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文字
清明过后,即是末春了,近日读书,方才心神稍定,读得进去了。
最近在读的书是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说到这本书,倒是可以絮叨几句。作为一个东坡迷,除了反复看过他的诗词文章外,也通过别人的视角去了解他。譬如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即是一本很好的了解苏东坡的书,本以为这本书就是写苏东坡的极限了,想不到又遇到了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方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寂寂无名的李一冰,在写苏东坡上,何以盖过了大名鼎鼎的林语堂呢?想来源于二人迥异的人生经历。
林语堂一生顺风顺水,虽经历乱世,却十分难得地做了个乱世闲人,所以他眼中的苏东坡,是有着“诗酒趁年华”的轻扬与明快的,这样心情写出来的《苏东坡传》,自然也是一本如诗如酒如花的才子书了。李一冰则不幸得多,好不容易在乱世中苟全性命,奔去台湾,却不想被小人陷害,入狱八年,此番人生经历,自然充满了愤懑与不甘,发之于文,就抛除了许多浪漫化的东西,直抵人生内核,直面人生的艰难苦恨,所以《苏东坡新传》是一本有血有泪的人生书。但李一冰也并不是一味的苦大仇深,在书中也时不时地流露出了自己尚未磨灭的浪漫气质,使得整本书既有轻扬的部分,也有厚重的部分,实在是了解苏东坡最佳的读物。
从书名上,也十分见得李一冰的迂直可爱,他这一书名——《苏东坡新传》,想来是在林语堂《苏东坡传》的基础上来的,他知道前面有这样一本写苏东坡的书,现在自己再写,便不为旧而为新了,加个新字也是自然之理。只是他没想到,如此一来,这个书名就让他的书变得有些别扭起来,似乎是一本“山寨之作”(近年来,太多人喜欢在书名中加一个新字来蹭老书的热度),完全配不上这本内容详实深厚的大作。至今这本书,依旧声名不显,难免不是因为这个书名的原因,倒不如学学陈寅恪的取名方式,给这本书取个《苏东坡别传》之类的,兴许还好些。
但今日这篇文章,倒不是谈读书的,而是在读书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觉得有些感慨,所以拿出来说说。刚读这本书的时候,有感之下,写了一段话:
读书李一冰《苏东坡新传》,至其序言时,喟然有感。此感乃是,人世浩荡,人之名利财富,终究抵不过一纸片言只字。如李一冰先生祖上创设的李广裕号乃是清朝杭州最大商行,但事过百年,若不是李一冰先生此书,李广裕号又复何处听闻?且李一冰先生两子,幼子为美新泽西州大学教授,次子为港中文大学以及上交大教授,此种人物风流,至于现世,已是高不可攀之人,但不过二三十年,便也是遽然无名,觅之无踪了。此番借书寄名,犹如重生,无论是消失上百年的李广裕号,或是已籍籍无名的教授,都借此书复活,得以让世人一窥究竟,此即是文字之力量也,纵过数百年千年,世事无存,唯文字生命长久,此亦是我等对于文字之信仰。
这段话的出心,不外乎是对于文字生命力的感慨,人世百年即灭、世事十年即换,在这个萍水般无所泊定的世界里,一切都将被消抹干净,直到一丝一毫都不剩下。但是有了文字后,许多消失的事情、消失的人,乃至于消失的种种名称名字,都会在时光中再次复活过来。就譬如说正是李一冰的文字,李一冰祖上的商号李广裕才能再次被人所知,他自己的坎坷一生也才能被人所知,被人所怜了,而这种再现,并不是短暂的,而是长久的,只要这段文字还有生命力,那么被文字复活的种种,也必然有着与之等长的生命力。
犹如苏轼笔下中的那么多人物,本来和别的人一样都已消失在历史中了,但因为有了苏轼的一笔,才得以越过漫长的时间,在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还能被人所知,还能被人所谈。
当然这上面所说的文字,都是那些大作家大诗人的文字,他们的文字自然能够与年同长,那么我们普通人的文字呢?
我想也是可以的,虽然我们普通人的文字没有苏轼、李一冰的文字那样有着绵长的生命力,甚至不必有这么强的生命力,但是也不能否认我们普通人的文字也具有一种不可替代的美好力量,这种力量将能够远远超出人的时间刻度,几年数十年数百年仍能给予人一种美好的回想。
我就被这种美好力量击中过很多次。
媛君家里保存了大量二三十年前的信件,有一日,她不知道从哪里翻找到了,和我打视频时,一封信一封信地给我读着,这些信中,有她父母间的情书,有她父亲与祖父辈、叔伯间的家常絮话,也有他父亲和已经失去了联系的朋友的问候……媛君在电话里读着,声音软软糯糯,让人听之欲梦,我似乎瞬息就穿掠了二三十年的时光,回到那段写信的时间里,感受到了一种时间带给人的独有的质感与怅然。似乎时间有一层薄膜,能透过薄膜依稀看到时间微弱的血管,我能将自己的脸紧贴在时间的胳膊,听到时间的声息,感受时间的律动。这是一种美好而新奇的感受,让人久久难以忘怀。后来我去媛君家,又和她一起把这些信翻出来,一封一封地读着,而那种美好的力量依旧能击中我。
还有一次是来自于我的一个初中老师,他很热心于挖掘故乡先贤的故事。我故乡有一个清末的解元,叫徐鸿儒,他的大部分东西都已经在历史尘埃里被彻底掩埋,就是他的故事,也变得模模糊糊了。有一次我和初中的老师们一起吃饭,这位老师就难掩其兴奋地拿出手机,给我们看照片,然后用兴奋得有些嘶哑的声音给我们讲他是如何找到这些东西,如何求主人家给他一看的。
原来这个照片照的是徐鸿儒的诗句,是徐鸿儒的学生写下来的,然后就这么被保存了将近一百年,书页都已卷曲泛黄,里面的许多字也模糊难以辨认,里面写的诗也不见得多么精妙,书法也不见得多么值得称道,但是就是这篇本本源源的文字,给了我一种轰然的冲击,这些文字尘封百年,终于为我所见,似乎专为我而来。透过这个文字,我能想到我这位故乡先贤徐鸿儒的文章风流,甚至也能想象到徐鸿儒和他学生间感人的师生情谊,不然学生何以将老师的诗抄录下来,给家人代代相传呢?这篇字背后有太多太多值得揣摩细味的地方了,这种穿越岁月的文字,自然也是有着一种无法取代的美好力量的。
这样的示例还有许多,譬如三十岁的我,再去看我十几二十岁留下来的日记本,也能让我恍恍惚惚在窗边坐一个下午,恍然一个下午,叹息一个下午。
我想,这就是我们普通人的文字力量了吧。虽然不若苏轼那样的文字,足以撼动后世千万人,但我们普通人的文字,也能感染多年后的自己,乃至于感染到一个“恰逢其时”的陌生人。我一直相信,只要能给人片刻的感受,那么文字的力量就是得到了彰显。
就像我被许多文字击中过,这些文字或许是出自于一个大文豪,或许是出自于一个与自己有关系的前辈,甚至是出自于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这些人中有天赋横绝者,也有普普通通的人,这些文字或许是长篇大论,或许只是片言只字,但是他们的文字,在击中我的那一瞬间都是一样的,并不分高下,它们在那一瞬间,都是最美的文字,都拥有一种美好的力量。
2022.4.6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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