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海子
查看话题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
尸体不是愤怒也不是疾病
其中包含着疲倦、忧伤和天才
——海子《土地·王》
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到4点,海子写下一生中的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这首诗的第一句是这样的: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十天后的3月24日,海子进入了生命中的第25年。这天凌晨,他又出现了致命的幻听,在痛苦中写下两封遗书。3月25日凌晨,他再次出现了致命的幻听,在清醒的痛苦中写下三封遗书,分别给家人、骆一禾、校领导。3月26日,他去意已决,写下对世界最后的话,停止了写诗的笔:
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的教师,我自杀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我以前的遗书全不算数。我的诗稿仍请交给《十月》的骆一禾。海子。89.3.26
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三十三个春天了。海子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五年,而他离开这个为他所热爱的世界已经三十三年了。
有时候,我们很难判断生命的意义,生命的价值。我们直觉一切吊诡。惟其热爱,所以消逝。惟其漠然,所以存在。万事万物的存在,并不直接呈现了其本来,然而以其支零所在,也于某种向度上进行了意义与价值的自我言说。
我们这一代人,在中学语文课本里读过海子诗歌,也消费过“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的开发商广告。课本对于个人的阅读视野具有极端重要的影响,而个人的阅读史会进入到个人的生命。读大学时,我常于北京清冷的冬夜里诵读海子的诗,不觉夜之深矣;也曾从中关村大街出发到六环外的政法大学,寻找海子在昌平的孤独;亦曾在清明雨纷纷时节跨过蓟门桥感受法大研究生院的学术氛围,悄然思忖:倘若海子在海淀校区工作,是否会造就另一种命运?
从那时起,我即存了要去拜谒海子墓的念想。此后,我在课本与论文之间奔走,许多的日子不辞而别。很快,自己也过了25岁。当某年雪落在徽州大地时,我们出发了,带着卷册和神州,向着海子的村庄出发了。
多年以后的春天,面对当时冲印出来已经黯淡的相片和当时尚未冲印出来而丢失的记忆,我又一次想起了这一趟文学之旅,我们到访过三个墓地。其实无关文学,也无关墓地,我们进行的实在是一次蜜月旅行。甜蜜是什么,是有人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不管世界怎么看。
要一直记得,对于诗歌和一切艺术而言,重要的是我们看世界,而不是世界看我们。要一直记住,唯有我们是真实而确定的,可以抵达永恒;而世界是幻变的泡影,方生方灭。

海子是不幸的。为陌生人祝福、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海子,终于没有在尘世获得面朝大海的幸福。海子的父亲在与传记作家燎原的谈话中表示:“海子有过女朋友,但从没有带女朋友回来过。那女孩儿的家是城市的,我们家是农村的,女孩儿的娘老子不同意,主要是嫌我们家里穷。”
海子参加工作后,工资除了支付买书、穷游、基本的开销以外,其他都用于反哺家里。骆一禾在《冲击极限——我心中的海子》中写道:“在他(海子)毕业之后,他所收到的近百封家信里,都请他寄些钱回家,垫付种子、化肥钱和资助三个弟弟的学费。从信上看得出,他常以五六十元为单位寄回家去……他曾给母亲写信说:‘妈妈,今年我要发大财了,我写的好多东西就要发表了,都给咱们家……’”这样的记录真令人心酸。海子——这位诗歌王子,是在绝望、孤独、贫困之中,给世界创造了美,给文学史贡献了美好的诗篇。
在1989年3月25日凌晨写给骆一禾的遗书中,海子特别交代:“《十月》2期的稿费可还一平兄。欠他的钱永远不能还清了。遗憾。”遗憾,阅读诗歌,赏析诗歌,往往是形而上的,然而没有一个诗人的境况不是具体的。海子写给“瘦哥哥”梵高的诗篇,其实也有他的自况在其中: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没有月亮/面包甚至都不够/朋友更少……
那个冬日的傍晚,我们是在十七点四十五分走到海子墓前的。那儿是大片墓地,新坟旧坟都有,海子墓在其中静穆着。天空阴郁,夕阳隐没在层云后,没有晚霞之光,荒芜如同诗歌的败落。树与草杂生,墓地里有炮仗燃烧后的红纸屑,落在黑土地与绿草从上,分外扎眼。我们放慢脚步走到海子墓前,一时想起那诗篇:黄昏长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布满哀伤的村庄/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
但,我们一如墓地的沉静,静默着从墓前两旁的柏树道缓步向前。碑上刻着“海子墓”三字,碑前立着十数枝向日葵,花有些干枯了。墓左方的小龛贴着海子像,前方祭有数瓶酒。
据西川《死亡后记》记载,海子在昌平教书时,因为无人交流,过于孤独,有一次竟走到饭馆对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能不能给我酒喝?”老板拒绝了:“我可以给你酒,但你别在这儿朗诵。”海子生活封闭,沉浸诗歌不能自拔也不被理解,他在诗篇《在昌平的孤独》中写下:“孤独不可言说”。他彼时远离北京城繁华的中心,孤身一人攀登诗歌高峰,生命中充满了无望与无告。
海子是幸运的。他在变动不居的时代找到了诗歌,在很快的时间内达到了创作的巅峰,近乎“狂飙突进”,并在极限状态下按照自己的方式度过了诗歌的一生。按照西川的分析,这里隐藏着的问题是路径与目标的背离。海子敬仰的是古典主义大诗人康德,在实施方式上却选择了浪漫主义,最终落入了荷尔德林的命运。但这并非作为诗人本身的不幸。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天赋与才华。

生存还是毁灭,始终困扰着丹麦王子,也困扰着诗人,他剧烈燃烧,遽尔毁灭,划过天空。如同诗篇中一再复述的那样,把天空归还给天空,以离场而获得了在场。
他的在场,离不开最好的两位朋友。海子与骆一禾、西川,程光炜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中称他们为“北大三诗人”。文人相亲,斯世同怀。海子离世前两周,向骆一禾提议并去了西川家,他们谈到歌德不应让浮士德把“泰初有道”翻译为“泰初有为”,而应翻译为“泰初有生。”也许是诗人的告别了。
在遗书中,海子托付骆一禾帮助整理诗稿。骆一禾怀着巨大的悲痛编辑整理海子的长诗,七十天后因脑溢血辞世,年仅28岁。堪叹世说,人琴俱亡。原本负责整理海子短诗的西川,负责起全部编辑工作,历三年许,于1992年5月编竣《海子诗全编》,两百多首短诗、七部长诗,凡一千余页。
海子的诗,生前几无销路,发表的机会也很寥寥。骆一禾和西川都曾担心,《海子诗全编》是否有可能出版。他们非常担心,海子会淹没在历史长河中。去世前半个月,骆一禾匆匆写就了《海子生涯(1964—1989)》。行文急促,内心的痛苦一读可知。表述浓缩诗的思辨,对海子在诗歌史上的地位进行了首次定论:
“我写这篇短论,完全是由海子诗歌的重要性决定的。”
“他是第一个人向我们表明,人不仅要写,而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
“下面我要说的便是《太阳·七部书》的内在悲剧,这不惟是海子生与死的关键,也是他诗歌的独创、成就和贡献。”
“这就是1989年3月26日的轰然爆炸的根源。相对论中有一句多么诗意的,关于巨大世界原理的描述: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
“他不仅对现在、将来,而且对过去都将产生重大的影响。——是的,根由之一是,海子有他特定的成就,而不是从一般知识上带来了诗歌史上各种作品的共时存在,正如在山巅上万物尽收眼底一样。”
西川在题为《幻觉在创造历史》的采访中表示:“我要让海子在中国诗歌界立住,成为一个不可磨灭的人物。”三十三年过去,“我们看到,海子正逐渐变成一个民族性的人物。海子的诗歌进入了中学教科书,海子的生平变成了传记。”(西川《海子诗全集•出版说明》)。是他们,不忘故人,立住了海子。
在我读书的时代,同学少年总是讨论哲学、诗歌有用无用,最后只能归为无用之用。可是近年,我们逐渐发现诗歌是有用的,实实在在的大用。诗人呕心沥血写作的诗篇,不是一场白费。越接近生活,越能发现。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诗歌有为,诗心生生。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一切纪念,都是为了新生,为了更好的未来。我们没有忘记海子,诗歌也没有忘记我们。

那年,我们在海子故居向海子的侄女购一本作家出版社的《海子诗全集》。海子的侄女让我把购书款交给在右侧房间里的海子的父亲,并叮嘱我说他一定会找零钱的。言下之意,即是让我不要拒收。这话里我分明听出了先前的许多购书人愿意为海子诗集多付钱。因为海子诗歌,曾是我们这一代人距离诗歌最近的距离,诗歌从此并非只是文学书本里的标本。
果然,海子的父亲厉声要找我12元。他先掏出两张5元,一张1元,最后找了很久,找到一枚1元的硬币,定要我收下。我从我所敬仰的诗人的父亲手上接过他找给我的我为那本写满诗人一生心血的诗集多付的12元零钱,把它托在手上,这沉甸甸的12元,有我不能承受之重,只有五味杂陈可以形容当时的心情了。因了骆一禾、西川以及全世界热爱海子诗歌的诗人和读者们,海子诗歌已经越来越得到重视了,他再也不用担心他的诗歌会漫灭,他与他所敬仰的大诗人一起写进了文学史。
那诗集的版权页写着“作者:海子。编者:西川。字数:800千。版次:2009年3月第1版。印次:2015年10月第13次印刷。定价:88.00元(精)。”
2017年,海子的父亲,用后半生守护海子诗歌的老人、查湾一带的“金牌”裁缝,驾鹤而去。现在打开《海子诗全集》,看到书中夹着他找给我们的零钱,不胜感慨。人事总有代谢,往来已成古今。
春日绚烂,桃花春风。1989年3月14日,海子对1987年写的桃花诗篇进行了修改,包括《桃花开放》《你和桃花》《桃花时节》。15日,对1988年写的《桃树林》进行了修改,另外创作了数行《桃花》诗,诗句中隐藏了不安的抉择,为一生的落幕写下谶语:
曙光中黄金的车子上
血红的,爆炸裂开的
太阳私生的女儿
在迟钝的流着血
才华与命运都是伤人的。他在短暂的一生中冲击极限,他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他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他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不朽的诗人也是人,他有他的喜怒哀乐,但凡那幸福的闪电告诉他的,他全都告诉了我们。他获得的纯粹的幸福,全部给了我们这些陌生人,我们从他处获得了每一个春天的祝福。

我们一再的怀念他,所有热爱诗歌的人们一再的怀念他,不仅在桃花盛开的每一个春天,也在屈原遗落白鞋子的沙滩,在丰收后荒凉的麦地,在太阳强烈水波温柔的珍贵的人间。不是他需要,是我们需要,是喧嚣时代的零余者需要。
热爱一位诗人,认识一位诗人,最好还是阅读他的作品。这些年,我们一直在重读海子的诗,从少年,而青年,而慢慢步入中年。我们越来越感到,诗人是人,不是神。同时,我们也越来越感到,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只有永恒的事物才会被时间赋予永恒的价值,成为永恒的存在。
海子故居,我们已来过。海子诗歌,我们已读过。海子的祝福,我们送给了更多的有情人。我们实在是幸运的。
我们这个时代缺乏优秀的作者,也缺乏合格的读者。一切都是自说自话,自言自语。我们实在是不幸的。
生年有命,感往悼来。一方面,海子是未完成的;另一方面,海子又是完成的,海子以其未完成而臻至完成。我们许多人的在世,既谈不上未完成,更遑论完成,也许只能说尚未开始。必要寻找到那道,终身践行之,孜孜以一生,如此方有成之时。无论诗歌、文学、艺术,或者其他具体的工作、伟大的事业,一切均是如此。
将来的世代,盛开的春天,诗骚李杜魂,我们的大诗,自先秦以来,自汉唐再来,复活而复兴。
我不想把死亡渲染得多么辉煌,我宁可说那是件凄凉的事,其中埋藏着真正的绝望。有鉴于此,我要说,所有活着的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这样,我们才能和时代生活中的种种黑暗、无聊、愚蠢、邪恶真正较量一番。
——西川《死亡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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