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俄为红菜汤吵翻,而我只盼飞回家吃一碗罗宋汤
三年前的人间四月天,某日华灯初上时候我跟老Z找了一家街边小店。一碗辣酱面一碗小馄饨,面对面坐下,我却习惯性地回头往身后找——毕竟是小学与初中的老后桌,习惯了一回头见他趴在课桌上的样子——上次回国一聚又是六年过去,旧日印象总是顽固地停留在脑海。
夹面的筷子在碗里颠一颠,像要理顺思绪似地,看那一排齐齐整整的面条挂落到汤水里——可又怎么理得清?这个动作倒是把儿时上海生活的情调带出来了。那是一种有章法的仪式感,即便在街边小店吃一碗家常面也如此。一口下去,不用说是蔓延的回忆。
眼泪都被辣出来了哟!这一口微辣微甜的家乡古早味,竟比时下流行的重口味川式辣面都“猛”。果然“时光还是老的辣”。
唐人街有一家老正川让我见证了川菜在美国的走红,老正川的朱姓上海人老板多年前就在贴隔壁开了一家名叫老正兴的上海菜。我是没能躬逢上海菜在美国的盛时,不过它一直是有粉丝的。到了美国第一次吃上海辣酱面是在法拉盛,对面坐了个川味中人,不理解这碗面微妙的辣味于我有多深的情意。

之前午饭是在豫园吃的。跟老Z约在地铁豫园站见的面,两人目标很一致,去老地方走走。动迁以后附近同学家大都搬去了浦东,我又辗转去国,正好找个机会故地重游。然而复兴东路河南南路交界大变了,街道拓宽、横平竖直,站在以前没有的人行天桥上俯瞰,记忆中的弄堂曲致是恍惚飘渺了。
我们从丽水路一带进入豫园区域,经过了九狮商城——小学时候妈妈给我在那买过一条紫色三层裙的,又经过老庙黄金——初中时候我在对面已关掉了的音像制品店买过好几盘王菲的磁带,《容易受伤的女人》上市时的王菲还叫王靖雯。
豫园门前人山人海中我曾见过一个人高马大的老外女人,上唇长着两条鲇鱼须似的汗毛——那是一个我们有些人喜欢直勾勾盯着老外看的年代,似乎从每一根毛发里都要揪出一个新世界来。而今让老Z殿后重上九曲桥,满眼是黑压压的人头、乌黑发色、黄皮肤,不知何时我的眼眶已肆意湿润。
午饭时候九曲桥边的一碗汤圆,到了夜饭前早已消化到记忆深处去了。眼下这碗辣酱面也将一样,老Z与我分享的小馄饨也一样,日后都将成为我不断从记忆里拷贝往日滋味的样本。哪怕嘴边吃不到,在意识的明暗区也必有这一口味道的徘徊。唉,谁叫回乡那么难!

我是直到出了国才关注到汤圆有甜咸之争,吃辣有南北之别,至今也仍为家乡味站边,但多年在外已磨平了偏执。世界大了,什么人都有,什么口味都有理。家乡味是感性的但依然得讲理,毕竟你有你的家乡味,别人有别人的舌尖国。
乌克兰和俄罗斯为一碗红菜汤打嘴仗。2019年乌克兰曾有意将这道源于基辅的“百年料理”申遗,俄罗斯随即放话,“红菜汤是俄罗斯最著名、最受人喜爱的菜式之一,是传统菜肴的标志”;俄罗斯坚持这道汤是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波兰、罗马尼亚、摩尔多瓦和立陶宛等众多国家的国民食品,岂能由乌克兰动了大家的汤。
申遗纠纷的背后是一口汤的正统之争。而舌尖上的文化差异里包藏了更深的矛盾。当时乌克兰人在社交媒体上愤怒回应的大意是,“偷了我国的土地还不够,还想偷走乌克兰的国汤。”现在我们都看到了两国真枪实弹的战争,从争汤到争地,竟是数步之遥。

是啊,上次回国怎么就没想起喝这一口汤?红菜汤的上海菜版本叫“罗宋汤”,“罗宋”是早年洋泾浜英语对Russian的音译。在十月革命时候,大批俄国人辗转流落到上海,带来了伏特加和俄式西菜,上海第一家西菜社就是俄国人开的。从此辣中带酸、酸甚于甜的俄式红菜汤渐渐演变成了海派特色酸中带甜、肥而不腻的罗宋汤:譬如番茄要用油炒过,汤里加切片的上海大红肠;有的上海人家竟然还能往汤里放大白兔奶糖。
我是愿意为一口上海罗宋汤飞回老家去的,对我来说那才是正宗的红菜汤。由此不难想象在斯大林时期把红菜汤打造成国菜的俄罗斯何以会认为他们的红菜汤最正宗,更不难想象最初发明了红菜汤的乌克兰人何以会认为他们的红菜汤最正宗。而如此看来反而可以退一步想:多争无益,何妨一汤各表。
乌克兰厨师季玛·马尔采尼克的观点就与建议申遗的名厨叶夫根·克洛波坚科不太一样。马尔采尼克认为,红菜汤的真正之美在于千变万化。“有多少东欧老奶奶,就有多少种红菜汤”。这句话何妨扩展一下,“有多少喝红菜汤的家庭,就有多少种红菜汤”。

离乡多年以后又尝到小时候口味的辣酱面,对于习惯性回头往后看的念旧的我,无疑是感怀多于知味。而论味道也许法拉盛那一碗面还更胜一筹。所以说有时候“家乡味”难免掺杂额外的感情因素,不足与外人语,亦不必与外人攀比纠结。
而我所唯一乐道于多年海外经历之处,在于我少了对一己家国的偏执,而同时更为深深眷恋自己的祖国。
遇到川味中人我不会说我小时候吃的辣酱面才最好,遇到台湾人我不会说上海冷面比台湾凉面美味,遇到韩国人我也不会争辩泡菜属于韩国还是中国。世界和平当然不会就此简单地达成,但私以为:从每一条热爱美味的舌苔开始,少争辩,多品尝——这食物与人生的丰美多样——人间总归能多一些烟火气,少一些火药味吧。

少一些火药味,小老百姓当下最大心愿!前年吧,微信上收到老Z的生日祝福,看到他发过来的“吃面”符号,我回复:
“就飞回来吃面。”
飞回去,就为吃一碗面,我自己都被这句话故作潇洒的洒脱打动了,仿佛话说完下个月就能飞回去重赴四月之约。本来我虽不具备说走就走、打飞的专为满足味蕾的实力和自由,但筹备一年半载还是不难成行的。谁料半年后即呈现天灾人祸、国际动荡态势至今。世道不容小民随来随往,以至于积了一堆的家事在国内,真是理不清的一团杂乱面线,而家国之忧早就远甚于味蕾之思了。
“别吃咯,吃好点的。”记得老Z当时回我。
呀!现在对我来说,能回家吃上一口面就够好的了。要不去喝罗宋汤?上海哪里有喝东北口味罗宋汤么?在这个海纳百川的城市,人们本就不坚持原汁原味。我也答应老Z说要去新景点看看的建议。出来以后上海变化太大了,必须用新眼光、往前看。原乡之旅应该收官了,这个世界,回不去也不必回去的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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