
可是接近死亡并不更接近上帝。
我们在生活中丢失的生命何在?
我们在知识中丢失的智慧何在?
我们在信息中丢失的知识何在?
两千年天宇的轮转
使我们离上帝更远,离尘土更近。
在工作的地方
人们不需要教堂,在过礼拜天的地方才需要。
我知道
做个真正有用的人很难:舍弃
人们视为幸福的事物,追求
导致默默无闻的善行,以平等的脸色
接待带来羞辱的人们,
所有人的喝彩或无一人的爱戴。
所有人都乐于投资,
但多半期望分红。
我对你们说:完成你们的意愿!
我说:别想收获,
只管播种。
无论你们如何掩饰,此一事不变:
善与恶的永恒争斗。
由于善忘,你们忽视你们的神龛和教堂;
你们是这近代之人,嘲弄
一切善心义举;你们寻找解释
以满足理智觉悟的头脑。
其次,你们忽视且小看沙漠。
沙漠不在遥远的南方热带;
沙漠就在街拐角那边;
沙漠被挤进你身边的地铁车厢里;
沙漠在你兄弟的心里。
善人是建造者,如果他建造善者。
《磐石》中的合唱词1934
你们必须为保存过去所有好的一切而战,要像你们的祖先为获得它们而战那样诚心诚意。
教堂必须永远建造,因为它永远从内部朽坏着,从外部遭受着攻击;
因为这就是生活的法律;你们必须记住,繁荣兴旺的时代,
人们会忽视圣殿;多灾多难的时代,他们又会诋毁它。
而现在你们散居在狭长如带的路上,
无人知道或关心谁是谁的邻居,
除非邻居过分烦扰,
而都驾驶着汽车往来奔突,
熟悉公路却无处定居。
家人甚至不一块儿活动,
而是每个儿子都要有自己的摩托车,
女儿们则随随便便坐在后座上疾驶而去。
许多东西要抛弃,许多要建造,许多要修复;
别耽误这工作,别浪费时间和臂力;
把泥土从坑里挖出来,用锯子锯开石头,
别让熔炉里的火熄灭!
《磐石》中的合唱词1934
“这城市的意义何在?
你们紧密地聚居在一块是因为你们彼此相爱吗?”
倦怠的人们啊,你们背弃上帝
热衷于你们的头脑的伟大和行动的光荣,
热衷于艺术、发明和大胆的事业,
热衷于令人难以置信的表现人类之伟大的计划,
把土和水捆绑在一起为你们所用,
利用海洋,开发山区,
把星球分成普通的和特别的,
专注于设计完美的冰箱,
专注于构想理性的道德,
专注于印制尽量多的书籍,
营造幸福,抛掷空瓶,
从你们的空虚转向火热的激情,
为了国家或民族或你们所谓的人类;
虽然你们忘却了通往圣殿的大道,
但是有一人记得通往你们家门的道路:
你们可以逃避生活,可是你们逃避不了死亡。
你们将不会否认那陌生人。
《磐石》中的合唱词1934
主啊,把我从用意良好而心地不纯的人类那里解救出来吧:因为心地是超乎一切之上最善于欺诈的,是穷凶极恶的。
保护我啊,让我远离有所获取的敌人:也远离有所丧失的朋友。
牢记先知尼希米的话:“把泥瓦刀拿在手,把枪套解开。”
可是我们被蛇和狗包围着:所以有些人必须劳作,另一些人则必须紧握枪矛。
《磐石》中的合唱词1934
通过梦想完美得无人需要修行向善的体系,
他们不断地试图逃避
身心内外的黑暗。
可是真实存在之人将遮蔽
假装存在之人。
《磐石》中的合唱词1934
因为没有意义就没有时间,而那处于时间之中的时刻给出了意义。
他们说,人离开上帝,不是去拜别的神,而是什么神都不拜;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
人既否认诸神又敬拜诸神,先是宣讲理智,
然后是金钱、权力和他们所谓的生活,或民族,或辩证法。
教堂不要了,钟楼推倒了,钟铎掀翻了,
在一个向后进步的时代里,
除了站在那里,两手空空,手心朝上,我们得做些什么?
荒凉而空虚。荒凉而空虚。黑暗在深渊之上。
当此之时,教堂不再被理睬,甚至不再被反对,人已经忘却
除了高利贷、肉欲和权力之外的一切诸神,
是教堂辜负了人类,还是人类辜负教堂?
《磐石》中的合唱词1934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美德平庸
恶行也平庸的时代,
此时人们不会放下十字架,
因为他们从来就不会背起它。
从声音的海洋里,迸发出音乐的生命;
从词语的黏滑淤泥里,从模糊不清的词语的冻雨和冰雹、
似是而非的思想和感情、取代思想和感情位置的词语里,
迸发出言辞的完美秩序,还有诵唱之美。
主啊,我们不该把这些当作礼物献给您吗?
在我们俗世生活的节奏里,我们厌倦光。白天结束时,游戏结束时,我们感觉愉快;极乐即太多的痛苦。
我们是很快就疲累的儿童:熬夜不睡,焰火点燃时却睡着了的儿童;用来工作或游戏的白天太长。
我们厌倦烦乱打扰或专心致志,我们睡觉且乐于睡觉,受控于血液、日夜和季节的律动。
我们必须熄灭烛火,把光灭掉再点亮;
必须永远扑灭,永远重新点燃那火焰。
烧毁了的诺顿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去,去,去,那鸟说:人类
难以接受太多的现实。
过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
可能发生过的和已经发生的
指向一个目的,始终是旨在现在。
不运动的升华,无淘汰的提纯,
新世界和旧世界
在获得其部分的喜悦里,
在克服其部分的恐惧里,得到明确和理解。
醒悟不在时间之中
但只有在时间里,玫瑰园里的时刻,
雨中花亭里的时刻,
雾霭笼罩的大教堂里的时刻,
才能被记起;才能与过去和未来相联系。
只有通过时间,时间才被征服。
在翠鸟迎着光亮展翅以后,
现在是寂然无声,那光亮
依然在旋转的世界的静点上。
言语和音乐
只有在时间里进行;只有活着的
才能有死亡。言语,在讲过之后,达到
寂静。只有借助形式,借助模式,
言语或音乐才能达到
静止,犹如一个静止的中国花瓶
永久地在其静止中运动。
一切始终是现在。言语承担过多,
在重负下开裂,有时全被折断,
在绷紧时松脱,滑动,消逝,
因为用词不当而衰退,因而
势必不得其所,
势必也不会持久。
欲望的本身是运动
欲望的本身不值得向往;
爱本身不是运动,
仅仅是运动的起因和目的。
东科克尔村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
我在这里或者那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在我的开始之中。
那是过去的一种表达法——很难令人满意:
用陈腐的诗歌形式做不着边际的研究,
使人对词义感到难以容忍的费解。
长期希望的平静——成熟的安详
和老年的睿智,其价值是什么?
他们欺骗了我们,
也骗了他们自己,这些轻言细语的长者
遗留给我们的仅是一张欺骗的处方?
那安详只不过是有意的愚钝,
那睿智只不过是洞察已逝的奥秘
在他们窥视或又移开目光不想看的黑暗里
却一无用处。
我们只有在
不再有害的欺骗上不受骗。
别让我听到长者的智慧,而
宁愿听到他们的愚行,听到
他们对恐惧和狂乱的恐惧,对占有的恐惧,
对属于另一个人或其余的人或上帝的恐惧。
我们可以希望得到的唯一智慧
是谦卑的智慧,谦卑无穷无尽。
一座座房屋都沉入海底。
一个个舞蹈者都埋入黄土。
我对自己的灵魂说,安静,让黑暗来到你身旁。
然而,信仰、爱和希望都在等待之中。
不假思索地等待吧,因为你没有做好思索的准备:
所以黑暗将是光明,静止将是舞动。
一条条流溪在低吟,冬天在闪电。
看不见的百里香和野草莓,
以及花园里的笑声,回应
还未失却的无上快乐,
然而却要求着死与生的痛苦,
并且指示着死与生的痛苦。
欲想知你所不知
你须通过无知之路。
欲想有你所没有
你须通过一无所有之路。
欲想达到非我之境
你须通过非我之路。
你不知是你所知
你所有是你非所有
你所在是你非所在。
我们的精神健康就是对今世的厌弃
寒冷从脚上升到膝,
高烧在金属丝般脑神经网里歌唱。
如果想得到温暖,我必须冻僵
在寒冷的炼狱的火中颤抖
炼狱的火焰是玫瑰花,烟是荆棘。
对我们来说,唯有尝试。
其他不是我们关心的事。
这不是最激烈的那一刻,
孤零零,既不与过去又不与未来相连,
而是每时每刻都在燃烧的一生时间
这也不光是一个人的一生时间
而是这一块块字迹已无法辨认的墓碑的漫长岁月。
当此时此地已无关紧要时,
爱几乎成了纯粹的爱。
我的结束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
干燥的塞尔维吉斯
我们心中装的是河,围绕我们四周的是海。
海有许多许多声音,
海有许多许多神。
盐在多刺的玫瑰上,
雾在枞树林里。
这是夜半与黎明之间,这时过去成了一场骗局,
而未来又不光明,在拂晓以前
时间停止了,时间又永无穷尽
只有增添,没有终了:
一天天一刻刻留下了长长的足迹,
而感情沉湎于生活在
破损的无情岁月里——
据信生活在这里最可靠,
因而最适于自我克制。
还有那最后的增添,对衰退中的能力
产生无力的自豪和怨恨,
无私的热诚也许被视为毫无诚意,
在一叶缓缓漏水的浮舟上,
默默倾听那最后裁判的
清晰嘹亮的钟声。
领悟真意的途径是
用不同的形式重新认识经验,
超越我们所能赋予幸福的任何意义。
我们在别人的痛苦(我们几乎感同身受)中
比在自己的痛苦中体会得更深。
因为我们自己的过去被行动的潮流所掩盖,
而别人的痛苦是一种经验,
不会被今后的事件限制,耗损。
未来是一首消逝的歌,一朵皇家玫瑰
或者是一小枝薰衣草,被夹在一本
从未打开的发黄的书页里,
惆怅地悼念那些不在此悼念的人。
上升的路就是下降的路,向前的路就是向后的路。
你不能从容面对它,但此事确定无疑:
时间不是医治者,病人已经不在此地。
“前进,认为自己在远航的诸君!
你们已不是离开海港时的你们,
也不是快要登岸的人。
此时时间已经隐退,
此处在此岸与彼岸之间,
要用同等的心智去考虑过去和未来。
正确的行动是
不受过去也不受未来的约束。
小吉丁
你来这里是为了跪在
祈祷已经见效的地方。
死者用火交流思想
远远超过生者的语言。
此地,永恒的时刻交叉处
是英国,不是其他地方。从来不是而且永远不是。
在这空前绝后的时间交叉时刻
我们相会在乌有之境,
友好地在街上作死亡的巡行。
于是蠢人的赞许刺痛你,而荣誉也玷污你。
恼火的灵魂从错误走向错误
除非在炼火中得到新生
在炼火里你必须跳舞似的移动。”
历史也许是奴役,也许是自由解放。
不管我们从胜利者那里继承了什么
我们还从失败者那里取得了
他们不得不留给我们的东西——一种象征:
一种在死亡中臻于完美的象征。
爱是个不熟悉的名字,隐藏
在那双可爱的手后面,它们
编织了非人力能脱去的无法忍受的火衫。
终点是我们的出发点。
每个短语每个句子是结束也是开端,
每首诗是一则墓志铭。任何一个行动
都是向断头台,向烈火,向大海的喉咙
或向难以辨认的墓碑跨前一步:那是我们的起点。
我们与正在死亡的人一同死亡:
瞧,他们离开了,我们与他们同往。
我们与死者同生:
瞧,他们回来了,与我们同归。
玫瑰与紫杉所经历的过程都相等。
没有历史的民族不能从时间里得救
因为历史是永恒的模式。所以,
当一个冬天的下午天色转暗,
在一座僻静的小教堂
历史便是此时,此地——英格兰。
当火舌绞成火结
烈火与玫瑰合二而为一时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世界万物也会平安无事。
战争诗注解
一首诗似乎可能发生于
一个年少之人:但一首诗
并非是整个诗歌——那是生活。
战争不是生活:它是一个处境,
一个既不被忽视又不被接受的处境,
一个用埋伏和策略对付的问题,
可以包围,或可以散开。
持久不是对短暂的替代,
两者互不能代替。但个人经历的
抽象观念在其张力最大时
则变成普遍性,我们称之为“诗歌”,
也许会在韵文里得到确认。
致沃尔特·德·拉·马尔
通过你编织的精致而看不见的网——
这无法说明的神秘莫测的声音。
一曲抒情诗
虽然我们爱情的日子屈指可数
但让它们放出神圣的光华。
圣那喀索斯之死
其次他知道他曾经是一条鱼,
滑溜溜的白肚皮被紧抓在他自己的手中,
在他自己的紧握中扭动着,他古老的美
被他新生的美的粉红指尖牢牢擒住。
题献我的妻子
这跃动的欢乐,我应归功于你
它在我们醒着时拨动我的官感
加速我们睡眠时恬静的节奏,
和谐的呼吸。
爱人们的胴体散发彼此的气息
他们不需讲话而有同一的思绪
不需表意而喃喃同一的言语。
冬天严酷的寒风冻不死
热带炎热的太阳晒不枯
花园里的玫瑰,那是我们的玫瑰
仅仅属于我们的玫瑰。
然而,这献词是让其他人阅读:
这些是公开场合对你讲的私房话。
导言
创作观
·“文学上的古典主义者,政治上的保皇派,宗教上的英国国教高教会派。”(《兰斯洛特·安德鲁斯》序言)
·“从波德莱尔那里,就像从拉福格那里,我认识到我有的那种材料,一个少年在美国工业城市所具有的经验也能成为诗歌的材料;新诗的源头可以在以往被认为不可能的、荒芜的、绝无诗意可言的事物里找到;我实际上认识到诗人的任务就是从未曾开发的、缺乏诗意的资源里创作诗歌,诗人的职业要求他把缺乏诗意的东西变成诗。”
·《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重大问题的丧失才是真正的重大问题。
·艾略特在他的早期创作中善于把自己藏匿在诗句背后,不断变换面具和语气。诗中的“我”大都是戏剧人物,不是直抒胸臆的作者本人。但是总的看来他偏爱一种萎靡不振、无可奈何同时又不失幽默的声音。
·艾略特的诗作往往没有通盘谋划好的思想脉络,他认为当代诗人的作品肯定是费解的,我们的文化体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必然会对诗人的敏感性产生作用,“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无所不包,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以便迫使语言就范,必要时甚至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从这一激进的见解可以推导出一条结论:世界本来就是无序的,语言不必考虑是否规范。美国批评家维姆赛特称此为“以无序的语言模仿无序。”
·艾略特认为,在诗歌创作中有一种“想象的秩序”和“想象的逻辑”,它们不同于常人熟悉的秩序和逻辑,因为诗人省略了起连接作用的环节;读者应该听任诗中的意象自行进入他那处于敏感状态的记忆之中,不必考察那些意象用得是否得当。
·艾略特在《莎士比亚和塞内加的斯多葛主义》(一九二七)一文中关于多恩的一段文字用来评价《荒原》时期的艾略特也十分合适:“我发现不可能做出这一结论,即多恩有过什么信仰。看来当时破碎思想体系的残片充斥于市,多恩这样的人就像好收集杂货的喜鹊一样,拣起那些引起他注目的亮晶晶的各种观念的残片胡乱装点自己的诗行……(在他诗中)有的只是一大堆不相连贯的学问的大杂烩,他从中汲取的纯粹是诗的效果。”
·艾略特在他第一篇论但丁的文章里就认识到,对丑恶或可怖事物的沉思是艺术家追求美的本能中消极但又必要的一面。《荒原》里那一派腐烂破败、老鼠爬行的景象、弥漫于字里行间的百无聊赖的感觉、对“尸体”和“白骨”等死亡意象的迷恋所暴露的正是图尔纳式的否定生活的死亡动机。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的《空心人》标志了艾略特前期诗歌的终结。这转变是与艾略特的宗教态度相关的。他曾表示,信仰的关键就是接受生活。《灰星期三》是这转变期的代表作。以往艾略特的语气、视角灵活多变,他总是戴了面具说话。此时诗中的“我”已接近艾略特本人的声音,这声音不再是对生活的充满巧智但又几近虚无的嘲弄,它具有一种但丁式的不怨不忿的谦卑。
·艾略特的登峰造极之作是作于一九三五年至一九四二年之间的《四首四重奏》。《四首四重奏》是探讨永恒和时间的哲理诗,带领读者在具体的历史中探索永恒与时间的辩证关系。要征服或拯救时间,首先必须进入时间。世外桃源或极乐天堂缺乏人间经验的基础,必然是空洞的,历史意识、入世的精神和出世的精神在这些诗行里水乳交融。
·对语言异常敏感的艾略特常会词不达意,他在《东科克尔村》里把写诗比为“与词语和意义的难以忍受的扭斗”。艾略特对自己的信仰和创作始终不敢心安理得,他担心我们的语言会因使用不当而退化,这必然会影响到我们思想感情的品质:“一堆不准确的感觉,/混杂的没有纪律的激情。”
批评观
·“一个作家在创作过程中的确可能有一大部分劳动是批评活动,提炼、综合、组织、剔除、修饰、检验:这些艰巨的劳动是创作,也同样是批评。”其“共同追求正确判断”的理想一度成为颇有感召力的口号。艾略特坦率地表示,自己不擅抽象思维,主要凭本能直觉从事批评活动。
文学观
·有的保守人士曾称艾略特是“文学上的布尔什维克”,但是艾略特又以强调“传统”著称。他所理解的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传统是具有广泛得多的意义的东西……它含有历史的意识……历史的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的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其本国整个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这种共时性的传统在不断地产生新的组合:“现存的艺术经典本身就构成一个理想的秩序,这个秩序由于新的(真正新的)作品被介绍进来而发生变化。”其背后需有一整套教育制度和价值观念作为支撑。
·“感性的脱节”:艾略特在书评《玄学派诗人》中提出,一般人的经验是混乱零碎的,但是玄学派诗人与但丁和意大利十三世纪诗人相似,在他们的心智里,各种经验不断形成新的整体,这种能吞噬、糅合任何经验的感觉机制在弥尔顿和德莱顿的作品中已不复存在,艾略特把这一变化称作“感性的一般人的经验是混乱零碎的,但是玄学派诗人与但丁和意大利十三世纪诗人相似,在他们的心智里,各种经验不断形成新的整体,这种能吞噬、糅合任何经验的感觉机制在弥尔顿和德莱顿的作品中已不复存在,艾略特把这一变化称作“感性的脱节”(dissociation of sensibility)。
·艾略特把但丁视为诗人的楷模。一九二六年一月至三月,艾略特应剑桥三一学院之请作克拉克讲演,题目为“论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在演讲中他又赞叹中世纪哲人的定力:他们完全沉浸在思想之中,虽然世事不宁,他们在大学和修道院里以超凡脱俗的精神追求真理。艾略特以但丁和意大利十三世纪诗人为参照,批判地审视一度使他倾倒的玄学派诗人。当时的宗教和神学背离了形而上真理,一味追求心理效果;哲学也受到影响,放弃了对本体的研究,陷入以人为中心的心理学的泥淖。艾略特指出,瑞恰慈在《文学批评原理》中把思想感情与外在世界断然分开,爱成了欲望的满足,并不是基于对某客体的认识。注意的焦点从超越个人的价值和事物转向个人的、与外部世界不必有所联系的内在心理状态,这就是从本体论到唯心理论的转变。多恩专重心理效果,对思想有一种淫欲;他企求的不是思想本身的意义和价值,而是思想发展变化能给予他的快感。他把自己心智的产物置于股掌之间摩挲玩弄,细细品味其各种感情效果。在此意义上,艾略特称其为“贪迷思想之徒”。多恩的时代缺乏坚实的哲学,他博览群书,但是没有融会贯通和甄别的能力,无法把零零碎碎的学问理出头绪。这导致他在语言上装腔作势,避简就繁。奇想(conceit)是比喻的一种极端形式,多恩偏好奇想,并不是用来使思想明晰,感情确切。
·“客观对应物”:“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艾略特一再声明,诗应该像玻璃窗一样,读者可以透过它看到窗外的景物。在这见解的背后是一种哲学观,即事物的本体不应被诗人的个性或心理所遮蔽,我们应该尊重客体,专注于思想和感情的对象。“客观对应物”与艾略特的反个性原则有着内在的联系:“处于健康状态的语言代表了客体,它与客体如此接近,两者合而为一。”诗人的语言应该用来映照包括现实世界在内的实在,马拉美想使诗歌升华到像音乐那样纯而又纯的高度,使之自身成为最终目的;艾略特则希望诗能像窗口和路标一样指向独立于诗人的客体。正如桑塔亚论述卢克莱修:“这种禀赋的最伟大之处就是它的非个性,就是它使自己在对象中消失的本领。我们所读的不像是一位诗人写的关于事物的诗,而是事物之诗本身。事物有其诗,并非因为我们用它们作为象征,而是因为它们自身的运动和生命,这就是卢克莱修向人类所证明的。”
·没有诗人非个性的禀赋就没有“事物之诗本身”。出于一种古典主义的创作观,艾略特认为艺术家应随时不断地放弃、消灭个性,使自己依附于更有价值的东西。诗人无不从自己的情感开始写作,难的是将一己的痛苦或幸福提升到既新奇又普遍的非个人高度,不为个人的失望和挫折感所累,反而“从个人的本能冲动中建造出永恒和神圣的东西。”非个性的艺术创作原则与艾略特对独尊个人、个性的自由主义哲学的批判相辅相成。在艾略特看来,以满足人欲为终极目标的人本主义必然使人类社会舍高就低,自由主义对人的局限性懵然无知,是由人本主义派生而来。
社会观
·艾略特谴责对劳动力的残酷剥削和对大自然的掠夺性开发。他认为进化论的观点使人们盲目乐观,大家热衷于谴责过去,对当前社会的痼疾却熟视无睹。新发明受到普遍的崇拜,而人的气质——正确使用新发明的先决条件——却无人真正关心。经济学抛弃了伦理学的基础,一整套不道德的自由主义竞争机制必然导致战争。
文化观
·艾略特视语言为文化的命脉,认为文学的语言一旦枯萎,那么它所从属的民族将丧失其特点。他希望确保全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因而不以“进步”和“落后”等概念来为不同的文化定性。他担心彻底的混杂将抹煞各种文化之间的差异性从而导致文化的死亡,认为欧洲文化健康发展有两个条件,一是各国必须有自身的独特性,二是不同文化都应乐于肯定相互间的联系,从而有可能互相交流与影响。正由于看重文化的独特性,艾略特的文化观包含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成分,例如所谓的“反犹”倾向。
·他同时代的英国本土作家没有像他那样强烈的欧洲意识,他对欧洲的兴趣甚至在某些英国人圈子里成为笑柄。艾略特多年来致力于欧洲文化的建设,现代派往往被理解为精英文化的倡导者,其实艾略特要维护的并不仅仅是古希腊罗马文学的精神。艾略特隐隐感到诗歌创作对社会的影响毕竟有限,资本主义的大规模生产和电机工程的各种发明已经改变了劳动人民的消遣方式,使他们沦落为与中产阶级一样的被动接受者、消费者,要扭转这一趋势仅靠那些发行量很小、颇具先锋色彩的杂志是远远不够的。诗歌只有进入大众社会和寻常百姓家才能证明它不是可有可无的装饰品,而要推广诗歌、振兴文化、促进观众与作者之间的合作,最重要的莫过复兴诗剧。艾略特将古希腊戏剧中的某些原型与当代英国的社会问题有机结合,曲折地反映了他的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