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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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时,无论谁在枝头啼叫一声,发出信号,我们就会在五分钟之内聚集起来,以眼神示意,然后悄无声息地行动。我们是丛林的游击队员,强壮敏捷,与看不见的敌人战斗不歇。我们吞下昆虫、小鸟、卵与各式各样的果实,用肠子磨碎它们,加水搅拌均匀,喷在敌人身上,让它显形。
然而,这一切已经是无法追索的往事。后来我的朋友都老了,它们的身体变得肥大,舌头上长满皱纹,叫声疲惫混浊。因为抛开了未竟的理想,它们变得轻飘飘的,成天哈哈笑着,大声歌唱。它们说自己很快乐,可是生命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快乐的事?
过于轻盈轻浮的它们成了风的奴隶。传说这个世界自风中诞生,因而风比世界更老。风非常狡猾,它的名字是一层高妙的伪装,用人类的语言,鸟儿的语言,青蛙的语言,熊的语言,“风”听起来都非常年轻。我们应该使用“老掉牙的风”这个称呼,打破风的迷惑。
老掉牙的风老糊涂了,一边托举着我们,一边成了看不见的敌人的爪牙。有一次我们经过老掉牙的风的巢穴,我的朋友们过于大意,都被卷走了,我费尽心力才救回它们。我失去了一些羽毛,但很快便重新长出新的;我的朋友们身上光秃秃的,毛都被拔光了,再也没有长出来。没有羽毛的拦阻,它们的身体迅速膨胀,可它们毫不在意,依然大笑歌唱,那样丑陋陌生,我几乎认不出它们。
天哪,万里无云的天,黑云滚滚的天,橙红色的天,深紫色的天,声音如光芒的天,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我怎么可能离得开天空呢?然而我的朋友都老了,翅膀僵硬无力,它们开始赞美土地的坚实与隐忍,说服自己相信,只有回归泥土之中,才能找到此生之外的飞升。于是它们吞下石子让身体变沉,笔直坠落,以摆脱老掉牙的风的奴役。当它们膨胀到极限时,身体里会传出“嘶”的一声响,轻轻地,然后渐渐缩小,直到消失不见。
我从未在泥土中发现它们的遗骸,我相信它们并没有死去,只是藏起来了,偶尔我能在河里看到它们的倒影。
它们想要躲开我。我是显现它们真实模样的镜子,用自己的年轻与活力,照出它们的衰朽。我曾经试图抓住它们的倒影,或者一遍遍讲述那些光亮的往事以唤起它们的热情,然而它们不愿意回来。罢了,依然年轻的我,应该放下逐渐黯淡的往事,寻找新的朋友。
凤凰,听说你已经活了很久,但依然会大声地说“是”,坚定地摇头。你的笑声多么爽朗,混杂在老掉牙的风中,此刻正好钻进我的耳朵。我等着你回来,像我们这样的生灵应该团结起来,继续与那看不见的敌人斗争,凭你的力量肯定可以轻易劝服老掉牙的风,让它成为我们的同伴。我到达这里的时候刚好下起大雨,那是一个好的预兆。我一直认为下雨的时候哇啦哇啦轰隆隆隆隆隆噼里啪啦咕噜咕噜呱啦啦啦呼啪啪哒哒哐啷咔嚓咔嚓滴滴答答噗嗤啾啾啾嘤嘤嘎嘎嘎嘎嘣嘎嘣呱呱呱咩咩咩哞哞哞叽叽喳喳喃喃吁吁嗷嗷咿咿呀呀呀呼啦啦噜哪哪哪呜嘟嘟嘟嘟喳喳喳喳喳喳喳。信号早已发出,嗓子早已嘶哑,谁也没有出现啊,你们在哪里?你在哪里?敌人已经显出一只眼睛。
……
很抱歉突然中断言说,我必须噤声瑟缩藏起来,因为独自一个,我无法抵抗强大的敌手。跳进这个树洞之前,我在枝头待了很久,等到雨过天晴,看树叶轻摇,拍打揉捏阳光,将阳光染绿,抹在我身上,流进我的喉咙里。在向你倾诉之前,我必须让自己的话语变得温暖。别问我为什么必须这样做,或许是,可能是,我并不想博得同情。树真好,只要有树,我便不后悔在蛋壳中凝聚成形,苏醒。树扎根于泥土中,但它们属于天空。当我久久地站在这棵梧桐树的枝条上时,我不禁想,莫非我本是这树上的一粒果实?我为什么不能是果实,受风吹日晒雨淋,被停落在枝头的鸟儿吃掉,被我自己吃掉?或许我并不是从蛋壳中苏醒,而是从果实中?——比如一颗杮子。虽然我与朋友们有相似的外表,但从来不是同类。
真的,我从小就这么想。不对,小时候我是很快活的,懵懂无知的岁月还藏在我的翅膀中,当我难过无助之时,就会缩回翅膀,躺到童年里休息。敌人与朋友同时闯入我的生命。我在想什么呢?我不记得了,老掉牙的风还在我的耳朵里,摆脱奴役的方法不是逃进泥土中,它们始终不明白。向老掉牙的风认输的那一刻,奴役变成了切实的枷锁。也许大地就是老掉牙的风的牢狱。看不见的敌人在嗤笑,你们听见了吗?共度的时光算得了什么呢,可能什么也没有,从一开始就没有。没来得及讲的事情,不管它是什么,我已不愿再说。我其实也已经活了挺久,曾经苦心创造的联结大多都断裂了。没关系,终究会失去的,我从小就清楚,一切。可是敌人还在,还露出了一只眼睛。我的肠道咕噜噜乱响,斗志昂扬。哪怕只有独自一个。现在天空万里无云。没错,天空永远是最好的,我不能等你归来。影子拥有更长的寿命,我的朋友或许都死了。或许我们的这个世界才属于死亡,我的朋友确实如愿顺利逃走了,它们都活了,比我更加年轻。
我很想念它们,但是我不愿意在这片天空之外,与它们相见。
注:灰喜鹊,雀形目鸦科灰喜鹊属鸟儿。体长33到40厘米。很聪明,非常凶猛,极具攻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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