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考槃

侯渊的话意味深长,每一句话都像一支响箭。一箭背后,隐藏着无数支箭。一箭先发而至,后面一万支箭簇尾随而来
“他”与自己称兄道弟,拉拢热络。着意显露与天子的特殊关系,暗示一条青云之路。他说官位不到二千石,身家不到千万金,做人有什么意思!他突然又煞住话头,只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鲁鱼忽觉这一双眼睛一直在背后凝视,这是一双不能拒绝的眼睛。无论如何,不能为了一个盗墓贼,牺牲自己的功名前程。任何人都不会做这么傻的事。
但也正是这一双灼热的眼睛让人不安。鲁鱼心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此后一直有些浑浑噩噩,失魂落魄……
午后,牢房外响起一种古怪的声音,如鬼泣,如夜啼,由远及近地响起。初时谁都没在意,但响声越来越大,终于每个人都听清了。断断续续,是什么人在门外哭号。
两个牢子正在赌钱,惹得心烦意乱,咒骂了几声,开门出去。不久哭声一路奔进室内来,竟是娄达子。娄达子平素里就哭丧着脸,这时候更是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一路跌跌撞撞,扑向毛公的牢房。
史云子皱眉道:“娄达子,快住了!嚎丧一样,像什么话?”
娄达子抽抽噎噎,好不容易止住哭声,脸上露出惧怕的神色,说贾长头死了。
史云子闻言变色,急步上前,一把抓住牢房栅栏,似要破门而出。无奈栏杆阻在面前,撼动不得。他往栏杆上狠狠击了一掌,正欲询问详情。忽听房外人声沸腾,数十人抢进室内。方白子、薛仓子、江鸣子、帛妙子等诸老一拥而进。把门的数名狱卒大声喝阻,却哪里拦得住?人群之中,四人分曳四角,抬了一块门板进来。
门板往牢房中央一放,一人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长手大脚,一双大脚板超过他人一半多。后脑勺上破了一个大洞,血液黑紫,早已干涸凝结。一张长长的马脸上批了十数条血痕,也不知是石片还是利爪所割。右手断了两根手指,兀自缠着绷带,果是贾长头无疑。贾长头在毛派中学问不算最高,但所学繁杂,涉猎极广。不仅精通毛诗,更兼及三家,熟习三家诗与毛诗异同。他又为人豪爽,最喜急人之难,毛派中大半人都得过他的帮手。他死于非命,自是人人涕泣。
狱卒见势头不妙,弹压不住,一边威言喝止,一边往殷天绶处报信。
史云子问起详情,方白子结结巴巴地说了个大概。原来石渠阁断了食物,只吃些残羹剩菜,实在度日如年。贾长头又有伤在身,没有荤腥给养,身体更是虚弱。
不少人挨不过,往阁里阁外寻觅食物。无论老鼠、蟑螂还是毒虫毒物,只要是个活物,逮着就吃,遇到便咬。走兽吃光,就捉飞鸟。树上的,屋檐的,无一幸免。昨日贾长头嚷嚷着要掘老鼠洞,一早出门去了,此后一直见不到人。一日一夜不归,毛派弟子只得外出搜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他的尸首,陈尸白虎阁后一座偏园之内。
一位名动当时的大学者,为了掏老鼠洞,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史云子一边流泪,一边用脑袋在栅栏上撞击,发出咣咣咣声响。诸老涕泪交下,在贾长头身边围成一圈。
薛仓子恨恨地道:“贾长头虽然虚弱,终不致一跤跌死了!我看就是石头砸的!他脸上的伤,就是凶手的罪证!他奶奶地,谁干的还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
虽没有指名道姓,人人都知他说的是韩超回。韩超回与贾长头曾经激烈争执,不忿“屎壳郎”之名,回敬以“村野妄人”,触了贾长头痛脚被扇了一记巴掌。这是众人亲眼所见。贾长头身故,韩超回脱不了嫌疑。学者中倒有一半都在心里嘀咕,只是不愿说出口。薛仓子这一说,马上有人点头响应。余下半数将信将疑的,见众口一辞,也不免疑心越来越大。七嘴八舌,越说越义愤填膺,都说韩超回当面得有个交待。
江鸣子大声道:“此仇不报非君子!毛公,毛公!你怎么说?”毛公喑哑,最忌别人提“说”字。江鸣子情急之下,冲口而出,竟忘了避讳。诸老一齐望着毛公。
牢房中堆满了书简,最幽暗的角落中,毛公端坐案边。无数光线穿过窗口,落在地上,一根也照不到他。只看到一部白胡子微微发抖,显是心情激荡。
鲁鱼心道:这韩超回确实有嫌疑,他吃过大亏。牙打掉了不说,还被当面折辱。可就此认定是他干的,却有些勉强。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况且,韩超回手无缚鸡之力,要赤手空拳谋人性命,似乎……
啪地一声,汲老官一掌击在额头,说道:“出人命啦,天大的事呐。咳咳,这贼老天,憋了许久不出声。这倒好,一下子憋出个惊天大屁!”
众人只等毛公发话。毛公一言不发,右手提笔,左手抖抖缩缩在竹简上摸索。
……正当牢房中一片沉默时,何驾孟率数名韩派弟子匆匆赶来。何驾孟与韩超回同为韩贲四大弟子之一,韩超回要“超过颜回”,他当然是要“凌驾孟子”了。其人个子不高,隆鼻睛突,额头又高又亮。只因他脾气暴躁,平时遇事都由韩超回出面斡旋,故声名稍逊。此番韩超回处境尴尬,竟不见人。
何驾孟一进门,双手合抱作了个四方揖,又遥向毛公行礼,随即目光落在尸首上。他左眼皮微微颤动,显为惨状惊诧。然而脸色铁青,并无一丝表情。
诸老一齐盯着何驾孟,数十双眼睛如欲喷出火来。尾随几名韩派弟子无不栗栗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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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驾孟见众人神色有异,已知这一遭身入险境,福祸只在一念之间。但他毕竟是韩派中代表人物,气度依然沉稳。嘴里说着节哀,目光往方白子、薛仓子、江鸣子脸上逐一扫过。
眼前这许多人站没站相,横刺里阻在面前。有的脑袋歪在一边,有的硬梗着脖子。有的凸叠着肚腩,有的张手叉脚。个个面有菜色,怎么看都像一群孤魂野鬼。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鄙夷,心道这批人东倒西歪,别说没半点学者风范,简直连个人样都没有。不好好敲打敲打,何堪为人!目光与江鸣子一触,江鸣子冲口就是一句:“姓何的!别来趟这趟混水,叫韩超回出来说话。”
何驾孟眉头一皱,心道,果然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次身负重任,不可为了个人琐碎小事,坏了大局。当下哼地一声,把怒火按了下去,紧闭了嘴巴不说话。沉寂半晌,他身旁一名弟子小声说韩超回昨晚出门,一直到今晨没见到他人。诸老一齐都面面相觑,作满腹狐疑之状。
江鸣子愕了一会儿,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不错!贾长头是我们一员干将,每次大辩你们都辩他不过。不错,把他杀了,古文派实力大损,你们今文派可得意!还把他的脸划得稀烂,韩超回没个说法,我们如何向屈死的冤魂交待?他不现身,就是畏罪!”
何驾孟闷声不响绕过江鸣子,迎头撞上帛妙子。一见帛妙子,何驾孟脸皮拉长几分。两人一直是宿敌。
帛妙子中等身材,自幼体弱多病,脸色颇为苍白。但五官细致,修眉朗目,与另一个高行子素称“古文双璧”。高行子常年云游在外,神龙见首不见尾,故今文派最忌惮的还是帛妙子。只听他道:
“……辩论辩不过人家,更须穷经索典,以理服人,何以使这样下作的手段?须知日新月异,大道不易。就算书烧光了,人死绝了,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哪怕我们毛派的人死绝了,关雎仍是吟咏之诗,‘柏舟’还是出于男子之手。考槃在涧就是‘在涧’,不是‘在干’。事实还是事实,事实是改不了的!”
帛妙子个性散淡,绝少恶言恶语。与人倾谈或是激辩,都是一副斯里慢条的腔调,此时平淡的语气之下却压抑着极大的愤怒。他与何驾孟诸多见解相左,数次辩论中都打得难解难分,谁也不服谁。两人主要分岐,集中在“考槃”一诗。不仅诗意理解上有出入,连传续的文字也不一样。考槃之槃,韩齐鲁三家都认为应是“盘”。起首一章,何驾孟认为是“考槃在干”,“干”解作山间岸边之意。帛妙子认为是考槃在涧。其后“考槃在阿”等两章,解法也大有不同。两人为此争论不休,遂成宿怨。
何驾孟被宿敌质问,不由得面如死灰。加上他对韩超回也颇多疑虑,呆在当地,无言以对。
……鲁鱼听到他们提到“考槃”二字,蓦地一惊,脑海中闪过一幕。
一支竹简,布满了灰尘。拂去灰尘,露出一排繁复的字。有点相识又十分陌生。细细辨认,是篆文。竹简上起首四个字:“考槃在涧。”当时的一幕幕都已褪入幽暗,越来越模糊。因时间久远,蒙上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看不清楚。真正发生过的事已随时光消散,无迹可寻。那几个虚无飘渺的字,却反而越来越清晰,像刀刻一般深映脑中,时光多久都不曾改变。
实相抽离,文字独存。
考槃在涧,不多不少,四个字还是那四个字。考槃在涧,是个“涧”字,明明白白看到是个“涧”字。鲁鱼沉吟起来。
……轮番围攻之下,何驾孟忍无可忍,大声抗辩起来,声音也变得嘶哑难听:“好哇,这个屎盆子是扣定了!哪个认真说柏舟是男人写的了?考槃在干就是考槃在干。考槃在‘干’还是在‘涧’,哪个亲眼见过的?你们把原本拿出来再说话!”
何驾孟猛跨上两步,直撞到帛妙子脸上。帛妙子急忙闪在一边。何驾孟一脚重似一脚,擂鼓一般走到牢房门前,大声说道:“毛公!史公!你们两位阅人阅世多矣,见事极明,决不能听信片面之辞。贾公死状离奇,或遭人毒手,真凶是谁,未可定论。若说是失足跌死,也是有的。史公!你说句话。”
史云子嘿地一声,不回答,转过身去。他因野合丑闻,闹得身败名裂,在同侪面前丢尽脸面,为人所不齿。此刻又身陷囹圄,形容憔悴,在论敌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他眉头紧皱,只在牢中转圈。一会儿站在毛公背后,一会儿站在毛公身前。诸老见他不答,又鼓噪起来,围住何驾孟大肆挞伐。
史云子转圈转了许久,终于转过身来,咳嗽一声,双手往下虚按。诸老喝骂声渐渐停歇。只听他沉声道:
“贾公可叹!贾长头是我派杰出人物,他不仅精于毛诗,而且兼及三家,是交通两派的关键人物。他今日殒命于此,不单单是我派一大损失,更是学界一大损失。他到底怎么死的,失足跌死还是为人所害?真凶是谁?一定要查明了,严惩不贷。如果有真凶,也要有真凭实据。不可只凭胡乱猜测,妄加揣度。我们今古文两派,虽然在诗义上背道而驰,水火不容。但那都是学术上的争端,只对事不对人,私底下可没有这么大仇怨……我辈学人,唇枪舌剑,所争不过一个理字。所求如是,所为亦然。诸位务须冷静,不可意气用事。”
此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史云子长伺毛公身侧,毕竟深孚众望。这一番话句句在理而且顾全大局,加上毛公在后一直微微点头。众人一听都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这一番话也大出鲁鱼意料之外,心道:“这姓史的行事颠三倒四,吃相难看。想不到脑筋灵光得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关键时刻可不含糊。”这么一想,不由地肃然起敬。
不久殷天绶火速赶到,军士鱼贯而入,把学者团团围住。他一边检视尸首,一边观察两派学者。看了一会儿,嘴里啧啧啧发出声响,摇着头道:
“惨,惨,惨。姓贾的威武不屈,是条汉子,我也敬他三分。可惜了。”
一名牢子附耳上前,说了几句话。殷天绶哼了一声,目光往何驾孟脸上溜了两圈,疾颜厉色吩咐两个副官。一边率人搜查整个王府,有无藏匿。一边往门口查察,严把关口,所有人不可出入。分派已定,喝令兵丁抬走尸体,清理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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