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282):自相倾轧
请问:如果你是一身正气且嫉恶如仇的郑戬,当你到达陕西之后发现有人擅自挪用朝廷的公款且数目巨大,那么你会作何反应?郑戬的反应是狂怒!眼下战事吃紧、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可身为前方的军政大员却把国家的钱拿来肆意挥霍,这种人即使是放在现在恐怕也是一个就地枪决的结局吧?身为陕西四路的总管大人,郑戬自然是不会放过此事,可问题在于这两个“大贪污犯”的身份实在是非同寻常。
这两人分别是泾原路的总管张亢以及环庆路的总管滕宗谅,张亢此前是范仲淹在鄜延路做总管时的亲信和部下,而滕宗谅和范仲淹的关系更是不一般,他俩一同考中进士,更曾一同在泰州治海,滕宗谅后来又被范仲淹保举从而做了一名京官,宋夏战争爆发后,范仲淹又把滕宗谅给拉倒了陕西与他一同抗击西夏。
既然张亢和滕宗谅都跟范仲淹交情匪浅,身为范仲淹的连襟和老乡,郑戬是不是应该给范仲淹的一点面子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郑戬也就不是那个敢于同整个宰辅集团为敌的郑大胆了。得知张、滕二人涉嫌贪挪公款之后,本就对这二人心存怨愤的郑戬立马就向朝廷上疏弹劾二人。
什么?范仲淹的连襟状告范仲淹的部下贪污公款?得知此事后,新政的反对势力简直是笑得前俯后仰。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梁坚随即上疏弹劾滕宗谅和张亢,赵祯为了彻查此事特派太常博士燕度前往陕西侦办此案。
燕度是谁?他就是我们前面说到的那个发明了指南车、记里鼓车、莲花漏的宋朝文学家、书画家、书法家、科学家、发明家燕肃的儿子,另外他也是属于御史台系统的人,而此时的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正是王拱辰,就是那个与欧阳修一同考中进士且还把欧阳修的状元头衔给夺了过去的少年状元。
考中状元的这年,王拱辰只有18岁。据当时的主考官晏殊后来回忆,这一届的科考状元本来是欧阳修,但考官们觉得欧阳修这个人太过锋芒毕露,于是就决定要磨一磨他的性子,所以这个状元的头衔就被王拱辰给夺了过去,而欧阳修与王拱辰之间的梁子也就是这么结下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状元的身份,王拱辰在官场上一直死死地把欧阳修压在身下。
欧阳修此时掌管宋朝的谏院,王拱辰则是御史台的长官,两人分别是宋朝两大言官系统的大头领,至少在这个时候二人还不分高下。随着庆历新政的宣告失败,欧阳修被外放为官,王拱辰则是步步高升最后成了宋朝的宰相,可以说庆历新政就是二人政治生涯走向的分水岭。既然欧阳修是新政的骨干,作为他的对头,王拱辰是什么身份和角色在此也就无需细说。此人不但现在反对庆历新政,后来也反对王安石变法,纯粹就是一个铁打的保守派。
说个八卦,欧阳修和王拱辰虽然政见不同,但这二人也是连襟,他们的岳父是前参知政事薛奎。王拱辰先是娶了薛奎的三女儿,后来又因为其亡故,薛奎又把五女儿嫁给了他,欧阳修则是娶的薛奎的四女儿。于是乎,先前本来管王拱辰叫姐夫的欧阳修立马又成了王拱辰的姐夫,因为此事,欧阳修还曾经写了一手打油诗调侃过王拱辰: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
怎么样?看上去宋朝官员的各种争斗是不是就像一群亲戚在打架?西欧各国几个世纪前也是打得你死我活,但他们的国王论关系其实也是一群兄弟老表,宋朝官员的内斗其实也差不多,毕竟每次科考的佼佼者都会被各位朝中大臣们相继拖入府中做了自己的乘龙快婿。可是,就算是亲戚又怎样?为了权力,兄弟父子都能反目,舅子老表又能算得了什么?这就是饱读圣贤之书的宋朝各位才子们在官场的生存写照,在权力和他们个人前途面前,亲情和道义全都不足为道。
说到这里,想必各位也都明白了一件事,因为新政的原因,御史台和谏院也就此成了两大对立的阵营,而王拱辰和他的御史台也就成了新政反对势力的急先锋。面对新政集团内部因为郑戬要彻查腐败案而引起的内乱,王拱辰自然是拍手称快,倘若因此而拔出萝卜带出泥继而搞垮新政集团的大头领范仲淹,那么所谓的新政还能继续下去吗?
说来这也是范仲淹和新政的悲哀,反对势力现在最愁的就是找不到对新政下刀的地方,如果他们直接攻击新政会显得他们很不入流,很下作,那就是在不打自招地承认自己是大宋的蛀虫和官场的混子,这种事谁愿意去做?可是,如果他们不攻击新政转而去搞臭或搞倒新政集团里的这些人,那么这新政也是迟早要完蛋。现在你范仲淹跳得最起劲,但你的身上没有污点,所以没法搞你,可现在你的部下犯事了,那么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本着这个思路和预谋,在王拱辰的授意下,燕度到达陕西之后立马是大兴牢狱,滕宗谅和张亢前后脚被抓,但这只是开始,此二人的幕僚和下属也相继入狱,就连狄青这类在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将领也被牵连。一时间,陕西的泾原路和环庆路的主要军政官员几乎被一锅给端了。
很明显,御史台这把火是冲着范仲淹和新政集团而烧的,范仲淹当然明白这一点。他在第一时间向赵祯上疏,极力为滕宗谅和张亢辩解:“关于滕宗谅涉嫌挪用公款一事我必须向陛下做一下解释和说明,当初李元昊败葛怀敏于定川寨之后趁势围困渭州,整个泾原路民心浮动军心不稳。滕宗谅为了守住泾州便用府库的钱招募乡民守城,而我带领环庆路的兵马前去支援渭州时也是得到了滕宗谅的沿途供给,他确实用公款为我军筹措了粮草和酒食,可当时战事吃紧他也是非常时期行了非常之法。他所用款项都不是为了中饱私囊,而是为了战事救急,这实属情有可原。希望陛下能够对其网开一面,如果滕宗谅在此之外还有其他不法行为,那么臣愿意与他同领责罚。”
在范仲淹之后,欧阳修也紧急跟上。他说:“燕度此次前赴陕西牵罪之人甚多以至牢满为患,倘若此时李元昊趁机发难,那可如何是好?再者说,滕宗谅如果犯事只需缉捕他一人便可,为何要将其部署一并收押?再者,陛下曾经可是允许边关要员在非常时期可便宜从事,滕宗谅挪用公款并非谋私而是为公,此事还望陛下明察。另外,臣听说燕度到了陕西之后竟然传讯正在陕西宣抚各地的枢密副使韩琦,这明显是有人借着办案为名在肆意扩大打击的范围,燕度实乃居心叵测。他不过是去侦办滕宗谅一案,他有什么资格可以问讯身为宰辅大臣的韩琦?他连韩琦都敢欺凌,那么陕西的那些边关将帅又岂能被他放在眼里?至于大牢里的其他官员,其所受欺凌的程度更是可想而知。臣恳请陛下立马撤换了燕度,此人若在陕西必大兴冤狱,望陛下明察!”
在替滕宗谅说完情之后,欧阳修再又为张亢和狄青鸣冤:“听闻张亢也因为涉嫌挪用公款而被捕入狱,而且连曾经与张亢共事的狄青也被牵连下狱。张亢的事情自会有朝廷彻查,可狄青只是个武将,他只是受命于他人,岂能参与作案?现如今因为此事而导致军中将士没了主帅,如果狄青等人真的被治罪,那么李元昊必然欣喜如狂,这实在是让仇者快亲者痛。恳请陛下不要因为此案而牵连军中的武将,即使有过也请陛下予以赦免,毕竟一将难求。这些年在与西夏的战事中我们也就出了个狄青和种世衡能够做到常胜不败,他们都是国家的良将,请陛下开恩!”
随后,新政集团的另一位重要成员,同时也是当年君子党的骨干成员、现泾原路主管尹洙也上疏发声。他的奏疏就显得直白了很多,他直言边关主官挪用公款实乃司空见惯之事,但这些钱都没有为自己谋私,而是全用在了公事上面且有账可查。而且,边关不同内地,如果事事都要请奏,那么来回之间必然误了大事。
总而言之,面对御史台方面的突然发难,新政集团的各位骨干在愤怒不已的同时也在极力保护自己的同僚。他们都直接或间接地承认滕宗谅和张亢确实存在挪用公款的行为,但他们并没有贪污、并没有中饱私囊,而是全都把钱用在了公事上。此事是该罚,但不应该牵连深广,要追责就追究张、滕二人足矣。
在这一通手忙脚乱之后,范仲淹等人只能是静待赵祯的圣裁。御史台方面这次的出手堪称一个凶狠异常,这架势简直就是想把陕西方面的军政系统来个彻底地大换血,如此便可将新政集团在陕西的政治和军事根基连根拔起,而这也正是范仲淹和欧阳修最担心的地方。一旦陕西的这些官员和将领都获罪,那么范仲淹和韩琦作为这些人的老上级和举荐人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他们轻则声誉受损重则罢官外放。还有更让人担忧的,倘若李元昊在这时候利用宋朝窝里斗的时机发兵侵宋,那么陕西还能守得住吗?
可悲的是,这些并非新政的反对集团所在意的事,他们要的就是斩断新政集团的根基。虽然这可能会陷国家于动荡,更是会有可能危及边防的安稳,但这不是他们所考虑的问题。对待内部的敌人要像寒冬般冷酷无情,这是千百年来的历史真实写照。远的不说,南宋行将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四处逃亡的小朝廷内部不也是相互间斗得你死我活吗?南明就更是如此!
一方面是朝廷的法度,一方面是边关的安稳,皮球就此被踢到了赵祯的脚下,而最后的赢家则是新政集团。可能欧阳修和范仲淹的奏疏还真的是说动了赵祯,如果真的按照御史台方面所要求的那样要对陕西的“贪污案”予以彻查和严惩,那么宋朝在陕西四路的军政体系可能都得瓦解,然后便是重建,可即便是赵光义当政也不敢在如此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搞出这样的大手笔。赵祯即便不考虑官场和军心的动荡,但他至少也会顾及李元昊会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度兴风作浪。
有鉴于此,赵祯最后果然只处罚了滕宗谅和张亢:滕宗谅被贬为凤翔知府,张亢被剥夺引进使、由并代两州部署降为并代两州钤辖,狄青自归本职。
这样的处理结果显然不能让新政的反对集团感到满意,尤其是滕宗谅,他居然还在陕西,而且还是凤翔的知府。御史台再次发力弹劾,滕宗谅又被贬到了虢州,但这样反而让御史中丞王拱辰更加愤怒了。因为虢州已经是属于河南地界,照这个方向发展,那滕宗谅岂不是再过段时间要被“贬”到京城了吗?看来范仲淹等人还是在使坏,于是王拱辰亲自出马给赵祯上疏,他坚决要求对滕宗谅进行重贬,贬得越远越好,甚至于他还对赵祯进行了一番要挟:“如果陛下不重贬滕宗谅,那么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你干脆把我给逐出京城算了。”
这就是大宋的科考状元,大宋的御史中丞,大宋的士大夫代表,整个就是一个躺在地上打滚的地痞无赖。这些人整天放在嘴里的君臣之道君父之礼在他们这里就是一条随时可以扔掉的抹布,需要的时候就拿来用,不需要的时候顺手扔掉。真的很想请问王大状元:你在家里是否也是经常性地这样赤裸裸地要挟你的父亲和母亲?你的圣贤书读的都是啥?
赵祯果然被王拱辰成功地要挟了,滕宗谅被赶到了长江边上的岳州,然后赵祯还得好生安抚一下王拱辰:“身为言官,不要动辄就说撂挑子的话,你这就有沽名钓誉之嫌,你这样做岂不是要让朕落下昏君的骂名?你还是回去好好工作,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以后有什么话还是要直言以谏。”
这里提前说一点,后来的彻查结果表明滕宗谅和张亢并没有贪污公款,最多就是挪用了公款,而且这些钱也都是花在了公事上。但是,对他们的处罚不可能收回,因为他们即便没有贪污,但却犯了挪用公款之罪,而且他们涉嫌用公款从事商业行为并从中赚取利润,这显然也是要被罚的。不过,到了还二人清白的时候已经是木已成舟,新政反对集团希望通过此事打击新政集团和范仲淹的目的已经达到。
至此,新政反对集团算是成功地削弱了新政集团的力量,可谓是旗开得胜。他们当然得感谢范仲淹的连襟郑戬同志,而郑戬也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其实不能算是君子党的成员,更不是范仲淹的嫡系,他就是根棒槌,只认死理且自尊心极强还自以为是的棒槌。
王拱辰倒是满意了,可他这样做却让千年之后的很多学子们“恨”透了,因为他把滕宗谅贬到了岳州,而滕宗谅后来又在此地重修了江边的一座望楼——岳阳楼。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范仲淹此后被外贬顺路去看望了滕宗谅,千古名篇《岳阳楼记》随之而诞生,它后来成了一篇必背的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