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评】恶童的成人礼——《MUNDANE HURT》 by 木原音濑

MUNDANE HURT

8.7

木原音瀬 井戸ぎほう [日本] 木原音濑 / 2016 / リブレ出版

*仅代表个人观点，解读不保证正确

*除了【剧情梗概】，正文中剧透也很多，酌情观看

长野雅芝x西崎达也

剧情梗概

前篇-高中生篇

西崎达也家境优渥，虽然生父已死，但母亲带着大哥雅也和他跟随母亲的哥哥（文中写作伯父，实际应该是舅舅，下称舅舅）一家一起生活。由于不用担心生活，加上次子身份，西崎作风散漫浪荡。高二时因为和狐朋酒友打赌而接近为人严肃学习认真，家境十分贫苦的长野雅芝。在不断接近并诱惑着对方后，长野果然被西崎打动，两人开始交往。长野将自己父亲失手杀人并进了监狱的秘密分享给了西崎。西崎由于备受冲击而将秘密泄露了出去，导致长野在学校处境尴尬。两人的关系也宣告终结。而成绩优异本该保送高校的长野高考失利，没考上大学。

后篇BE+番外HE

在经历了家庭重大变故后（舅舅、母亲、大哥先后死去），西崎生活一落千丈，先后辍学，做牛郎，喝坏身体后开始沾染du瘾。被du犯诱骗，卖身接待hei道，由于du犯诓骗hei道而致使事后西崎被hei道的人暴打。意外之中得知了hei道的人正想办法接近已成为律师的长野想获得他手中的关键证据。透露了自己认识长野的西崎被hei道的人威胁从长野手中偷出证据。西崎又一次开始诱骗长野，却不料计划被长野识破，西崎偷出的证据是长野故意伪造。差点被杀的西崎幸运之下逃出hei道的车去警局报J并试图联系长野来接他，却被长野好友北尾转告长野再也不想和他产生关系。但西崎依然以性命作要挟赖上长野，开始漫长的赎罪和自新之路，最终俩人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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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为“恶童”的西崎达也

哪怕放到木原所有文里去看，本文的主角西崎达也都是个排得上号的“人渣”，以他的视角推进的正文里，对话交织着真实卑劣的内心活动让这个人物在读者面前一览无余：因家境好就毫无自我约束，作风浪荡，言语刻薄，蔑视同学；因为生活无趣，就会与人打赌，去对认真的人实施轻浮的恶作剧，得逞后还践踏他人感情；而一旦意识到罪恶感和悔意，又会拼命将罪归咎于他人来保护自己……西崎的作为就如同心智不全的、完全不懂得换位思考的幼稚孩童般，活在一个相当自我中心——且由于家境支撑，自我中心更加一发不可收拾——的世界当中。

在想文评怎么写时，刚好也在看河合隼雄的《心理治疗入门》，启发了我看西崎的新角度。

心理治疗入门

7.8

[日]河合隼雄 / 2021 / 东方出版中心

书里提及一个概念：【过渡礼仪】。意思是在远古/古代相对封闭的社会里，人从幼年迈向成年会有十分具体的成人仪式，不止如此，人生的不同节点（如婚礼/葬礼）都会有相应的繁琐的仪式来完成身心的过渡。而现代过渡仪式的取消或者形式化致使生命节点无法从外部到内部被确认和巩固，也会诱发身心的问题，就比如西崎生理上的成熟与内心迟迟无法发育的乖离。

成人礼除了通过外在的仪式来巩固人对于自身不同生命节点的认知，追究其更为本质的涵义：“脱胎换骨”——本身即带有死亡和新生的象征内涵，换言之，它有让人不得不诚实面对生命中的绝境的时刻，但同时它也包涵着新生的希望。

而这一痛彻心扉的“成人礼”也成了西崎达也在本文中极度饱满的人物弧光。

二、西崎的多重绝境体验

1/丧亲

西崎能够维持其恶童的一面而难以迎来自身成长的一大原因正在于其优厚的家境和宽纵放任的家庭教育。

而木原在其中搭设了一个相当微妙的、并不稳固的家庭结构。西崎生父早年意外身亡，家庭主妇的母亲没有任何谋生技能，却受到西崎外祖父母和舅舅的极度宠爱，在丈夫意外身亡后跟随经营医院的西崎舅舅夫妻俩一起生活。某种程度上，西崎的母亲也并未完成自身的成人礼，从女儿到人妻人母，她始终是一个依附型角色而没有真正自立过。同时，舅舅虽被西崎视为父亲般的存在，但毕竟不是真的父亲，且舅舅也无意承担父职，仅在物质上满足着妹妹一家。

看到这样的家庭结构，西崎“恶童”的一面也许可以被稍许的理解。虽然家庭优渥，却没有经历过爱的教育，同时，身为次子，他不必如同大哥般优秀，也意味着西崎并不被期待。他的种种不安定的作为，外化为其散漫堕落的作风和幼稚恶作剧的性格，既有他缺乏关注而无意识靠做坏事来寻求关注的一面，也体现出他极度缺乏同理心（爱的能力）的一面。因此当西崎被长野迷恋着时，他会惊讶和不适于（难以处理）那份爱的热度与分量，而想要排解和回避。

当西崎的外祖父母去世、舅舅陪西崎母亲看病时不幸车祸去世，那些庇佑着西崎母子的角色们都不在后，外部世界的狰狞便显露其本来面目。

舅妈本就厌恶着宛如寄生的西崎一家，舅妈继承了舅舅的医院后直接冻结了他们的银行卡，切断了他们的生活来源。而西崎母亲因车祸住院后，在医院被主治医生迷J怀孕而自杀，西崎的大哥雅也得知真相后因杀害QJ犯入狱。由于家庭的变故而停止了学业的西崎，在落魄的生活和高中狐朋狗友的奚落里迁怒于雅也，冷言嘲讽让敏感的雅也在狱中自杀。

客观来看，如果悲剧未曾发生或未曾发生得如此让人措手不及，那么优秀的雅也会逐渐成长为顶梁柱而继续承担起西崎一家庇佑者的角色。但是这一系列抓马却又不无宿命意味的变故的骤然发生，将西崎生命中可获得庇佑的、情感上可依赖的人全都抹除了。西崎不得不直面这个迫近到眼下的生存问题，他从未如此清晰明确地感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他人可依靠了。

2/濒死与“失爱”

这即是西崎所面临的首次绝境体验。显而易见，内心尚未完成转变的他应对得极其糟糕：成为牛郎，喝坏身体，怕遇到熟人也不愿去便利店打工，靠女人养着，生活越发困窘，同时精神上饱受折磨，当时没有回应母亲求救以及间接杀死兄长的悔意让他开始靠吸du来逃避现实。

西崎因吸du缺钱，被骗接了卖身的活而被黑dao缠上，又被黑dao威胁去偷出长野手中的证据，被长野温柔照顾后却依然背叛长野偷出了证据，却被黑dao告知证据是伪造的要把他拉去秩父山杀掉。

西崎在与黑dao接触的过程中，数次被痛殴至失禁晕厥，直到被运送去深山的途中，死亡如此真切地逼近，在左奔右突的惶急思绪里，西崎才意识到长野是自己人生中无论如何不可或缺的，自己贪恋着长野的温柔。然而西崎获救以后长野因他的再次背叛非但不再回应他的遭遇，还公事公办地与他保持距离。西崎再次面临着失去重要之人的风险。

可以说，从人生赢家组跌落至谷底，经历丧亲之痛，不断被生活重锤磋磨，西崎恶劣的个性与不成熟的心智也为他招致了不少灾祸乃至险些丧命，几次绝境体验不但使他身为人上人的优越和无聊尊严被消磨殆尽，也如当头棒喝般让西崎自外而内地意识到不改变是不行的，必须要作出改变。而在这之中，长野的爱无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两人重逢，社会地位发生对调，西崎沦落底层一文不名，而长野当上了律师。面对不堪的、甚至也许麻烦缠身的西崎，对比着老同学柚木和北尾的态度，长野是唯一一个哪怕自己落魄至此，也依然不曾改变态度伸手援手的正直之人，且依然通过对他的爱认同和肯定着西崎的存在。可以说，长野成熟的心智和他对西崎的爱是帮助西崎完成蜕变和重建的重要力量。

长野拥有着认真沉稳的性情、爱的能力和责任感。这种成熟的心智正是西崎曾经的家庭中所缺乏的东西。西崎对长野温柔的渴求里混含着一种（心智上）幼对长的本能依恋，一方面体现为西崎对长野的撒娇耍赖，无论是车祸获救后一个劲地向长野表示自己如何被黑dao暴打，身心痛苦悲惨，或是在北尾他们在西崎的新租房为他准备了基本的生活用品后，西崎自尊受伤对着长野大发脾气（结果滑到在被子上哇哇大叫）；另一方面又通过依恋完成了一种为人处世上的潜移默化（模仿学习），比如责任感，西崎在咖啡馆的工作认真仔细；又比如善待体贴他人，他和房东老奶奶产生了祖孙般的情感连接，奶奶的酱油饭很难吃却依然吃得很乐意。

有人评价相比正文，番外的西崎太OOC了，其实不是OOC，就是单纯的孩子长大了。在抓住长野不能松手的念头的强烈驱动下——当然也有在长野和其他老同学的帮助之下，西崎内心的恶童渐渐死去，一个满怀着赎罪之意的西崎开始了跌跌撞撞的自新之路。西崎在这一漫长而起落的人生阶段，完成了他迟到的成人礼。

ps.无常

西崎通过成为咖啡店服务员的工作收入还清债务，完成经济独立后，和长野保持着不是恋人但依然互相在意的关系。他喜欢长野，长野也喜欢他却因先前的两度背叛而无法信任他，两人迟迟没有进展。僵持之时，和西崎同住的房东老奶奶死了。西崎和房东老奶奶祖孙般的情感连带事实上也催生出了西崎的某种绝境体验，借由他人死之无常的启发而联想到自身和长野，由此西崎想要打破和长野的僵持关系更进一步，于是就有了后面好笑又心酸的入籍大戏。

三、人物的平衡感

之前公号上粗浅地提过一嘴完美人设和小人物，抱怨了一下国内文完美人设泛滥，角色没有人味的现象。但再反刍两者，完美人设没有写得好的吗，小人物没有写得拉的吗，显然都有，那我所不满的究竟是什么？

从木原的小人物角色总能打动我，到经常被国内的完美人设劝退，“大”和“小”虽然构成了一种表面上的对峙，但有无“人味”根本上在于人物是否拥有其真实性，无论是艺术真实还是生活真实。比如《杀戮秀》，夏白二人显然也属于完美人设（颜值/力量），他们固然策略性地并不展现生活真实，但却保有艺术真实，在一个具体细腻的故事环境中，他们体会着真切的悲痛绝望和愤怒，依然让人感受到其深度与力量。而再想想那些劝退我的完美人设乃至所谓现实向的小人物，无不做作空洞，虚假真空。所以事实上，完美人设和小人物的（对峙）表述并不确切，本质上还是真实与虚假的问题。

回归木原的人物，他们的真实感来自于一种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的趋同。因为故事多取材现实日常，哪怕是非日常题材，剧情之中也尽力会去表现其日常的一面。而在体现生活真实的一面，我暂时未见其他比木原更卖力地表现着人物各种面向的耽美作者了：丑的美的，年轻的年老的，温柔的脾气坏的，正直心善的自私自利的，性格恶劣的或者面对什么遭遇都默默承受的……

论理，一个普通作者尝试如此多不同类型的人物简直就如同摆了一个地雷阵，不把人雷到遍体鳞伤是很难收场的（x 但木原总能将各种夸张噱头的设定落地，写进人心里。除了能准确地还原人物的生活真实并协调好艺术和生活的双重真实外，木原的人物身上体现出一种适度的平衡感。

拿西崎举例，看高中生篇时会对西崎留下卑劣差劲的印象，但下半部就能时不时看到西崎被黑dao痛打，朴素的观感是，渣是真的渣，惨也是真的惨23333。且木原并不是非常机械地设计这种平衡性桥段来挽回西崎在读者眼中的观感。如上所说，西崎的遭遇很大一部分是由他自己的性格所招致的，而追溯西崎家庭的不幸，既有其意外的一面，也有其宿命性在其中（母子心智都不全，雅也直呼带不动）。作者在此的功能，就如同退回到只是为角色捏塑了地基人设，然后任由其成长发展碰壁触底一样。但显然不是，在这一看似自然的故事发展中，极度考验作者对情节设计的“方向感”。

包括长野，木原以长野的长跑为其批命（？）——初时看不出快慢，但在后程会一个个地超越对手。长野年幼时家庭变故，贫困不幸，高中遭遇西崎高考失利，但后来果然通过努力当上律师，获得了较高的社会地位。但哪怕是如此励志到金光闪闪的长野，木原也依然通过一些纯情的表现或者出洋相的描写来平衡角色过于高大全能而失真的形象，让他回归一个认真可爱却也普通的人。

联想其他的文也都有这样的平衡处理，比如《单恋》中的美貌受吉本智，对自己的颜值有充分的自我意识，自尊颇高，却在喜欢但也看不起的发小那碰壁吃瘪；《美人》中松冈工作能力强，性格颜值都好，却因爱上直男宽末情路坎坷……

当然，平衡处理只是木原的角色能获得读者认同的其中一个因素，远不能作为总结木原的人物写得好的所有原因。这里只是有感于【西崎那么渣为什么我不讨厌他】而想展开说说。至于其他诸如叙事技巧、写法、情节设置之类的影响因素，等积累了更多的观察后再动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