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单|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文章摘录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臧仲伦译,译林出版社
见面后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别人对他只要略施影响,就足以使他背离他一分钟前矢志追求的一切。他这人没有性格。比如说,他可以向你起誓,可是在同一天,他又会同样诚实地献身于另一个女人;而且他还会第一个跑来找你,把这事告诉你。他说不定也会做坏事;但绝不能因为他做坏事而对他横加指责,只能可怜他。而且他也能作自我牺牲,甚至是很大的自我牺牲!可是只要他一遇到什么事,得到了什么新的印象,他又会把以前的一切丟诸脑后。如果我不经常守着他,他也会把我忘了的。
如果我不是永远地、经常地、每一刹那都守着他,他就会不爱我,忘记我,抛弃我。
我还是乐于做他的奴隶,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女仆,经受他加在我头上的一切,一切,只要他能够跟我在一起,只要我能够看着他!哪怕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也无妨,只要他能够当着我的面,只要我能够在他身旁……这不是犯贱吗,万尼亚?
他内心懦弱、轻信胆怯;他毫无主见。……娜塔莎说得对:当他屈从于某个人的强大影响,也可能做坏事;可是后来,等他一旦意识到自己错了,造成了严重后果,我想他会后悔死的。……她预先品尝到了如痴如狂地爱一个她所爱的人,并且折磨他,使他痛不欲生的快乐,也许正由于她爱他,才迫不及待地先委身于他,成为他的牺牲品。
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呢!我们大家彼此这样相爱,还吵什么呢!还不如言归于好,这事也就了啦!真的,我要是他们的话,准这么干……
在某些感情温柔而又细腻的人身上,有时候往往有一种洁身自好的固执,不愿意暴露自己,甚至对自己心爱的人也不愿意显山露水地表现出自己温情脉脉,不仅人前,甚至私下里也不愿意;而且私下里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仅仅在有时候热情迸发,而且这种热情被压制的时间越长,爆发得就越热烈,越冲动。
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新的爱情会拖住他的后腿。
他相貌端正,脸呈椭圆形,微黑,牙齿整齐,两片嘴唇小而薄,鼻梁挺直,鼻子很美,略带鹰钩,天庭饱满,前额上还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皱纹,一双灰色的大眼睛——这一切凑在一起,几乎算得上是个美男子。然而他的脸却不能使人产生愉快的印象。这张脸之所以让人反感,因为他的面部表情好像不是他自己的,总好像是装出来的、精心设计过的、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使您不由得产生一种盲目的信念,您永远也摸不透他的真正表情。您倘若再仔细看看他,您就会怀疑,在这副永远戴在头上的假面具下,是否隐藏着某种包藏祸心的、狡诈的和极端自私的东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外表看去很漂亮的灰色大眼睛。好像只有这双眼睛才不肯完全听从他的意志。他也想温和而又亲切地看人,但是他射出来的目光却似乎一分为二,在温和亲切的目光间闪烁着一缕残忍的、不信任的、刺探的和恶意的光……
娜塔莎是多疑的,但是她心地纯洁,胸襟坦荡。她的多疑来自她的纯洁的心田。她的自尊心很强,但这是一种高尚的自尊心,她不能忍受她认为高于一切的东西当着她的面受人嘲笑。对于一个小人投来的轻蔑,她当然也只能报以轻蔑,但是对于她认为神圣的东西受人嘲笑(不管这人是谁),她心里毕竟感到很痛苦。这倒不是因为她不够坚强。这部分是因为她对这社会还知之甚少,对坏人使坏还不习惯,也因为她深居简出,太闭塞了。她整个一生都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几乎足不出户。最后,有些心地极其善良的人有这样一个特点(也许是父亲遗传给她的)——喜欢过分夸奖一个人,硬认为这个人比他实际上要好,头脑一发热就过甚其词地夸大他身上的优点——这一特点也在她身上得到了充分发挥。这种人一旦大失所望,就会觉得受不了;更加受不了的是他觉得他咎由自取。干吗要硬往人家脸上贴金呢?而时时刻刻等待着这种人的又总是大失所望。最好是他们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不要踏上社会;我甚至发现他们的确很爱自己的家,甚至足不出户,怕见生人。
我想:“她不可能对我当真这么反感。这是她的一种作风。要不……要不就是这苦命的孩子遭到的不幸太多了,因此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信任。”
我哭的是失去的幸福、枉然的幻想,但绝不是哭现在的她。我也许常常哭;我并不羞于承认这点,诚如我并不羞于承认我过去爱我的孩子胜过爱世界上的一切。这一切与我现在的举动似乎自相矛盾。你会问我:既然如此,既然您对那个您已经不承认是自己女儿的命运无动于衷,那您为什么还要干预他们现在正在策划的那件事呢?我的回答是:第一,为的是不让那个阴险的小人阴谋得逞,第二,出于人之常情——最普通的仁爱之心。她虽然已不是我的女儿,但她毕竟是个无人保护而又受骗上当的弱者,人家还在进一步骗她,想把她彻底毁了。
您要她拿出勇气来,可是您在她出生时并没有赋予她这种力量和勇气。难道她同意结婚是想当公爵夫人吗?要知道,她爱他;要知道,这是强烈的爱,这是天命。最后:您让她蔑视世俗之见,而您自己却屈服于它的压力。公爵让您蒙受了不白之冤,公然怀疑您想攀高枝,想用欺骗手段与公侯之家联姻,因此您现在便认为:如果现在,在他们正式提出求婚之后,她亲自拒绝他们,那,不用说,就会非常彻底、非常明显地推翻他们之前的诽谤。瞧,这就是您追求的目的,您屈从于公爵本人的意见,您孜孜以求的是让他自己认错。您一心向往的是嘲笑他,向他报仇雪恨,而且您为此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难道这不是自私吗?”
这是一个奇特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年迈昏聩的老人与他的小外孙女的神秘的、甚至近乎匪夷所思的关系;这外孙女虽小,但是已经明白他的苦衷,已经了解许多某些衣食无虞、生活优裕的人积数十年之经验都无法了解的东西。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故事,在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阴暗而又隐蔽的陋巷里,在那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生活中,在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愚钝中,在各种利害冲突中,在阴森可怖的荒淫无度,杀人不见血的犯罪中,在这由无聊而反常的生活组成的黑暗地狱里,像这类暗无天日而又令人闻之心碎的故事,却是那么经常地、不知不觉地、近乎神秘地层出不穷……
你怎么就没想到,如果你没钱,如果你没能力履行自己的义务,你就没资格做一个丈夫,你就没资格承担任何责任。光有爱情是不够的;爱情必须用行动来证实;而你是怎么来考虑问题的呢:‘哪怕跟我一起受罪,这日子你也得跟我一起过’——要知道,这是不人道的,也是不高尚的。侈谈什么博爱,兴高采烈地侈谈什么全人类问题,与此同时却对爱情犯了罪而不自觉
您满以为这一天终将到来,他会把自己的热情与自己的刚刚得来的新感受做一番比较:在旧情中,一切都是熟悉的,千篇一律的;在旧情中,大家都那么严肃,对他那么苛求;在旧情中,人家老骂他,为他而争风吃醋,看到的净是眼泪……即使也跟他打闹,那也不是平等相待,而是跟哄小孩似的……主要是:一切都是老一套,都是已经熟悉的……”
一个人为了跻身上流社会,为了金钱,不惜教导自己的儿子无视和玩弄自己应尽的义务——这种人只会使他堕落!
掂量了您说过的每句话,您脸上的每个表情,我于是坚信不疑,这一切都是佯装的,是开玩笑,是演戏,真是欺人太甚,卑鄙下流而又廉耻丧尽……
此外她脑瓜里一定还有一些她所不熟悉,也不曾体验过的思想,但是这些思想因为很抽象和富有书卷气,使她感到很有意思;这些思想在她脑瓜里一定很多,可能她还以为这些都是她亲身体验过的呢。
她有一颗热烈而又敏感的心。在有些情况下,她似乎无意克制自己,而是把是非曲直放在首位,把任何处世之道和自我克制都看成虚伪的偏见,而且还以具有这种信念而自傲;
她非常爱思考,爱探索真理,但又毫不迂腐,而是行为突兀,充满稚气和孩子气,使人乍一看就喜欢上了她身上的那种与众不同之处,因而也就听之任之,不予计较了。
这是一种朴素的二重人格,集孩子气和爱思考的女性于一身,这种充满孩子气而又高度真实的对真理和公道的渴望,这种对自己的追求不可动摇的信心——这一切都使她的脸焕发出一种真诚的美,赋予她以一种高尚的精神美,于是您就会逐渐明白,这种美的全部意义并不是一下子都能发掘出来的,它也不是每一个普通人和无动于衷的人一下子都能全部领会的。
她越是严肃,她就会越加迅速地爱上他。他诚实,真诚,天真极了,有时候简直天真得可爱。她之所以会爱上他,也许是……这话怎么说呢?似乎是出于一种怜悯。一颗宽宏大度的心是会出于怜悯而爱上一个人的……
每当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就立刻问自己的心,如果我于心无愧,也就处之泰然了。一个人的一言一行,要永远这样才好。
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对男女关系的种种奥秘还全然不知。这就使得她的某些言论,以及她在谈许多十分重要的问题时所使用的那种一般说很严肃的口吻,显得异常滑稽。
我对所有这些庸俗不堪、分文不值的天真烂漫和田园牧歌深恶痛绝,我的最大享受就是永远装腔作势,先是自己装成这副模样,采取这种腔调,接着便百般抚慰和鼓励某个永远年轻的席勒,然后突然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在他面前突然掀开假面具,在洋洋得意的脸上突然给他做个鬼脸,在他最意想不到我会来这一手的时候,向他吐舌头。
您责备我贪淫好色,道德败坏,可是现在我错就错在比别人坦白,如此而已;我错就错在正如我从前所说,我不隐瞒换了别人对自己都要隐瞒的事……“我虽然说‘我错了’,但是我完全无意请求人们原谅。还请您注意一点:我既无意让您难堪,也无意问您:您本人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以便用您的秘密来为我开脱……我的做法体面而高尚。......”
您干的这一切全都出于您那渺小已极的自尊心。您心狠手辣,心眼也太小了。……不用说,您除了用这个彻头彻尾的蔑视回敬我以外,再也找不到更厉害的办法了;您甚至不顾我们人人必须遵守的通常礼貌。您想明明白白地向我表示,您甚至可以对我不识羞耻,如此坦率和如此出人意料之外地扯下您那丑恶的假面具,公然表露您在道德上是这样卑鄙而且无耻……
我想到,如果我还她钱,说不定反而会使她不幸。我这样做就会使她完全因为我而享受不到成为一个不幸的人的乐趣,因此她也就享受不到因此而一辈子诅咒我的乐趣了。
我经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下意识地希望能够有人快点来欺负我或者说一句看来似乎是气人的话,这样我就可以随便找个缘由发泄一通。至于女人,她们在这样“发泄”的时候,还会号啕大哭,痛哭失声,而最多愁善感的女人甚至会闹到歇斯底里的程度。这事很普通,也最平常不过了,每当心里别有苦楚,无人知道的苦楚,想一吐为快,但又无人可说的时候,就常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好人做事并不是因为别人过去替他们做过什么,内莉。虽说人家没有替他们做过什么,他们也乐意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得了,内莉,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好人。这是你的不幸:你没有遇到过好人,当需要帮助的时候又没有遇到他们。”
“最要紧的是要保重身体,”他以说教的口吻说道,“第一,也是最要紧的,为了活下去;第二,为了永远保持健康,这样才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我亲爱的孩子,如果您有什么伤心事,就忘掉它,或者最好根本不去想它。如果说您没有任何伤心事,那么……也不要去想它,应当尽量想些开心的事……想些使人愉快的事,好玩的事……”
“我母亲也乞讨过,她临死的时候亲口对我说过:宁可穷,宁可乞讨,也不要……向人乞讨并不可耻:我不是向一个人乞讨,而大家并不是一个人:向一个人乞讨——可耻,可是向大家乞讨,并不可耻;一个女乞丐这么跟我说过;因为我小,我没地方挣钱。因此我要去向大家乞讨。……”
她并不是因为穷才去乞讨的;她并不是被人抛弃、被人遗弃,流落街头,自生自灭;她并不是从狠心的欺压者那里逃跑的,而是从爱她、细心照料她的朋友那里逃跑的。……她受了很大的委屈,她心里的创伤无法愈合,因此她好像存心用这种神秘莫测,用这种对我们大家的不信任来极力刺激自己的创伤似的;她好像以自己的痛苦为乐,以这种只顾自己受苦受难(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为乐。……许多受到命运折磨并意识到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都有这种存心加剧自己痛苦并引以为乐的心态。
这是因你不理解她的爱而产生的恨,再说,说不定她自己也不理解她自己;这恨虽然有许多孩子气,但却是严肃的、痛苦的。最主要的是她嫉妒你对我好。你是那么爱我,大概你在家里净惦记着我一个人,说的是我,想的是我,因此很少去注意她。她发现了这一点,这刺痛了她的心。说不定她想同你谈谈,觉得有必要在你面前敞开自己的心扉,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害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她在等机会,可你非但不让这个机会快点到来,反而疏远她,离开她,跑来找我,甚至她生病的时候还整天价往外跑,撇下她一个人。她哭的就是这个:她缺少的就是你,最使她伤心的是,你竟没有发现这点。
‘内莉,要做个穷人,要一辈子做个穷人,别去求他们,不管是谁来叫你去,也不管是谁来找你,都别去。你本来是可以到那儿去的,既有钱,又可以穿上漂亮衣服,但是我不愿意你这样。他们都是些坏蛋和狠心的人,你要听我的话:永远做个穷人,要干活,去乞讨,如果有人来领你走,你就说:我不愿意到您那里去!……’
尽管我们是被侮辱的人,尽管我们是被损害的人,但是我们又在一起了,就让那些骄横不可一世的人,就让那些侮辱过我们和损害过我们的人现在去得意吧!就让他们拿石头打我们吧!
她在国外同妈妈和亨里希游览了许多地方,昔日的回忆鲜明如画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她激动地谈到湛蓝的天空,她看到和路过的白雪皑皑、遍地冰雪的高山和山间瀑布;然后她又谈到意大利的湖泊和溪谷,谈到鲜花和树木,谈到乡村的居民,谈到他们的服饰,谈到他们晒得黑黑的脸和乌黑的眼睛;她还谈到他们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然后她又谈到一座座大城市和一座座宫殿,谈到一座带圆顶的高高的教堂,圆顶上装饰着各种灯彩,霎时间整个圆顶灯火通明,好看极了;然后她又谈到一座炎热的南方城市,碧空如洗,碧波荡漾……内莉从来没有给我们这么详细地说过她自己的回忆。
从一开始,她幻想的就只是一种类似于人间天堂的东西,周围有天使在翱翔,她舍身忘我地爱上了一个人,而且无限地信任他,我相信,她后来之所以发疯,倒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且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看错了人,而这人居然会欺骗她和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心目中的天使变成了臭狗屎,而这堆臭狗屎还居然唾弃她,使她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她那浪漫主义的、疯狂的心受不了这个剧变。此外还有她那说不出的气恼:你明白吗,多气人啊!因为这凄惨的遭遇,而主要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此她才以无限的轻蔑与他一刀两断。她与他断绝了一切关系,撕毁了所有文件;她唾弃了金钱,甚至忘了这钱并不是她的,而是她父亲的,她不要钱,把钱视同粪土,她甚至想用她的博大胸怀来压倒欺骗她的骗子,为的是可以把他看作贼,因而有权一辈子蔑视他,当时,她可能还说过,过去,她一度被称为他的妻子,她认为,这无异是奇耻大辱。
不久前我读了福音书,书上写着:要饶恕自己的所有仇敌。嗯,这句话我读了,但是我仍旧不饶恕他,因为妈临死前还能说话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诅咒他’,因此我也要诅咒他,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妈妈我诅咒他……
“万尼亚,”她说,“万尼亚,真是做了一场梦啊!”
“什么一场梦?”我问。
“一切,一切,”她答道,“这整整一年里发生的一切。万尼亚,我为什么要把你的幸福也给毁了呢?”
我在她的眼睛里读到:
“我们原可以在一起白头偕老,永远幸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