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猫的雪》结尾
五
在他下定决心，终于买票要动身前往女儿所在城市的那天，他在小屋里把行李收拾来收拾去，却发觉没有能送给女儿的礼物。几十年来，他一直窝在这里，手边所有的东西都和他的心思一样灰暗。那些因为工作而被迫接受的礼品，以及一大堆在观星台十周年，和二十周年之际，获得的纪念勋章和奖杯，养猫人找了个结实的木箱子，把那些东西通通装进去。归置到小屋的一角，至于钥匙，他抛到了屋顶。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将要走的事实，那些因爱好而结交的好友们，在收下以前遗留下来的观星镜后，就彼此渐渐断了联系。他早出晚归的生活，只能结交一些浪迹四方的酒友，而那些人也从来不说道别的话。所以当他环顾着喧闹的街市，想要给女儿买一些礼物时，他感到自己已经到了孤独的顶点。
接下来会慢慢变好的，他只能安慰自己说。
也许是为了回应这个祈愿，一个姑娘向他走了过来，她观察他有一会儿了。
“我猜你想给自己的子女买个礼物，是吗？”姑娘走过来说。
“我应该不认得你。”
“所以我说是猜的，我们确实不认识，但我也没猜错，是吗？”那姑娘个头是高挑的，打扮也十分利落，一双长而亮的黑靴，上身一件带披肩的夹克，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的，但从女孩的表情来看，她并不感觉到冷。
“是。”养猫人短暂而且带些慌张地回答道，心思往别处去了。
“如果你在犹豫要买什么，我可以帮你。”
“这里的大多数店铺我都熟悉。”
“也许我应该先写封信去。”他喃喃说。
“什么？”她靠近了他，头稍低下来。
“没有……我想问，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怎么这么问。”女孩的脸上露出在年轻人身上惯常出现的，被他人质疑后的那种神情来。
“不要误会，我想到了我女儿，我想你不是本地人的话，也许你在M城待过。”
“我听过。”女孩的身子靠的没有那么近了。
“也许你可以买个礼物，你的女儿如果在M城的话，不妨买一些新奇的礼物。”
“是，听说那里很繁华，如果要买礼物的话，应该要别出心裁。”养猫人低下头盘算着
“看看这些。”一个屏幕伸了过来，里面播放着尖厦科技的广告。而看到一只机械猫，轻灵地跃上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后，他眼睛里放出了异样的光彩，女孩这时也把屏幕收回，开口询问他的意向。
“但我看你不太像这家公司的推销员。”
“如果你想买，我是内部会员，可以帮你省下一半的钱。当然，酬劳另算。”
“可我没看见过这家店。”
“在后面，”女孩回答，“新开的店，在这里抢不到好的位置，我带你过去。”
女孩向前走了几步，养猫人在后头，有些犹豫的样子。
“不如把我当成您的女儿。”那女孩回过头来说。
两人往广场上高大建筑的中间走去，穿过里面密密麻麻撑起散棚的小摊，热人的水气使他们脸上发红，养猫人紧跟在他后面，这里游客也是同样密集，顶着同样红烫的脸挤来挤去，但没人抱怨。在雪山，这样温热的地方是少见的，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穿过这片散发着各种各样食物香味的闹市。
“我们要去二楼。”姑娘指着广场招牌背阳的地方，一栋看起来有些老旧的楼说。
两人从一楼经过，那似乎是一家售卖摄影设备的店，养猫人经过的时候，柜台边一双沧桑的眼睛紧盯着他。但养猫人不认识他。
女孩带他上楼了。白色灯光搭配着简约风格的柜台，门口两株罕见的绿色植物，后面是流着亮光的安检门。这里，和下面凋辟的店完全不同。
进门的时候，女孩刷了一下卡，屏幕上迅速闪过一个数字，她没看清，因为在那一瞬间，商店里同时响起另一种声音，一个男人，四十多岁，从一个小隔间的办公室里跑出来。
“没想到这里也有契师过来，我刚才还在想，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我是不是永远听不到那种提示音了呢？”
“你太夸张了，既然你们公司也跟风搞了这种制度，不也是希望我们能多带人上门来的吗。”
这个看起来算是这里店长的人物，给两人招呼了茶水，在席间，养猫人听着两人互相吹捧，很谨慎地没有开口，尽管他有另外的疑惑。
“你们今天来，应该是早就挑好了要买什么了吧。”
“大概吧，我的这位忘年交想具体看一看机械猫的品类。”
“那就请跟我这边来。”店长为两人引路，沿途的柜台里摆着机械狗，也有机械兽和机械鸟，还有一些稀少的种类，比如长颈鹿和大象，都是造型夸张的样子。而在经过其中一个柜台的时候，虽然不是目的地，但店长却为他们开口介绍。
“看看这雪豹！这只有在雪山地区才能买到的。”
保护手段完备的玻璃柜台里，只剩寥寥几只雪豹，工作人员还用心地给他们搭了一片挂雪的岩壁，只是，哪怕藏在岩壁之中，机械的质感也让雪豹本身的神秘荡然无存。
“其实雪豹也可以算做猫，都是猫科动物嘛。”
“那是生物上的关系，现在这种生物早就没有了。”
店长笑了笑，没有接女孩的话，继续为他们引路。
由于在制造上了依据了生物的比例，机械猫的个头要比雪豹小一些，不过看起来变得更灵动了。
“那只通体黑漆的不错，你觉得呢？”女孩回过头来问他的忘年之交。
“眼睛很好。”养猫人短暂回答，其实在看宣传片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只白漆的猫。
两人结账时，养猫人清楚地看见，在电子账单上，原本要八万才能买下来的机械猫，在某种折扣的影响下，足足少了一半的价格。
在出店门之后，黑发女孩和他谈起了自己的酬劳。
酬劳不算很多，只要一万。付清之后，养猫人指着不远的小吃摊问，要不要去吃一些，她低头收钱后没有一句话，养猫人看不见她的眼睛。她快步消失在广场的人海之中。
养猫人提着东西回到小屋，好奇压抑不住地生发出来。她为什么她要选择这样的生活呢，这些谋生的手段，她又是怎么学来的。伴随着这些思索，他又不自主想起自己的女儿来。
启程那天，他早早进了火车站，P城的列车一向属于起点，所以在经历过一系列手续之后，养猫人拖了那一小箱行李，早早上了车。
那时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有余，车厢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列车员只在他身边经过一次，有些冷淡的样子。也许现在还没有到他们的上班时间。
清晨的雪雾渐渐散去，窗外开始有了清晰的景色，而养猫人也确确实实感觉到自己将要离开这里，在来到这里的路上，他几乎没碰见过什么人，雪雾把整座城市笼罩得像幻境一样，招揽顾客的灯条疲惫地闪，他感觉自己心里装了一个忐忑的梦。
登车的提示音响起后，过道上，窗户外，他甚至感觉在过往十分熟悉，每每在下班路上经过的城市街道，都在苏醒；人流像雪崩一样活动起来。
一个妇女牵着她的小孩，坐在他的对面，妇女吃力的把行李往上提，养猫人帮了他一把。
“这位伯伯真好。”
“谢谢。”小孩子稚嫩的声音，让他的心情有点发慌，又有点喜悦。
他看看表，离发车还有半小时，他站起身子，把机械猫从行李箱里拿出来。
小孩子总是兼顾好奇和胆怯的，孩子眼睛发着亮的同时，手里又犹豫着，他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他的母亲。养猫人把电源打开放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程序设定的关系，机械猫灵巧地跳到了小孩怀里。
“可以吗？”母亲还是问询着。
“没关系。”他的眼睛不再看那只猫。
他的窗户并不靠近门的那一边，除了松散的雪粒，并没有什么东西在走动，而从他眼睛里散发出的，近乎凝滞的目光，让那位母亲一时不知该如何道谢，直到检票员早早过来检票，那位母亲才能开口搭话。
“你也是去M城的？我也是。”
“那你是去……”
“去找他的父亲。”母亲的目光落在他儿子身上。
“我的女儿也在M城。”养猫人这时笑了笑。
“那么你女儿应该很大了。”妇女大概三十岁的样子，孩子也才四五岁，正是抚养开始慢慢变得艰辛的时候，所以在说这句话时，语气有些羡慕。
养猫人也察觉到他语气中的羡慕，却不太想解释，语气一转，和他聊起了M城。
“唉，我也是没去过，孩子就更别说了，听家里的老人讲，小孩子跑出去这么远是要水土不服的，可是我又怎么放心得下，而且我还希望他见一见这孩子……”
到这里，养猫人自知不该再聊下去， M城远比这里繁华，不管是于他自己还是于这位母亲，如果在出发前就如此惶恐或者难过，终归是不好的。
“如果到了M城不如意，需要帮助的话，这是我在那里的联系方式。”养猫人给了她酒店的联系电话。
“谢谢，你真是个好心人。”
火车不久之后就要开动，养猫人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售卖零食的小推车经过过道，叫卖声音和喇叭里提示乘客注意安全的声音共鸣，最后变成单调的，近乎宁静的混响，不过这种这种奇妙和谐被突然出现的一张脸打断。
那张倒挂的脸很快在窗外缩了回去，很显然，她也看见了养猫人。
他短暂思虑了两秒，最后还是把行李箱拿下来，但跑出没多远，又折返回来，那位母亲把机械猫递还给他。
“你要干什么去？火车很快就要开了。”
“有急事。”他来不及把机械猫放回行李箱里，握在左手，有些紧绷的样子。
“没关系，我有个朋友在车站里工作，我可以乘下午的火车走。”他故作从容地笑了笑，表示问题不大。
这时差不多是登车的高峰期，为了追上那个女孩，他努力拖动箱子从人群中挤出，他出现的时候，黑发女孩已经不在自己所在的那节车厢顶上了，向后的车厢只剩几节，很明显也不在这上面，养猫人拖动着行李箱向前面奔跑起来。
在绕过那块突出山岩之后，他的视线重新开阔起来，他看见了那个女孩的身影，还是同样风格的穿着，干净，利落，像是专门为这种行为准备的。
女孩当然也看见了他，虽然因为有些吃惊而耽搁了两秒，但还是跑了起来。
养猫人只能追得更紧，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车厢里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左手握着的机械猫被撞脱手，滚到火车铁轨上。
“对不起，我是最后那几节，我看错车厢，火车马上就要开，我来不及……”那人迅速逃走了。
所幸火车轮子并不经过那里，他看了看剩下的距离，还是追了过去。
虽然今天天气晴朗，但还是飘过一些小雪，女孩并不敢跑太快，跨过车厢时，也不敢过于使力。她有时还回头望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然而就在他终于能够对她喊话的时候，火车缓缓向前开动了。在潮湿的汽笛声中，女孩停下来，看着同样也慢慢停下来的养猫人，手中不知为何，捏起一个雪团，用力掷了过去。
“你又不是我父亲。”
雪团正中养猫人的面门，他感觉眼前一片恍惚，白色的雪和白色太阳一样刺眼，火车开走了，野外又恢复一片白，而太阳变得更大，更刺眼，比送别女儿那天的太阳还要刺眼。他患上雪盲症般流泪。
六
(第79442号记录文件开始记录)
执行人：XX，167号探员
记录地点：铁栏街13号临时房间
受访者：P城尖厦科技店长，P城千相摄影老板
受访主题：原P城观星台负责人神秘消失事件
保密程度：无
探员：三天之前，对象最后一次有明确出入记录就在你们这里，店长，当时，他确实来过吗？
店长：是的，他当时的样子，我不太好形容，反正头低着，拖着一个行李箱，左手握着一只机械猫，上面还有些积雪。
探员：具体描述一下那只机械猫。
店长：那是他在我们这里买的，我这里有记录。
记：店长主动把设备提交上来，上面有当时的购买记录。
再记：有一个疑似其公司内部成员的人很可疑，交由XX查找该人的详细信息。
店长：那个是什么？
探员：专心回答问题就好，不要多问其他。
再记：XX已将详细信息调出，是一个无国籍的黑发女人，目前为多家大公司的内部会员，似乎以此为生，目前没有疑点，接下来继续询问。
探员：他把机械猫给你是为什么？
店长：他说机械猫坏掉了，要我们修好。
探员：你们帮他修好了吗？
店长：情况有些复杂，我们不能修好它。
记：受访者情绪有些激动。
探员：怎么，机械猫有什么可疑的吗。
店长：不，这我不知道，您感到疑惑是因为不了解我们的制度，我们不能为已经执行过契师优惠的顾客进行后续服务，这些服务应该由契师来承担，这是我们公司的制度，公司制度是不可违背的，我所认识的一个店长就是因为…………。
探员：够了，无关的话题不要再讲！这些话你也和他说过吗？
店长：是。
探员：之后呢，我希望你一口气说完。
店长：好的，我和他说完这些话后，他沉默了一会，好像是有些悲哀的样子，我当时有些不忍心，就告诉他，楼下那个开摄影馆的老板精通这些，那老板在我们刚开业的时候买过一只机械狗，自己拆过一次，零件一个个分出来，然后又装好，我是亲眼看见他整天捣鼓的。
探员：所以他就直接下去找那老板了吗？
店长：是，但他的步子很缓慢，也许再来我那之前，发生过什么，你们可以多问问一些地方，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总归是从不寻常的地方来的，再不行可以问问路上的人，他的样子那么低落，在这里很显眼…………
记：打断他的对话，要求店长去把老板找来。
再记：等待半小时，老板到了。
探员：具体情况店长应该和你说了，我需要知道，他下楼之后找你做了一些什么。
老板：那是什么？
探员：回答问题就好，其余的事少管。
记：受访人和XX对视了十余秒。
XX：我是记录者6T3Y640
老板：像眼珠一样的家伙居然说话了！
记录者6T3Y640：接下来，由我来问你。
记：记录者要求进行询问，由我负责记录。
老板：被一只眼珠子盯着真不舒服，虽然我也喜欢盯着别人。
记录者6T3Y640：根据你的记录，你似乎多次与对象出入重大活动，有一个合理猜测，你早就认识他。
老板：说对了，可他不认识我！我可是给他拍过那么多相片，我甚至还把他当做我们这些平民的偶像，可他竟然拖着行李箱说不认识我，我问他，我用教训的语气说，您那个行李箱是来干什么的？您不要想着走！我把外面透着白光的门一下拉上了。
记录者6T3Y640：非法拘禁！非法拘禁！
老板：你们不懂我的感情！你们这些外来人，没有一个想把P城变得更好，都在拼命赚自己的钱，原先的P城早就没了，在这黑暗的景象里，欲望的火到处都在冒烟！而只有他，在所有人都围着市长那个圈子的时候，坚决地转了身。有一件事，除我以外，没有人知道，他也会忘了。为了确定他是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的希望，我带了财礼，准备送他，可是他拒绝了！哈哈，那种疲惫的眼神真让我高兴，那些两只眼睛只对钱发光的人应该学学！
记：记录跟不上了，之后的内容都是一些会议的具体情况，大概谈了五六场。注：是关于新建P城疗养院的事，而最后一次会议，竟然是要取消这个计划，真是荒唐。
又记：之后他又一直说对象对于政策的沉默是一种顽强抗争。他说他绝对有一颗正义的心，而这颗正义的心只要找到机会，就要为他们而熊熊燃烧。注：记录者一直没有喊停，眼珠子一直转，看起来像人类在做梦，真好笑。
记录者6T3Y640：真好奇，他听完了吗？
老板：不，没有。
记：他罕见地沉默了一分钟。
老板：他不说话，他永远不说话，他把机械猫递给我的时候，脸色和那团金属一样重，也许是我真的太一厢情愿了吧，总是把他当成反抗的希望。他跟我讲他女儿的事，他说她走了，去了他从未到过的地方。他语气在黑暗中像水一样流动，一点也没生我的气，我心软了，我想在情感上放过他。
记录者6T3Y640：情感？那是什么？如果他有情感，你难道没有吗？
老板：所以我当时还是死盯着他，一个零件，我对他说，有一个零件卡死在机械猫里面，我必须把这一个零件扶正。
记录者6T3Y640：零件！就是零件！
老板：我说我需要一堆工具，一堆奇形怪状的工具。新时代的工具总是复杂多变。
记录者6T3Y640：工具！就是工具！
老板：我扣下了他的行李，他的机械猫，他的一切，然后打开门，告诉他，必须要找到适合这只机械猫的工具，复杂的东西，必须要用更复杂的东西来撬开。他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光线笔直射过来，同时刺穿了我们两个人的双眼，我放下手之后，他就消失了。
记录者6T3Y640：消失了！我们的对象现在消失了！
探员：他在三天前就消失了。
记录者6T3Y640：不，就在刚才！在我记录完成的那一下！
老板：我是明白的，但也许我不能这么想，我不太敢相信这样的话，我要回去，我要确认他的行李和机械猫是不是还在。
探员：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们说的话！他可是在三天前就消失了！
老板：你不该，你这么想会吃大亏的，在有些时候，我意识到，我们可能只是一堆字符串而已，在长长的字符停止跳动之后，我们就消失了。不过，我们这样想，有可能是荒唐的。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一点也不敢相信自己所想的。
记录的人停下笔来。
看不清楚，暴风雪里什么也看不清楚，都是荒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