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之思夫

《古诗十九首》是两汉时期汉乐府集。最早收在《昭明文选》中。千百年来，关于它的作者和创作年代纷争不休，没有定论。目前的主流看法是，作者不详，疑非一人所作，创作年代跨越数十年，但应该都是在东汉末年。

它诗风上承《诗经》，下启建安五言诗风，被后人誉为五言诗的极品，五言诗的星宿海。

十九首诗，覆盖了人这一辈子会遇到的所有难题：亲情、友情、爱情；离别、背叛、思念；得意、失意、困顿；青春、无常、老去；纵情与自律、守节与失节、求与求不得、同流合污还是独善其身的挣扎、追求富贵还是安贫乐道的抉择……满满的要死不死、混吃等死、垂死惊坐、乘兴作死的末世腔调，偏偏又用极平常、极恬淡的字句写出来，韵长而温厚、深情却收敛。

年轻的时候没看出它的好。觉得淡而无味，又有些荒诞消极。那时候只喜欢唐诗宋词，华丽，雍容，精致，360度无死角的美。人到中年才慢慢品出《古诗十九首》的味道。就好像吃过了满汉全席，又经历了长夜欢歌狂饮，宿醉后头晕眼花爬起来，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

《古诗十九首》韵长而温厚、深情却收敛的特质在第一首《行行重行行》就明晰可见。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人人都知道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爱到这份上，的确是让人感动。但如果仔细吧唧吧唧嘴，“终不悔”这三个字又隐隐让人感觉还是动过“悔”的念头了呀。就算词人自己没动过念头，大概也是有人说过“不值得吧”这种话，才引发词人来个“终不悔”的回答。后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也多多少少流露出邀功买好的自我感动。

可《行行重行行》里的女子说“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你离我一日更远一日，我的衣带一天更比一天松弛。只是简简单单的白描，仿佛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可听到耳朵里，心会微微一漾。念多一遍，便多生出一圈涟漪，一层层荡开去。而这如桃花潭水一般的浓情，还没有一丝杂质，清澈见底。

从诗里，我们看不出她所爱之人的远行不归到底是身不得己，还是乐不思蜀，或者她也不知道良人不归的原因。到诗的最后，她仍然只是淡淡地对自己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无论他因何不归，总要自己善待自己。

紧跟着这一首的《青青河畔草》也是讲夫妻分离的，但内容与情感迥然不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在第一首里，全无女子所处环境的描写，也没有外貌描写，但只写离别的相思。而这一首正相反，用一串叠词极写美好的春景和女子的美貌，却偏偏不见相思。

这位交际花美女的婚姻想来只是年长色衰的无奈之选。在她与丈夫之间，彼此没有多少爱意，丈夫游荡不归，她在考虑要不要给自己找个面首。读这首诗时，脑子里很自然地就浮出潘金莲的形象，几乎能感觉到下一秒钟，那根撑窗子的棍子就要砸到西门庆头上。兰陵笑笑生是不是从这首诗里得了灵感也未可知。

这两种全然不同的婚姻关系正是我们生活中所常见的，千载不变。

与第一首《行行重行行》可以一起看的，是《冉冉孤生竹》。两首都是想老公、盼望早日与老公团圆的，也都是不知“待到团圆是几时”。区别只在前者是婚后，后者是婚前。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守高节，贱妾亦何为。

这一首讲的是女子与千里之外的男子订婚（两汉时的”新婚“是指订婚）后，男子不知为何迟迟不来迎娶。女子原本对婚姻有着多少美好的期望，想着菟丝女萝互相扶持，可山高水长，日复一日，现在只剩下对自己青春逝去的担忧：可叹那美丽的蕙兰花，含芳吐蕊，尽态极妍，如果现在不采下来欣赏，马上就随秋草凋零了。此处可以有田震《野花》伴奏：”摇摇摆摆的花呀，她也需要你的抚慰，别让她在孤单中老去枯萎。“

好些前人解释《古诗十九首》总是喜欢上升到君臣政治的高度，把《行行重行行》解做什么贤臣不得势，赋闲在家天天惦记着君主；把《青青河畔草》解做怀才不遇，想要另投明主；把《冉冉孤生竹》解做隐居贤士久久盼不来三顾茅庐的伯乐。其实真是大可不必。便是只当是男女情诗，这三首诗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