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外婆。
她喜欢吃蚕豆,那种炒过的,五香味的。
或者说,她其实喜欢各种需要尽情咀嚼的食物,各种坚果,卤菜里也偏爱各种翅尖、鸡脚鸭掌。
女儿总打趣,说因为属相是老鼠,不光爱啃各种骨头,还爱囤东西。
是的,她爱囤东西,从洗漱用品到粮油米面,从燃气卡电卡水卡的余额到各种床上用品。她那间小小的屋子,像一个小仓库,床尾旁边本来放了一张老旧的小桌子当置物台,但东西越囤越多,到后来,想去开窗户都变得不容易了。
女儿为此懊恼不已,孙子也是。搬进新小区后,生活可以算得上便利,小区后门就是菜市场,前门出去就是超市,楼下副食店也不缺。但还是要囤,也没办法。不过更多时候,是我们都不知道她到底囤了多少,囤了什么。
比如这次,她那小房间终于不再被她守护后,女儿开始了清理与探索。床底一个箱子里,满满当当五六瓶大装洗衣液,几十斤重,感叹她小小的身材怎么搬上没有电梯的五楼。
她很爱看电视剧,以前觉得她是真爱看,后来孙子和女儿或许也意识到了,她是太无聊。电视节目成为她的陪伴,所以她不会因为手机欠费焦虑,不会因为停水停电焦虑,但如果电视罢工,那是天大的事。
看电视的时候,她躺在她那专属的沙发上,看着看着就会睡着。然后又醒来,再看一会儿,又睡着,循环往复。女儿跟孙子都在家的时候,女儿会打趣道:“你看你婆婆 又睡戳了。” 孙子侧过去看一眼,见怪不怪了。就这样,她从早上断断续续看到晚上,直到深夜。女儿常说:“整个县城应该没有比你还能熬夜的老太婆了。”然后她一看时钟,如果逼近12点或者已经过了12点,她就会起身,慢悠悠地回到她那仓库似的房间,真正地睡下。
她也有睡的恍惚的时候。有一次,她打给在外地的孙子,问:“你们那白天天亮了吗。”被问得一头雾水的孙子听了好久她的描述才弄懂,她是搞错了时间,当时已经是晚上,但被她视作上午,她因此恐慌不已,声称几十年来没遇到这样的情况,大白天天是黑的,路上没有人,连街上门店都关门了。孙子解释了好一通,她还是不相信,最后孙子给母亲,也就是她的女儿打了电话,让她再去解释一次。在两人的统一说法下,她或许暂时相信了自己是因为睡糊涂了。
那一次,孙子对母亲表示,她可能出现了一些脑部异常。但因为已知的就那一次,所以后来也就没当回事。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征兆。而我们都抱着侥幸心理任由它肆意蔓延壮大。
这种怀疑并非没有依据,至少,她是个病人,还是个已经算得上年老的病人。几年前曾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所以在孙子的想法里,或许是出现了一些其他的并发症或者新的病灶。
但她是惧怕医院的,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踏进医院一步,她曾说光是那味道已经让她难受。所以她抗拒体检,抗拒复诊,抗拒长期在医院治疗。但据女儿的描述,她在年轻时,还曾学过护理,在医院短暂地工作过。但生活里的她,的的确确抗拒一切与医院、药相关的事物。就连吃个感冒药,需要一粒一粒吃,每吃一粒都需要暂缓一会儿,全部吃完后,立马要含一颗甜甜的糖,仿佛是奖励自己刚刚经历的巨大苦痛。
直到她失去意识,不得不再次住进医院。那个她最不喜欢的地方,最害怕的地方。住进ICU,在病床上间歇性的保持一点清醒,这一次不是家里沙发上的困意,而是无力支撑的疲态。
孙子用湿巾帮她擦手的时候,她颤颤巍巍的手像是想抓住什么,孙子握住了她的手,手不再颤。可那双手终将要被放开,疫情之下,她需要一个人,在那里独自度过春节。
幸运没有再次降临,像是运转过久又过快的机器被拆卸掉了一颗关键零件,故障的后果是毁灭性的。花了一整个春节,女儿和孙子接受了最坏结果的到来。
于是,剩下的,就是怎么让她更舒服一些。女儿请了全职护工,两人配合照顾。有几天她似乎精神好了不少,女儿对儿子说:“希望她能继续这样好下去。” 儿子没有给出肯定的回复,因为觉得那像是一种无力的宽慰。
春节结束,孙子要走了,离开那个家所在的小县城,去到千里之外的城市,继续做他新获得不久的工作。近两个月来,女儿会时不时给儿子打视频电话、发视频,告知她的新况。大多数时候,他都没有打开或者没有正面看完那些视频。他不想记住她当下的样子,“就让记忆里的那个样子最清晰吧”,他想。
跟母亲通话时,他会想,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带她去北京了吧。她在好几年前就提出想去北京,那时候孙子还在北京上大学,女儿也决定了那年年中找个时间就带她去好好旅游一次。但年初不久,她就第一次病倒了。恢复了近一年,慢慢好了起来。北京之行被暂时搁置了,后来又是疫情,远途旅行成为巨大的不确定因素。孙子毕业,离开北京。北京之行仍没能实现。
原本在今年,孙子回家过春节,想给她一个过年红包,然后跟母亲商量,春天的时候,带她去北京。但没等到春天。
3月的最后一天,愚人节的前一天。她告别了。女儿失去了母亲,孙子失去了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