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紫薇郎对紫薇花”
“紫薇花对紫薇郎”这一句摘自《金瓶梅》第四十九回,这一回题为“请巡按曲体求荣,遇胡僧现身师药“,说的是西门庆接待宋蔡两御史,又于胡僧处取得壮阳药两件事。古今批语比较一致,总结如下:官场得意,床上亦得意也。此节跟在惊险却保命的苗青案之后,又轻易取得早放盐引的特权,无怪乎得意。宋蔡两御史两人接受金钱与性的贿 赂,且蔡的情状尤其猥琐,被判为斯文不保;胡僧处各摆设兼胡僧本人,皆为性器官暗示——此二也是比较通常的注解,本文就不再多说。
明末文人圈的色情文学和精美的套色春宫总让我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因太懒惰没能将这个小兴趣进行下去,当然可能是一部分的事实,即有文人/准文人阶层将口语的俗文学(戴密微所说的la littérature vulgaire是也)再转加工,变成纸本,不再是讲唱文学的底本,而是所谓的“通俗小说”。这当然不是我的创见,只有有个补充的小观点,得益于木刻研究的前辈们:所谓的桃花坞春宫中,一些人物姿态动作线条稿或许来自唐寅。以上或许可以推出,文人对色 情产业的影响和可能的直接作用。春宫图中对文本中场景的复刻,和一些题诗在不同的文本/图画中的重复使用都提供了一些蛛丝马迹。那么《金瓶梅》是明末“色情工业”的产物吗?凭文学性来看,我觉得不是。它太突出了,哪怕署名痴情反正道人的《肉蒲团》同样是个比较突出的含有道德性训诫的名作,也是远远比不上前者的。但有意思的是,通过一些对比,我们可以发现,相对《金瓶梅》而言,《肉蒲团》更像是文人的直接书写,而不是对口传本子的再加工。《肉蒲团》的主角是文人,而《金瓶梅》上下几乎不直写文人阶层的生活,你当然可以说,或许《金瓶梅》的作者(如果有,如果为单数)深具对商人与小农的观察力,但那个时代中,一个文人写作可以自觉规避掉文人的身份,可能性微乎其微。梅节认为,《金瓶梅》与施耐庵书会有极大关系,未必不可信,而书会才人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是不是我们幸运地遇到一个或几个极为有天赋的书会才人创造出的文本,这是阅读时浪漫的想象了。
了解这样的背景(不要完全信我),再看《金瓶梅》每一回的人物对写,按照现在的说法是“倒置”,“镜像”,等等,那种有意识的安排,例如田晓菲提到的时间问题,主角西门庆在全书中说的第一句话——“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田晓菲以此讲“这是一本秋天的书”,而突出《金瓶梅》短暂由盛至衰,由纵情到突然丧亡的末世狂欢气氛。这当然是全书的气质,也是田晓菲“悲悯”的立论(我觉得此立论沿用了孙述宇)。为此她有意不采事实上更为冷峻的张竹坡批语:九月廿五日是李瓶儿的头七。让人一下子明白为何书开头要写西门庆的一个小妾死了。——如果细心,会发现书中处处是这样的时间闭环——确实可以作为一个无名作者文学天赋的明证了。
准备好这些:古今所有批语/研究,我们来讨论“紫薇花对紫薇郎”的深意。
揭示“紫薇花对紫薇郎”的部分,可算是秋水堂书中的亮点之一。田晓菲论金瓶梅出版时颇受微词,一是因为太过同情潘金莲,认为最后武松一百两银子买下金莲之后的虐杀是“以色谋杀”。二是过度参照/对比《红楼梦》,将《红楼梦》说成是少男少女的小说(这也是沿用孙述宇)。三是为强调“悲悯”以至于一些地方过度诠释。四是的确沿用张竹坡。不过我以为田晓菲比较可惜的一点是:按章回来写读后感,笔调过于散文化,造成了主要论点不集中的问题,也是她的书在一些专业研究者眼里不过尔尔的原因罢。然而金瓶梅是一本大书,因为它的处处对照的闭环结构,细节与细节的映照太多,很难处理。——以上是我为秋水堂说的一些好话。
言归正传,田晓菲说:
此回的另一诠释重心,便是语言(能指)与其代表的事物(所指)之间的表里参差。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从正面说明了序言中提出的一大论断:也就是《金瓶梅》是对古典诗词之境界的讽刺摹拟和揭露。”
蔡御史见到二妓,“欲进不能、欲退不舍”。先问二妓叫什么名字,又问:“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这一段,我们必须对比第三十六回,西门庆第一次见蔡状元时,安进士问“敢问贤公尊号?”西门庆道:“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询之再三,方言:‘贱号四泉。’”两段话,如出一辙,则西门庆被喻为何等人物,自不待言。
蔡御史对于文字符号的爱好完全统治了他对人物的鉴别,也就是说:表面文章比实际内容更重要,两个妓女当中,只因为董娇儿有一个令他喜欢的别号“薇仙”,他便动意于彼。
就寝之前,董娇儿请蔡御史在她手里拿着的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题诗,扇子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湘妃、湘兰,都令人想到《楚辞》意境,然而此情此景,似乎与楚骚差距甚远。蔡状元为娇儿题诗——“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最后一句又剥削了白居易《紫薇花》诗的最后一句:“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然而白居易写黄昏独坐,紫薇花也真是紫薇花,不像蔡御史的紫薇花原是一个号薇仙的清河妓女也。此外,紫薇郎是唐朝时中书舍人的别称,蔡状元现做着两淮巡盐御史,哪里是什么紫薇郎,不过急中生智颠倒古人的诗句来趁韵罢了。
《金瓶梅》善于设置细节机关,往往来回触发机关,提醒我们它正在讽刺,让我们会心一笑。比如田晓菲指出:由蔡状元询问妓女有没有号,读者会想到同样也是蔡状元询问西门庆有没有号。可好事的读者记得更多:西门庆号“四泉”,乃是因为他买了一块地中有四口井的缘故,这是他急中生智临时想到的“号”,就是受到当时的蔡状元,现在的蔡御史的启发,蔡御史号“一泉”。书中还有一位“三泉”,就是与西门庆竞争妓女郑月儿的另外一位嫖客王三官儿,西门庆为了报复,与其母林太太私通,变相成了王三官儿的“父亲”,于是王三官儿不敢再号“三泉”,依照他生父的“逸轩”改号为“小轩”。恰恰是这位王三官儿三泉,也为妓女题诗。前人批注亦甚是敏锐:“王三泉此诗,较蔡状元尚通。” 秋水堂在后文中又提示,蔡御史一手拉着妓女薇仙,一手拉着西门庆,那么西门庆应与妓女互为镜像;那么,西门庆同时也拉着一泉:一泉与三泉,御史与嫖客当然也是互为镜像了。
但是,设置机关并触发机关,还远远不够。蔡状元因文字符号而选择“薇仙”——还没达到作者想要的讽刺力度——后文又说到扇子上的主题:《离骚》中最有名的意像之一,“湘妃,湘兰”。《离骚》的传统在于,它将文人的德行/身体/精神譬喻成香花与香草,《离骚》之后诗歌中基本上都沿用同样的方式,一种sys tem,一种“制 式”,形成时间愈久,它愈规范了我们的联想,香花—美人—文人—美德,这里,蔡御史(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人情状元)也是按照同样的联想从而产生性欲,而“制 式”亦被打破,变为了香花-妓女-嫖妓现场。与其说是文字符号让蔡御史达到了高潮,不如说是靠“参差”达到了“断裂“与讽刺。
很明显,几乎是同时代的文人作品《肉蒲团》也敏锐地捕捉到诗歌,或者美学上的制式联想反用后所达到的效果,但它做得更为彻底,由主角名“未央生”(很美)开始,不停强调他的身体之美,肤如白玉,眼若秋水,然而如此的“离骚”的身体,最后被装上了狗的生殖器。
当然要谢谢秋水堂,有了她的思路,走到这步,方能注上加注,理解用白居易典“紫薇花对紫薇郎”的一些妙处。她当然也指出了西门庆与蔡宋御史说话时所用的语言与他在家中或与妓女们说话语言的不同,前者是比附文人的,后者是“小臭狗肉,怪婊子”式的。西门庆亦以谢安携妓东游之典故比附蔡御史之玩弄妓女(这里也是重点,采薇与东山是最紧密相连的意象,所以逻辑是西门庆用东山典-联想到采薇-听到薇仙动心-对紫薇花与紫薇郎),并私下里与妓女说:他是南人,好南风。(意指喜欢“后庭花”)。请移步读原著。
总结:秋水堂此回分析丝丝入扣,思路清楚。
ps,又想到友邻说的倒置,例如美人们吃蕙莲烧的猪头,美人与猪头是不是倒置呢?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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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激烈的吐槽。当我打开格非的《雪隐鹭鸶》,惊呆。
“那么面对两个姿容绰约的女孩儿,到底该选谁呢?对当时的蔡御史来说,这恐怕是一个幸福的小烦恼吧。
当然,我们知道,蔡御史最终选择了董娇儿。我们还知道蔡御史之所以选董娇儿,倒不是因为董娇儿比韩金钏漂亮,而是她的名字取得好——韩金钏号玉卿,董娇儿号薇仙。那么问题就来了,蔡御史为何对“薇仙”这个名号如此着迷呢?小说当时并没有交代。被淘汰出局的韩金钏也不明就里。她从蔡御史房里出来,重新回到吴月娘那儿歇息,连月娘都觉得奇怪:“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
“在《金瓶梅》第三十六回,蔡御史高中状元后,在京师朝廷中做官,官名为“秘书省正字”,与唐代处理机要文书的中书省之职,略相仿佛。他既以“紫薇郎”自命,自然会对窗外或想象中的“紫薇花”情有独钟。所以他一听说董娇儿字薇仙,便立即心生快意,觉得此人与自己状元紫微郎的身份堪称绝配,他留下董娇儿,辞去韩金钏,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蔡御史即便在玩弄妓女的时候,都还要卖弄学识、附会文采,咬文嚼字以命风雅者,其人之轻浮浅露、迂阔而可笑之态,已活灵活现。考虑到董娇儿的妓女身份,以及蔡御史后庭花的嗜好,特别是他在接受西门庆的性贿赂之后,对西门庆从扬州支取盐引提供方便,这“之后,对西门庆从扬州支取盐引提供方便,这种风雅与他在现实生活中的肮脏和恶劣都构成了尖锐的反讽。这种反讽,我们此前已多次领教。
顺便说一句,后人在解释引文中蔡御史的这首诗时,因为末句的雷同,皆认为是翻用白居易《直中书省》一诗。我以为并不恰当。蔡蕴的这首诗,除了末句袭用白居易典故外,无论是遣词造句、结构还是诗意,更像是对南宋诗人洪咨夔(1176——1236)的《直玉堂作》的改写,洪诗为:
禁门深锁寂无哗,浓墨淋漓两相麻。
唱彻五更天未晓,一墀月浸紫薇花。
仅仅从字面上看,我们就不难发现,洪咨夔的这首《直玉堂作》,才是蔡御史赠诗的真正底本。”
且不说全盘“借鉴”了田晓菲的考证出的关键信息,还简化了她对于“符号”的分析与理解。以及“幸福的小烦恼”是个什么鬼。明明颇有意思的文本分析,被他的一简化且破坏逻辑,思路就成了
“蔡御史有个小烦恼,自命不凡,自比紫薇郎,听到对方是薇仙就选择了这个妓女,这是一种反讽”。
以及最后一个互联网唐宋诗词库里一搜找到的“紫薇花”就是底本了?那我说《还珠格格》里尔康的“要做紫薇花的紫薇郎”是底本呢!
当然他完全没在此部分参考书目中提到田晓菲,只是轻飘飘的用“前人都以为是用白居易典,我觉得不是”代过。
不必如此虚浮又虚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