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
清明节是杨k的生日,这令我想起我的小学同学某,她也在烧纸的日子过生日。我花了二十分钟把杨k画成钟馗送给了他,于是在晚上的酒席中我能更加心安理得的吃多一点三文鱼。
因为有人过生日,所以大家都喝多了。我刚来大理的时候,叔叔阿姨每天都喝多。那时候我没有现在能喝,时常被持续到午夜的酒局熬得苦不堪言。那时候的大理每个人都年轻,叔叔阿姨大姨大爷,甚至我的妈妈,每个人都能挣到钱。作为一个莫名其妙读了戏剧专业,天天被老师教导要当艺术家的不满二十岁的孩子,我认定这里这里冥冥之中被狄俄尼索斯赐福。酒神游荡在洱海的波涛之上,每一次浪头拍向海岸,都是他呢喃的低语。
时至今日,我不再是那种自命不凡的中二文学青年。我快要三十岁了,想到还没开始交社保就焦虑到睡不着觉。被时间裹挟之人不仅仅是我,叔叔阿姨大姨大爷也不再年轻。酒神的光辉不再显现到他们身上,而周遭的朋友呢,理念不合者行不同之路再无往来,幻觉破灭者重返故地不再回头。我们的朋友胖哥,在疫情爆发那一年因为喝了太多酒喝死了。他死的时候我和我的叔叔阿姨两大家子人正在进行莫名其妙的云贵川大冒险,during the hardest days of the 2020s covid time。那时候是五月,复苏与茂盛交界的微妙时光,尽管疫情使得旅途处处受限,但路途所致碰到的所有旅者都没意识到今后两年我们将会面对什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春夏之交的喜悦与放纵。我们从云南出发,开车前往贵州,托了高速免费的福,在梵净山周遭吃了好几天酸菜鱼。但梵净山的险谲金顶并不令我多么难忘,最有趣的是遵义郊区的海龙屯,一个少数民族吐司占山为王莫名其妙因为枕边风起义反抗明军故事的离奇遗址。心满意足离开贵州后我们途径重庆到了乐山,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城市之一。岷江的春水绿得一如既往,但叶婆婆钵钵鸡已经做大做强。这里俨然变成了成都辐射区内的网红城市,不过勇敢的岷江游泳团体还在依然顽强地与神圣不可违背的地势形态做斗争。这里的一切令人感到亲切但又疲惫。我们想要去藏区,出发的那天早上得知了胖哥的死讯。叫他胖哥是因为他有小三百斤重,干掉一杯白酒就像渴了喝半杯凉白开。他死于脑溢血,因为喝了太多酒。疫情之前他跟我们说要切除他胃溃疡老出血的烂胃,但很显然突如其来的状况令他不得不搁置这个计划。他继续狂喝狂吃,于是他死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样描述显得有些冷漠,不过这确实是事实。带着胖哥的死讯上午一路猛开到了泸定,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下午在群山更显压迫的地方看到了无尽的草甸和秃鹫,人肉把秃鹫养大,所以它们成为死亡本身。后来到了传说中的塔公寺,莫名其妙的草原上莫名其妙的金顶,托着这个民族莫名其妙看似神圣实则屈辱的历史,宣称没有信仰的朋友们都无言地进去对着佛陀磕了三个头,出门又转了三圈。没人觉得拜佛有什么用,但也没人能够独立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
在此后的三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了胖哥三天。前两天都是模糊的影子,或者因为我令人绝望的记忆力梦的影像已经被时间模糊。我只记得最后一天,那天我在雅安,新城的酒店窗户外有一个人造月亮,明亮又逼真,根据钟点呈现出阴晴圆缺。在这样一座曾经被死亡包裹的城市,这样的月亮实在让我震撼。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我们时空之外的空间,我看到了胖哥,我问他你不是死了吗,我怎么还能看到你?难道我也死了吗?他告诉我并没有,他说我们身处在难以想象的世界之中,我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但那也许不是真的。没有东西是真的。
早几年的时候因为捡的小猫死了难以释怀看了一本苏联人写佛学研究的书。关于真与假的辩驳一直是佛学流派发展分裂的母题。我理解我为什么做这个梦,并且也不觉得这个梦在玄学层面上有什么值得探讨的意义。我想了几天,回到我的家之后放弃了思考,只觉得唏嘘。
大家都面对过死亡,这可能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大一的时候我爷爷死了。我觉得难过但没什么难以接受的。我从小学一年就开始在心里预演他的死亡,而直到十好几年以后这件事情才成真。他死之前在床上躺了两三年了,这个缓冲期令除了他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感到满足。可是我知道他很痛苦,意识清醒却丧失任何行动力,毫无尊严地活了好几年。但只要他活着一个月就能拿小两万块的退休金,没人舍得让他死。进大学之后写的第一个小品就是孙子把爷爷的管拔了。我没想到的是写完没多久他就死了。不过从社会价值的层面上来讲,我爷爷也确实没什么遗憾,很明显他拥有了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难以企及的full life。
比较离奇的是在我大四那年,我奶奶几乎原样复刻了我爷爷的死亡。难过是真的,替他们松了一口气也是真的。然而我爸我姑和我大爷就此成为了真正的孤儿。他们面临的孤独感我真的有点难以想象。
就在那时我开始认真考虑我要不要好好找个男的生个孩子,如果我爸我妈未来哪天死了,我成为孤儿的究极孤独感要怎么排解呢?
我原以为我爷爷我奶奶死了之后他们庞大而臃肿的家族联结也会就此淡漠,但实际上没有。发现这一点是去年我表姑的死亡。她跟我表姑夫都是大学教授,他们的女儿我表姐在加拿大生了三个孩子。退了休之后游山玩水往返于中国和北美之间,过着快乐无比的六十岁中产标准人生。唯一的遗憾是我表姑的妈妈得了癌症,表姑把她从河北接来北京照顾了十多年。去年她妈妈走了,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可是没过多久也查出了癌症,从发病到离开只有几个月。
她葬礼的时候我恰好在北京,尽管我跟她没有过于密切的往来但还是陪我爸和我姑出席了这个巨大的家庭聚会。盯着她的遗像我觉得亲近又陌生。我表姑夫有点老年痴呆,在葬礼上他跟我说我爸小时候去河北过暑假走丢的事儿说了三遍,如果我没有打断他,他会继续说第四遍。后来他拉着我,指着出席葬礼的亲戚甲乙丙丁告诉我这个有癌症了活不久了,那个心脏不好苟延残喘。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告诉我,我们这一代人,马上都要结伴离开了。
我有点难过,但感触也不怎么深沉。我们的联结只是血缘的联结,我对他们所有人的熟悉程度甚至都不如跟大学老师来得深刻。我只是觉得累,他们各自的人生跨越了一些里程碑一样的时代节点来到今天,过得好吗?不错,但累吗?是真的累。如果能体面且没有痛苦的离开,应该是一件好事情吧。毕竟这两年的时间里,这个世界上莫名其妙多了好多人用更加莫名其妙的方式仓促地就这样消失了,找不到答案也根本就没有。
肯定有很多人跟我想的一样,抛开动物的生存本能,实际上对自己的生命也没有太过强烈的执念,因为我的存在意义时常是为了满足赋予我生命者以及对我付出感情者的情感需求。就像他们的生命对于我的意义一样。每个人去世的时候,我与他们的共同记忆就会永远停滞在葬礼的那一瞬间。他们的死亡也是我的死亡,我脑子中的一部分再也不会更新了。对此我只能接受,一个句号,一个休止符。世间万物自有他们的节奏,没有任何个体可以抗拒,人类动物植物元素分子还是夸克,因果还是规律或者命运,怎么解释都无所谓,最终指向同一个终点,进入轮回之中,不一定是所谓灵魂的轮回,但至少是营养物质的循环。死的意义被生者赋予,生命因此被人类莫名其妙地赋予太多太沉重的意义,没必要。死应该被交给死本身,只是一种方式,甚至只是一种节律而已。不过终结的时刻,不论是怎样的湮灭,都应该被祝福。生在清明节的人,自带终极哲学命题。生和死之间有道缝儿,他们就从那里头爬出来。我反正蛮嫉妒他们。祝他们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