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语风流:“你为什么不去把煤饼洗洗白”,以及上海人的“敲煤饼”

有朋友问我上一篇文章中“去把煤饼洗洗白”是什么意思。 这个呢,是一句杭州本地俚语。大意是如果你真的闲得慌,为什么不去把煤饼洗洗白呢——煤饼本来就是黑色的,“洗洗变白”既不可能也无此必要,表达的是一种戏谑之意。
小时候隔壁邻居中有一个独居的老爷叔(北方话叫大爷,杭州话叫大伯),当年已近小八十,但望之若六十许人,鹤发童颜。
有人说,从前他出身交关好,上海小开出身,从小吃得好穿得好营养好,所以底子厚,到老了也依然健旺。
他之所以搬来杭州住,是因为某个年代(你懂的),房子与家产都被抄了,只好来投奔嫁到杭州的独生女。可怜独生女中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他也不回上海(或许也是不想再回去了),也不想和合不来的女婿,外孙一起住,所以,他选择了一个人独居。
他的故事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他是一部跌宕起伏的长篇小说。
我认识他的时候,已是这部长篇的尾声了。
那时候,我刚认识了几个字,很爱看书,家里无论有什么书,我拿起来就看。
小学三四年级之后,在书上遇到不认识的生僻字,但凡我不认识的,我拿去问人(学校老师我不问),大部分成年人也都不认识。
能认识的一般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妈。一个,就是这位上海小开出身的老爷叔。
每次,他都会很详细地告诉我读音,解释词意。渐渐的,我也常常去问他看课外书时不太明白的一些问题。
有的他会回答,有的,他不回答——可能是觉得我当时实在太小了,有一些是不适合解释,有一些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
很多时候,我又偏生有一种幼童的执拗,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的问题刁钻蹊跷,或者,又天真到缠人,烦人,令人头昏。
每当此时,他就会用一种戏谑的口吻来推挡:“乖囡啊”——乖这个字,他读“瓜”的音,
“瓜囡啊,侬噢,现在转去,把灶批间(厨房的意思)里的几只煤饼去汰一汰,记得要汰一汰白噢。”
他们那一代老派人,说话大都不会直来直去,而是曲里拐弯的,
夸你,曲里拐弯,骂你,曲里拐弯,点(醒)你,曲里拐弯……
总之,是把你当聪明人看,才会这么说话。
哪儿像现在,如果是文字,必须把话说的比洗衣粉还白,还呛鼻,还要用黑色体大大地标注出来。如果是视频,还打上字幕,还连放三四遍,还配罐头笑声(怕你不知道在这里应该笑了),配罐头掌声(怕你不知道这里是要鼓掌的),
另外是快手还是抖音,常常在公众场合,会听到人们刷这类垃圾视频时,有特定的,标志性的“嗯”的一声,真TM令人连作三日呕……
这些,都是在把你当白痴看,而且,还不是把你当成普通的白痴,是特级白痴,白痴八级,白痴都入了膏肓的那种。

我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回复上海老爷叔的,我学着他的口音道:侬触我霉头我晓得格,阿拉屋里厢是烧煤气格,呒没煤饼,汰啥物事去啦?
老爷叔听了倒喝喝大笑,说:小囡满灵。学我讲闲话,赛过一只巧嘴鹦鹉。
后来他还郑重跑去和我妈说,小囡有语言天赋的,任何话只要和她说上一遍,她都能学的一丝不错,趁年纪小,应该给她学一门难一点的外语,比如法语德语阿拉伯语什么的,事半功倍啊。
我妈后来没有实行这个建议,可能是舍不得钱(这种小语种的学费不会便宜),但她觉得脸上很有光辉。
当时,上海老爷叔为人处世,待人接物之间,颇有一种“万人不入他眼”的感觉,好比红楼梦中的妙玉。现在“老妙玉”却特意来夸她女儿好,她又怎么会不开心呢。
虽然从我出生那天起,家里就是烧煤气的,但是一直到前几年,街坊闾巷之间,特别是有些卖小吃的,还是用煤炉的。用煤炉就必须要用煤饼,而杭州俚语中的煤饼,那就是真正的煤饼,与我们邻近的上海,说到“煤饼”,却还有另一个意思。

上海人从前也有一句俚语的,叫“敲煤饼”
这组动宾结构表达了什么意思呢?“煤饼”是啥?
煤饼当然是烧煤炉用的燃料呢。别看上海上只角外表繁华雍容,有文化底蕴,实际上是到了上世纪末,很多人家里都还没有煤卫设备,上厕所要用马桶,做饭要先发煤炉,
这种生活,现在的人简直无法想象,但他们那时候就是这么一天天,一夜夜,一顿饭一遗矢过来的。
好吧,不卖关子了,其实煤饼不仅仅是能在煤炉中熊熊燃烧的一小块黑乎乎的玩意儿,它在某一个特殊的时期,还是一个专有名词,代表了杏工作者。
并且是特指最低档,最底层的杏工作者。
尽管现在很多所谓的网红,明星,“名媛”,虽然她们干的活儿一样,但,你就不能说她们也是煤饼。
大家如果读过我写的《海上花列传》书评,就知道同样的一种商品,同样是个凡人,两个眼睛一只鼻子,也没见杏器官上镶了钻,为什么能卖出天差地别的价格?
这里面的学问,深了去了,有营销学,有心理学,有人文历史,有包装技巧,有团队合作精神……
总之,有一点是肯定的:能卖得出高价,天价的杏工作者,那TA就绝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一定有一个团队在精诚合作,在背后操作,经营,在做推手……
若是光光一个人单枪匹马地站在街上(哪怕长得再是艳若天仙,按现在的狗屁流行词形容是“绝世神颜”“盛世美颜”),看见来一个人就发一张小传单,就上去问一句“你寂寞吗”,那百分百价格是上不去的,只能是拼多多白菜价,跳楼大甩卖价。
人这种动物,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荷尔蒙飙升了紊乱了想那啥,这都是基本需求,人类满足基本需求不可能花太多的钱,花太高的价格,(比如,撑死了一斤大米500块800块,你敞开了吃,至少可以吃一天吧,可是,为哪个著名的网红打赏,或者给某女明星做个户外广告之类的,最少也要砸几十几百万,五百八百挡住吗?)
普通人也一样,为自己的虚荣心买单,那才舍得扔大钱——比如卖肾都要买的那啥牌子的手机,啥牌子的包包……
所以,两条腿能站街的煤饼,和放进炉子里的煤饼,这两样既然都是为了满足基本需求而存在的,一个给你烧饭吃,一个给你XXX,所以,这两者的价格,用膝盖想,都是非常之廉价。

在王安忆长篇《米尼》与《我爱比尔》中,米尼到了中年,就是一只煤饼,她的前夫是她的营业经纪人兼拉马的,《我爱比尔》中的“阳春面”(书里有个女犯叫“阳春面”,并不是一碗面,而是形容她价格非常便宜),也是一只低档的煤饼。但女主角阿三不是。阿三画家出身,专做阿(外)国人,所以当年她是傲视同侪的行业翘楚。
(另外插播几句:在《我爱比尔》中,宏观的来看,“比尔”是一种象征。女主角阿三则象征了我们每一个人。
阿三想从现实的此岸,抵达彼岸,这里必须要有一个载体,她以为比尔就是那个载体,但是比尔不要她。
比尔给出的理由非常烂,说资本主义国家的外交官,是不能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谈恋爱的——请问,这都是些啥?
于是,阿三失去了那座“桥梁”。
阿三只是想去彼岸,她不知道彼岸有什么,彼岸有什么在吸引她,但她必须去。
可她就是去不了啊,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搭建“桥梁”,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终于,她“溺水”了——吃了官司去白茅岭劳改了。
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故事任由发展下去的话,天才女画家出身的阿三,离当煤饼的日子也不远了。)
又,小说《繁花》中,也有“低档煤饼”之称,可见在他们这些作者的年轻时代,都是知道“煤饼”的存在的。
下面贴一篇上海作者畸笔叟文章的摘要,畸笔叟和王安忆金宇澄他们年龄差不多,基本上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大家看看他是怎么解释“煤饼”这个词的。



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彩蛋”:
之前还读过一个上海作者写的文章。
当年(可能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期吧)他在上海一个著名的大酒店做前台,有一天他中班下班(我估计时间大约晚上九十点钟),某操着广东口音的一位熟客,走近来低声问他:哪儿有打洞的?
此前台小伙对熟客的印象不错,而且自己又下班了,年轻人比较热心,立刻回复说:有的有的,现在去还是有的。再等一歇就不一定了。伊拉噢(伊拉,第三人称,可单数,可复数),现在赚铜钿老巴结格(赚钱很勤快,很勤奋的意思)。我带你去。
客人一听这话,还挺对榫,满对路子的,就乐滋滋地跟着跑了(上海人把“走”叫作“跑”)。
于是,小伙带着衣冠楚楚的客人跑到酒店对过,拐进一条小弄堂,右转,然后,再拐进了另一条小弄堂。
路倒还好不远,跑到弄堂底,小伙指向一只皮匠摊头以及里面的小皮匠,说:先生,你不是要打洞吗,伊噢,打洞技术一只鼎的哦。
(一只鼎,很好,顶级的意思)。
作者没写客人是怎么个反应与神情。
反正他说,那时候他才20岁,年少清纯,刚刚旅游中专毕业,他就知道天下好像只有皮带要打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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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衣一时聚散 金学红学研究者 世情小说作者 专栏作者 独立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