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安》摘抄
1. 有时我知道:我生活的目标是成为父母那样澄明纯洁的人,谨言慎行,有条有理。但是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我还要走很长的路。我要上中学,读大学,参加各种考试和测验。走这条路总要经过一旁的黑暗世界。穿过它,很可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很多我酷爱的故事都提及失足少年的经历。这些故事最终总以少年回到父亲身旁,回归光明世界作为救赎和慰藉。我完全知道这是唯一正确的、善意的、合乎希望的结局。但即便如此,故事中邪恶堕落的部分仍旧分外迷人。
2. “这——你的意思是——该隐根本不是坏人?《圣经》里的这个故事根本不是真的?”“是也不是。这些久远古老的故事总是真的。但人们的记载和解释,却不总是如其所是。简单说来,我认为,该隐是个卓越的人。人们因为怕他,才编出这种故事。这个故事是谣言,就像人们四处嚼舌的传闻。但有一点是真的,该隐和他的后裔的确携有某种‘记号’,有别于大多数人。”
3. 当我想到——德米安对勇者和懦夫的看法多么特殊!他多么奇异地解释了该隐额上的记号!他的眼睛,他那双成熟而散发异象的双眼中,闪烁着多么独特的光!一个模糊的想法闪过脑海:难道他自己,德米安,不就是该隐吗?如果他没有和该隐相似的感受,他何以替该隐辩护?他的目光何来那种力量?他为何嘲笑“其他人”,嘲笑懦夫,难道这些人不正是那些真正虔诚、真正受到上帝悦纳的人?
4. 我怎么都想不通。纷乱的思绪像块石头掉进井里,而这口井,是我年轻的灵魂。那之后许久,该隐的故事,他杀死亚伯,他额上的记号,成为我走向探寻知识,走向怀疑和批判的起点。
5. 这个实验令人吃惊——我们这就试试。那么,我很喜欢你,或者说,我对你有兴趣,想探究你的内心。我为此做出了第一步。我吓着你了——你胆子很小。也就是说,有些人、有些事,让你害怕。可你怕什么?人根本无须害怕任何人。如果一个人害怕某人,就会将此人的权力置于自身之上。比如一个人做了什么错事,被另一个人知道了——另一个人就具备了控制你的权力。你懂吗?这不难懂。对吗?”
6. “随你。我只是说,也许以后,你会多跟我说一些。完全出于你的自愿!明白吗?你不会认为我会像克罗默一样对待你吧?”
7. 当我被一双友善的手搭救,我只想头也不地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到安全地带,回到我驯良的童年生活。我变得更年幼,更依赖,更孩子气。我必须像依赖克罗默一样重新依赖什么,我无法独自前行。在我盲目的内心中,我选择了依赖父母,依赖古老而值得钟爱的“光明世界”。尽管我知道,这个世界并非唯一的世界。可假如我不这么做,我就会抓住德米安,会把自己交付他。但我没有。我认为这是我对他古怪思想的正当怀疑。可真相只能是我害怕他。他对我的要求比父母对我的要求多得多!他驱策我,警告我。他嘲弄我,讽刺我。他想让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啊!今天的我知道:世上再没有什么别的,比走那条通往自我的道路,更让人愁烦!
8. 父母的呵护,儿时的爱欲与满足,在温柔善意和光明中,游戏着浑然度日。我的童年充满美妙细腻而可爱的故事。但我最关注的仍是生命中寻找自我的脚步。那些瑰丽的休憩间,幸福岛和伊甸园不再吸引我。我将它们安置于远方的光芒中,不再渴望登门造访。
9. 这一刻我和德米安心心相印。奇异的是,灵魂间确凿的息息相关,似乎魔术般地感染了整个空间。不知是他有意,还是出于偶然,几天后的宗教课上,德米安换了座位,坐在我前面。(我依旧记得,清晨的济贫院中,我多么喜欢在人满为患的愁闷气息中,闻他后颈散发的肥皂清香!)几天后,他又换了位置,坐在我身边。随后的整个冬天和春天,他都坐在这里。
10. “意志又是怎么回事?”我问,“你说,人没有自由意志。可你又说,人只要意志坚定,就能实现目标。这肯定不对。如果我无法把握我的意志,我又如何指使它,去我让它去的地方。”
11. 但这不过是他的潜意识,我的意志阻止他真正思考。这位好先生——其实我只用了简单的办法,我自信地狠狠盯着他。谁能承受这种目光?它让人不安。如果你也想制胜某人,你可以在他毫不设防时盯着他,假如他依旧十分冷静,你就放弃打算吧!因为这个人,你永远无法征服他。永远!但这种情况很少。我只在一个人身上失败过。”
12. 在此期间,我的信德有所松动。但我的思想,即便受到德米安的强烈影响,却仍和那些毫无信仰的同学不同。他们宣称信仰上帝是可笑的、灭绝人性的。三位一体,玛利亚无玷受孕是荒谬的。至今还兜售这种信仰是无耻的——我绝不这么认为。哪怕在我对《圣经》故事心存疑惑时,我童年真实的虔诚生活、父母的教诲,依旧足以让我明白,信仰上帝绝非卑劣和愚昧。对宗教,我怀有深深的敬畏。只不过德米安让我养成了更自由、更个人、更轻松、更富想象力地看待和阐释故事和教义的习惯。至少我愿意,也很享受,以他倡导的方式思考。
13. 但我认为,我们应当崇拜一切。一切皆为圣神。应当崇拜整个世界,而不是只崇拜这个被刻意划分出来的冠冕堂皇的部分!我们需要上帝的礼拜,也需要魔鬼的礼拜。我认为这样才正确。抑或,人应当创造一个也是魔鬼的上帝。在他面前,人无须对世上自然生发的事物感到羞愧。”
14. 一道神圣的阴影突然投向我,恐惧和敬畏朝我袭来。我看见并感觉到,我独有的、个人的生命与见解,深刻地卷入了伟大思想的永恒洪流。可这种认识并不可喜,尽管它宽慰我,认可我。因为它冷酷、粗暴,它意味着负责,意味着无法再做回孩子,意味着孑然一身。
15. “我们下次再谈。”他温和地说,“我看,你说出的不及你思考的多。如果是这样,你应该知道,你从未按你的思想去生活。这样不好。只有经过生命洗礼的思想才有价值。你知道,你的‘光明世界’只是半个世界。像神父和老师一样,你躲避另一半世界。但你并不成功!人一旦开始思考,就无法躲避那个世界。”
16. 我和贝雅特丽齐没说过一句话。但在当时,她却对我影响至深。她就像一件眼前的圣物,为我开启一座神殿。在这座神殿中,我成了一位朝拜者。一天工夫,我就彻底摆脱了酒精和夜游。我又能享受孤独,又重新爱上读书和散步。
17. “亲爱的辛克莱,”他缓缓说,“我并非有意说些让你不愉快的话。另外,你和我都不清楚,你眼下为何酗酒。但你心中指引你生命的东西,却清楚地知道一切。能认识这点真好:在我们心中,住着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求的人。他所做的一切远比我们自己做得更好。——抱歉,我要回家了。”
18. 我时常看见我的梦中情人,活跃地出现在眼前。她在我眼中比我的双手更为清晰。我和她交谈,在她面前哭泣,骂她。我称她母亲,哭着跪在她面前。我称她爱人,渴望她成熟而销魂的吻。我称她魔鬼和妓女,吸血鬼和凶手。她诱使我步入温柔的爱之梦,诱使我干下无耻放荡的勾当。对她而言,美善与高贵,邪恶与卑贱并不存在。
19. 小时候,我就有观察自然的爱好。不是简单地观察,而是深深沉迷于它的魔力和它复杂深刻的语言。树的盘根错节,岩石多彩的纹路,水上漂浮的油珠,玻璃的裂纹——这一切对当时的我都极具魅力。水和火、烟雾、云朵和尘土,尤其是当我闭上双眼时看见的旋转色块。第一次拜访皮斯托琉斯后,我又想起这一切,内心明显变得强大而愉快。一种觉醒在增强。所有这一切,都该感谢那次对火的凝视。一种多么令人惊奇、难忘而充实的凝视!
20. 在探寻生命真谛的路上,我已积累了微少的经验。而现在,我又有了新经验:观察一种新景象,沉迷于它非理性的、混乱而奇异的自然形态,并在心中与创造这一景象的意志和谐统一 ——人能迅速感知它的诱惑,并将这一景象视为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创造——我们看见自身与自然的界限在震颤,在模糊。而我们认识了这种情境,却并不知道,它究竟来自外部世界映入眼帘的画面,还是来自内心的图景。
21. 我们的谈话大致如此。我认为能震撼我的新东西不多。但所有谈话,哪怕是乏味无奇的内容,都轻柔而持续地捶打着我内心的某一部位,帮助我成形,冲破束缚,打碎蛋壳。每一记捶打都让我更加自信,更加自由,直至让我那只黄色的雀鹰,以它美丽的头颅冲出破碎的世界。
22. 突然,他拍拍我的肩膀,我一惊而起。“年轻人!”他告诫道,“您也有自己的秘仪。我知道。您有不可告人的梦。对此,我不想探究。但我告诉您:去经历它,这个梦,上演它,将它造成祭坛!虽不完美,但这是一条路。我们是否能修复世界,您和我,或其他人,世界将向我们揭示。但我们的内部世界,必须每日修复,否则我们将一无所获。想想吧!您十八岁,辛克莱,您没去街头找妓女。您一定有您的爱之梦、爱之愿,或许它们让您害怕。别怕!在您拥有的一切中,它是最好的!相信我。我在您的年纪曾压抑我的爱之梦,为此我失去很多。不必这么做。认识阿布拉克萨斯的人不许这么做。灵魂在我们身上渴慕的一切,我们都不必害怕它、禁止它。”
23. 他双倍地回馈了我对他的赠予。他也是我的领路人,或是我的路。他带来的那些他从中寻找救赎的书籍和文章十分精彩。我从中获得的远比我当时认识到的更多。
24. 我站在街角。两家酒馆儿内喧闹的年轻人正准备狂欢至深夜。人们到处结社,到处聚集,到处推脱命运,到处是遁入温暖的乌合之众!
25. “人永远回不了家。”她友善地说,“但当人们携手走在志同道合的路上,整个世界看上去会暂时形同家园。”
26. 外面是“真实的世界”,是街道和屋宇,人和建筑,图书馆和教室——而这里则是爱和灵魂。这里活着童话和梦。然而我们绝非与世隔绝,我们只是身处另一片场域,以思考和讨论立足于世界当中。区别我们和众人的不是界限,而是另一种认知方式。
27. 她讲起一个少年爱上星星的故事。少年站在海边,伸出双手,向星星表达他的崇拜之情。他梦见星星,告知他的爱意。尽管他知道,或者他以为自己知道,人永远无法拥抱星星。他绝望地爱着星星,将这种爱视为他的命运。从他的爱意中,他创造出一种纯粹的生命之诗,包含放弃,沉默和诚实的受苦。这本应让他好转,更为纯净。但他的梦却全都朝向星星。一天夜里,他又来到海边,登上礁石,遥望星辰,被爱的火焰燃烧。有一刻,他竟因极度渴望而纵身跃向星辰。就在他跳跃的瞬间,他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这绝不可能!这一瞬,他跌落海滩,粉身碎骨。他不懂得爱。假如他在纵身一跃的瞬间具备心灵的力量,坚信他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他就能飞向天空,与星星结合。 “爱无须祈求。”她说,“爱也无须索取。爱是内心坚定的力量。有了这种力量,人就无须去吸引爱,爱会前来。辛克莱,您的爱被我吸引。如果您的爱能主动吸引我,我就会来。我不想赐予礼物,我想被征服。”
28. 又有一次,她讲了另一个童话。关于一个恋爱中绝望的男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但愿被爱焚烧。他失去了世界,看不见蓝天和绿林,听不见小溪潺潺和竖琴的弦音。一切都消逝了,他变得贫乏而愁苦。但他的爱却在生长,而他宁愿死去、朽烂,也不愿放弃他对那个美丽女人的爱。他感到,爱已在他心中烧毁了一切,爱变得日益强大魅惑,乃至那个美丽的女人无法抵抗他的爱,朝他走来。他摊开双臂准备拉住她。但当那个女人站在他面前时,却彻底变了模样。他惊恐地感到,他拉向自己的是他失去的整个世界。她站在他面前,把自己交给他。天空、森林和小溪,一切都焕发新的色彩,鲜活而圣洁地朝他涌来,属于他,说他的语言。他赢得的不仅是一个女人,他的心赢得了整个世界。天上的每颗星星都在他心中发光,闪耀的喜悦浸透他的灵魂——他爱过,还找到了自我。但大多数人的爱,都只为失去自我。
29. 我不禁为圣诞假期要回到父母家中感到担忧。我本以为,两周见不到夏娃夫人,我定要承受痛苦的折磨。但事实并非如此,在家中思念她竟十分美妙。回到H.城后的头两天,我也未急于去拜访,而是享受一种安心,享受不徘徊于她身旁的独立。我在梦中以一种寓言的方式与她结合在一起。她是一片海,我是注入大海的奔流。她是一颗星,我是向她靠近的另一颗星。我们相遇,相吸,相守。我们彼此围绕着,幸福地永恒旋转在亲密而绚烂的轨道上。
30. 起初,除了射击的刺激外,我对一切都感到失望。过去我曾想,为什么少有人愿意为理想而活。现在我却发现,许多人、甚至所有人都愿意为理想去死。不是为个人的、自由的、深思熟虑的理想,而是为集体的理想,被授予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