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剧“发现女巫”-第8章
说真的,吸血鬼开那种车真是老掉牙的配套。头发缠在我手指上,我试图把它从脸上拂开,它就劈里啪啦发出静电。
克莱尔蒙特斜倚在他的捷豹上,从头到脚一丝不乱,仪态潇洒自在。就连他的瑜伽服,虽然只有标准的灰、黑二色,远不及他穿去图书馆时穿的那件量身定制的衣服,但却也像是刚从礼盒里拿出来一般光鲜服贴。
看着那辆光鲜的黑车和这位风度翩翩的吸血鬼,我就一肚子气。今天诸事不顺。图书馆里的传送带坏了,等了好久都拿到我要的手稿。我的主题演讲还没有头绪,我已经是一看看到日历就心慌意乱的状态, 眼前浮现满屋子同行争相提问,对我密集拷问的场面。十月眼看着就要到了,而会议订在十一月举行。
“你认为我开小车会比较好?”他问道,伸手接过我的瑜伽垫。
“未必。不是。”他站在秋天的暮色中,一望即知是个不折不扣的吸血鬼,但这么多学生和导师们从他身旁经过,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们非但对他的真面目——虽然在光天化日看见他——视若无睹,好像也看不见那辆车似的。愤怒从我皮肤底下滋生。
“我做错了什么吗?”他瞪大灰绿色的眼睛问,满脸真诚。他打开车门,我一闪而入,他趁机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忍不住爆发了。“你从我身上闻到了什么?”从昨天开始,我就怀疑我的身体会提供他各种各样我不希望他知道的情报。
“别诱惑我。”他喃喃道,把我关进车里。当我想通他这句话的含义时,脖子上的汗毛不禁竖了起来。
他打开后车厢,把我的垫子放进去。
一阵晚风扑进车里,吸血鬼毫不费力,也没做出任何弯腰驼背的笨拙动作就上了车。他眉头微皱,做出一个类似同情的表情。“今天过得不顺利?”
我狠狠瞪他一眼。克莱尔蒙特对我今天遇到的事了如指掌。他跟米利亚姆仍然坐镇弗莱德公爵阅览馆,让所有超自然生物无法接近我。我们离开去换瑜伽服时,米利亚姆留在后面,确保我们不会被一大群的精灵跟踪——或遇到更恶劣的事情。
克莱尔蒙特发动汽车,向乌斯托克路驶去,不再尝试跟我攀谈。这条路上除了房屋什么也没有。
“我们要去哪?”我怀疑地问。
“做瑜伽。”他冷静地回答:”你情绪这么坏,我看你很需要。”
“到哪儿做瑜伽?”我追问。我们向布伦海姆方向的乡村驶去。
“你改变主意了吗?”马修的声音带着不悦。“要我送你回高街那个工作室吗?”
想起昨晚无趣到极点的瑜伽课,我打了个寒噤。“不要。”
“那就放轻松。我不会绑架你。把责任交给别人,也可以是件愉快的事情。况且这是一个惊喜。”
“嗯。”我道。他打开音响,放着宁静的古典音乐。
“不要胡思乱想,听音乐。”他命令道:“有莫扎特在,就不用紧张了。”
我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捷豹的动作无比轻柔,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我仿佛被音乐无形的手托起,飘浮在空中。
车速放慢,我们停在一个铸铁的大门前面,门很高,两旁的围墙是红砖砌成的,墙上有错综交织的不规则图案,十分温暖,我稍微坐直上身往外看。
“从这儿看不见教室。”克莱尔蒙特笑道。他摇下车窗,在一个擦得雪亮的键盘上敲了一串数字。
乐声响起,大门向两侧敞开。
碎石在轮胎下面嘎吱作响,我们又穿过一道更加古色古香的门。这儿只有砖墙中间架起一座圆拱,高度远不及面对乌斯托克路的大门。圆拱顶端有个小房间,四面八方都开了窗,像一盏灯笼。门的左侧有个气派的砖造的警卫室,装了弯曲的烟囱和格子花窗。一块边缘坑坑疤疤满是岁月痕迹的小铜牌写着:“The Old Lodge”。
“好漂亮!”我轻呼。
“我知道你会喜欢。”吸血鬼显得很开心。
我们穿过渐浓的暮色,进入一个大庭院。一小群鹿听见车声疾奔逃逸,在横扫而来的捷豹灯光中飞跃而过,躲了起来。我们攀上一座小丘,绕过一个弯道。来到山顶时,车灯射进黑暗,车速逐渐放慢。
“在那儿。”克莱尔蒙特用左手指着说。
一栋两层楼的庄园建筑环抱着一个中庭,盘根错节的橡树枝桠间放置了聚光灯,为建筑物的正面打光,砖墙被照耀得一片辉煌。
我讶异得惊呼一声,克莱尔蒙特惊奇地看我一眼,然后轻笑一声。
他把车开上屋前的圆形车道,停在一辆新款的奥迪跑车后面。那儿已经停了另外十多辆车,山坡上仍不断有车灯闪过。
“你确定我做得来吗?”我已经做了十几年瑜伽,但做得久不等于做得好。我一直没想到要问,这会不会是个每人都能单手倒立的高手班。
“这是个中等程度班。”他安慰我。
“好吧。”虽然他答得轻松,我的焦虑还是升高了一级。
克莱尔蒙特把我们的瑜伽垫从后车厢取出。他的动作很慢,后面赶到的人都已经向入口走去了,他才终于来到我这侧的车门,伸出手来。这是新花样。我把手放进他掌心前不禁想,接触他的身体到底会让我有多么的不安。他冷得出乎意料,我们体温的强烈对比令我猝不及防。
他轻轻拉住我的手,温柔地扶我下车。放开我之前,他鼓励地轻捏了我一下。我不解地抬头看他,正好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们不约而同地把头别开。
我们穿过另一道拱门和中庭,进入室内。这个庄园保存完好地难以置信,没有让后来的建筑师新建一堆讲究且对称的窗户,也没有增建多此一举的维多利亚式暖房,倒像我们随着时光倒流,回到了过去。
“难以置信。”我喃喃道。
克莱尔蒙特咧嘴一笑,领我走进一扇用铸铁门
撑开的巨大木门,我又轻呼一声。这栋房子的外观已让人叹为观止,但室内更看得人目瞪口呆,雕花嵌板向四面八方延伸,全都擦拭得发亮。有人在这房间的大壁炉里生了火。整个房间里只摆了一张桌子和几个长板凳,它们看起来都跟这个房子一样老,房间中地电灯是我们置身二十一世纪唯一的证据。
长凳前面摆了一排排的鞋子,板凳黝黑的橡木表面上放满了毛衣和外套,堆地像小山一样。克莱尔蒙特把钥匙放在桌上,脱下鞋子,我也依样画葫芦地脱下我的鞋子。
“记得我说过这是个中等程度班吗?”我们走到一扇门外时,他忽然问道,我抬起头看他,然后点了点头。“但是要进入这房间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是我们的一员。”
他把门拉开,几十双好奇的眼睛纷纷投往我这方向,不安压、刺痛、冰冷不等的感觉向我袭来。满满一房间都是精灵、女巫和吸血鬼。他们坐在色彩鲜艳的垫子上——有人盘腿、有人跪着——等待课程开始。几个精灵耳朵里塞着耳机。巫师间话着家常,是室内不绝如缕地嗡嗡声的来源。吸血鬼都静静坐着,脸上不露丝毫情绪。
我张大嘴巴。
“抱歉。”克莱尔蒙特道:“我担心如果告诉了你,你会不肯肯定不愿意来这个全牛津最棒的瑜伽班。” 一个留着一头乌黑短发、咖啡色皮肤的高个子女巫向我们走来,室内其他人转开头,继续做各自的冥想功课。克莱尔蒙特刚进来时有点紧张,但见这名女巫走来,明显地放松下来。
“马修。”她略带沙哑的声音有点印度口音。“欢迎。”
“阿米拉。”他点头招呼:“这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位小姐,戴安娜·毕夏普。”
那女巫仔细打量着我,把我脸上所有细节都看在眼里。她微笑道:“戴安娜,很高兴见到你,你之前做过瑜伽吗?”
“做过。”新涌上来的焦虑让我心跳加速。“不过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儿上课。”
她笑容扩大了:“欢迎你来道这里。”
我不知道这儿是否有人知道《阿什莫尔-782》,但我没看到熟面孔,教室里的气氛轻松而开放,完全没有不同生物之间常见的紧张对峙。
一双温暖、坚定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我的心跳慢了下来。我惊讶地看着阿米拉,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放开我的手腕,我的脉搏仍保持稳定。“我相信你和戴安娜在这儿会很舒服。”她对克莱尔蒙特说:“找个位子,我们要开始了。”
我们在教室后面,靠近门口的地方打开瑜伽垫。我右边没有人,但隔着一小片地板,有两个精灵正闭着眼睛做莲花式。我的肩膀忽然刺痛一下,我吓了一跳,不知谁在看我。但那种感觉很快就消散了。
对不起,一个歉疚的声音在我脑中清晰地出现。
那个声音来自教室前端,跟刺痛来自同一个方向。阿米拉先对第一排的某个人微微皱了一下眉,然后才开始上课。
习惯使然,在她开始讲话时,我的腿乖乖叠合成交叉的姿势,没过多久,克莱尔蒙特也跟着做。
“现在闭上眼睛。”阿米拉拿起一个小遥控器,四周便传来了低柔、沉思地音乐。听来像中世纪的语言,有个吸血鬼满足地吸了一口气。
我四下张望,被这间想必曾经充当大厅之用的房间里的华丽地石膏雕饰分散了注意力。
“闭上眼睛。”阿米拉再次柔和地暗示。“放下忧虑、心事、放开自我,这可能有点困难,所以我们今晚才会来到这里。”
这些字句很熟悉——我听过类似的说法,在其他瑜伽班上——但它们在这间教室里具有新的意义。“我们今晚来这里学习管理我们的能量。我们花很多时间扮演着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角色,花了很多时间挣扎、压抑。请丢开那些欲望,认清本来的你。”
阿米拉带我们做了一些温和的伸展动作,要我们跪下为脊柱暖身,然后我们向前趴下,做下犬式。我们保持着这姿势,做了几次吐纳,然后双手慢慢拉回脚边,站了起来。
“把脚扎根在泥土里。”她指示道:“做山式。”
我将注意力专心道两脚上,忽觉地板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我瞪大了眼睛。
我们跟着阿米拉开始做一连串的动作。我们把手臂伸向天花板,然后急速下转,把手贴在脚边。我们抬起上半身,让脊椎跟地板平行,然后趴下,两腿后伸,变成伏地挺身的姿势。几十个精灵、吸血鬼和女巫把身体下弯、抬起,做出优美的弧线。我们继续弯腰,抬起,再次双臂高举到空中,掌心轻触。然后阿米拉让我们照自己的步调做动作。她按下音响遥控键,缓慢悠扬的乐曲充满整间屋子。
这首曲子很奇怪但却让人感觉非常舒适。我按照它的节拍重复熟悉的动作,用呼吸调节紧绷的肌肉,让课程的进展把脑子里所有思绪排空。我们第三遍开始重复做那套动作时,室内的能量改变了。
三个女巫脱离了地板,飘浮在空中。
“不要离开地面。”阿米拉用不带情绪的声音说。
其中两个静静回到地面,第三个必须用天鹅潜水式才能下来,即使如此,他的手还是比脚先着地。 精灵和吸血鬼都有点跟不上节拍。有几个精灵动作慢到我怀疑他们被黏住了。吸血鬼面临的问题刚好相反,他们强大的肌肉会紧绷起来,蓄积了极大的能量后忽然弹开。
“慢慢来。”阿米拉道:”没有必要追赶,也没必要压抑。”
室内的能量逐渐沉淀下来。阿米拉让我们做了一连串直立的动作。这显然是吸血鬼最擅长的部分,他们可以保持同样的姿势好几分钟,一点儿也不费力。不久,我就渐渐忽略了周围的环境和人员,也不在乎是否跟得上他们的动作,我心中只剩下了目前正在做的动作。
我们再次做后弯和前弯的动作时,室内每个人都已经大汗淋漓了——当然吸血鬼除外,他们连一滴汗都没有。有人表演不怕死的单手平衡式与倒立式,但我却不敢。克莱尔蒙特当然在其中,有一刻他好像将一侧的耳朵碰到地板上,整个人倒立,挺得笔直。
对我而言,每次上瑜伽最困难的部分就是最后那个平躺式。我一直无法做到仰天平躺,动也不动。然而所有其他人都觉得这么做有助放松,这让我更觉得更佳焦虑。我尽可能安静地躺着,闭上眼睛,努力保持不动,一阵脚步声来到我与克莱尔蒙特中间。
“戴安娜。”阿米拉低声道:“这姿势不适合你,翻身侧躺吧。”
我张开眼睛,正好直视那女巫黑色的大眼,她不知怎么得知了我的秘密,让我相当窘迫。
“蜷缩成一个球。”我困惑地照她的话做,我的身体立刻就放松了,她拍拍我肩膀:“还有,要睁开眼睛。”
我转身面对克莱尔蒙特,阿米拉已经把灯光调暗,但他发光的皮肤让我仍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从侧面看去,他就像一个中世纪的骑士——长腿、笔直的身体、长长的手臂,还有轮廓分明的五官。他的外表有种苍老的成分,虽然他看起来只比我大几岁。我在心里用想象的手指描画他前额的线条,从他不对称的发际线开始,沿着稍微突起、有着两道乌黑浓眉的眉骨向上移动。我想象的手指先爬上他的鼻尖巔,接着又抚上他弓形的唇峰。
他吐纳时我在旁数数,数了两百下,他胸腔才抬高。然后又等了许久、许久,再也不见他吐气。
终于阿米拉告诉全班,又到了重新加入外在世界的时刻。马修转向我,张开眼睛。他脸孔变得柔和,我自己也一样。周围的人都动了起来,但我并不在乎跟随团体行动。我待在原来的位置,盯着吸血鬼的眼睛,马修也静静的等待着,看着我看他。我坐起身,体内血液忽然恢复流动,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好容易等到教室不再转动。阿米拉一边吟唱,一边敲摇晃手指上的小银铃,结束这次练习。
室内开始出现低语声,吸血鬼跟吸血鬼打招呼,女巫跟女巫打招呼。精灵们比较热情,忙着安排在牛津周围的夜店狂欢,互相询问哪儿有最好的爵士乐。他们在追逐能量,我微笑着想道,忆起阿加莎告诉我关于精灵族的事情。两个伦敦来的投资银行家——都是吸血鬼,正在谈论伦敦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未破的谋杀案。我想到那件命案,忽然心头不安。马修对他们沉下脸,他们便转换话题,相约明天吃午餐。
所有的人都在我们旁边慢慢离开。巫族好奇地对我们点点头,就连精灵族也直接看过来,咧嘴微笑,交换别有深意的的眼色。吸血鬼们都刻意离我远一点,但都会跟克莱尔蒙特打招呼。
最后只剩下阿米拉、马修和我。她收拾好自己的瑜伽垫,光着脚走过来。“练习得不错,戴安娜” 她说道。
“谢谢你,阿米拉。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这堂课的。”
“随时欢迎你来,不论有没有马修在。”她一边说一边轻拍克莱尔蒙特的肩膀:“你该提前告诉她的。”
“我唯恐戴安娜不肯来。但我认为只要有一次尝试的机会,她一定会喜欢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你们离开时把灯关掉,好吗?”阿米拉快要走出教室时,扭过头喊道。
我四下打量这间精致的大厅。“真的是个惊喜。”我不禁再次感叹道。
他快速无声来到我背后。“希望你真的喜欢,这个班不错吧?”
我缓缓点头,转身准备答话。他离我太近,令我心慌意乱,而且我们身高的差距迫使我必须把眼睛抬高,才不至于对着他的胸口说话。“真的很棒。”
马修脸上露出一个可以让人心跳停止的微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要摆脱他眼睛的精灵力牵引实在太难了。为了打破精灵咒,我弯腰卷起瑜伽垫。马修把灯关掉,拿上他自己的装备,我们在门厅里穿上鞋子,炉火已经快要燃尽了。
他拿起车钥匙。“回牛津前请你喝杯茶好吗?”
“去哪儿喝?”
“就在外面。”马修理所当然地说。
“那儿有咖啡馆吗?”
“没有,不过那儿有个厨房,也有坐的地方,泡茶就由我服务吧。”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马修,”我大吃一惊道:“这房子是你的吗?”
这时我们已站在了门口,面对屋外的庭院。我看见大门地楔石上刻着年份:一五三六。
“是我修建的。”他紧盯着我说。
马修·克莱尔蒙特少说也有五百岁了。
“英国宗教改革时期的战利品。”他继续道:“亨利给我这块地,条件是我得拆掉原来在这儿的教堂,全部重建。我尽可能保留原状,但能做的其实不多。那年国王地情绪很不好。这儿、那儿留下一点儿,还有些我实在狠不下心来摧毁的石雕。除此之外,其他都是新建的。”
“我从来没听过有人把十六世纪初期盖的房子叫做『新建的』。”我试着从马修的角度看这栋房子,也将这房子当作他的一部分。这是他在五百年前住的房子。看到它,我对他似乎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它沉默而静止,就像他一样。更有甚者,它坚固而实在。完全没有不必要的东西——没有额外的装饰,不会分散注意力。
“很漂亮。”我说道。
“现在住起来太大了,”他答道“况且也太脆弱了。每次我开窗户,总好像会有些东西会掉下来,再怎么小心维修也一样。我腾出几个房间给阿米拉住,再有就是每周开放几次给她的学生。”
“你住在门房?”我们穿过铺了圆石和砖块的大院子,一边向汽车走去一边询问。
“一部分时间。我平时都住在牛津,但是来这儿度周末。这里比较安静。”
想象着,一个吸血鬼被一群嘈杂地学生包围者,他们的对话他都能听到,而且还不得不不听,真是很大的挑战。
我们回到车上,开了一小段路便到达了门房。这儿一度是庄园与外界接触的门面,所以比主屋多了些花俏的装饰。我再次仔细观察了那根弯曲的烟囱和砖块砌成的复杂图案。
马修呻吟一声:“我知道,烟囱是个错误。石匠非要尝试这玩意儿,就是听不进别人跟他说不要。”
他把门旁的电灯打开,门房便沐浴在金色地光线中。大石块铺的地板还堪使用,另有一个大到可以烤全牛的石砌大火炉。
“你冷吗?”马修走进已经被改装成现代厨房地地方,问道。这儿的主要装备就是一台冰箱,而不是炉灶。我努力不让自己去猜,他会在冰箱里储存些什么东西。
“有一点。”我拉紧身上的毛衣。这时节牛津还算温暖,但半天的汗水迎着晚风就觉得有些冷。
“那就把火生起来吧。”马修提议道。柴都放好好了,我从一个古董杯里抽出一根长火柴将它们点燃。
马修把水壶放到炉子上,我绕屋里走了一圈,把他喜爱的品味都看进眼里。大量的咖啡色皮革和打磨光亮的深色木头,衬托着大石地板非常出色。一块红、蓝、黄的暖色系地毯将色彩提亮。壁炉架上有一幅巨大的画像,画中是个穿黄色礼服、十七世纪晚期的黑发美女。
马修注意到我的兴趣。“这是我妹妹露依莎。”他绕过吧台,端着一托盘齐全的茶具过来。他抬头看了一眼画布,神情很悲哀:“天啊,那时候她好美。”
“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去了巴巴多斯,一心要成为印度群岛的女王。我们试图告诉她,在一个小岛上,她对年轻绅士的喜好是不会被人忽视的,但她就是不听。露依莎热爱种植园生活。她投资甘蔗和奴隶。”他脸上闪过一道阴影。“岛上一次叛乱中,其他庄园的主人猜出她的真实身分,决定消灭她,他们砍掉露依莎的头,把她的身体切成许多片。然后将她焚化,最后归罪到奴隶头上。”
“我很遗憾。”我说,虽然明知这么一句话根本无济于事。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也是咎由自取。我爱我妹妹,但爱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学习了种种恶行,但凡有纵欲无度的机会,露依莎都要去尝试。”马修颇费了一番力气, 才把视线从他妹妹冷酷美丽的脸上挪开。“你喝茶吗?”他把托盘放在壁炉前面一张打磨得发亮的橡木矮桌上,桌子两旁有两个极为厚实的皮沙发。
我欣然从命,很高兴有机会冲淡这凝重的气氛,虽然我有一大堆问题,一个晚上都聊不完。露依莎黑色的大眼睛盯着我,我小心翼翼不让茶水溅在桌子上,以防这张桌子曾经属于她。马修还特意准备了一大壶鲜奶和糖,我把茶再三调匀,直到它颜色恰到好处,才松口气,往后靠在垫子上。
马修礼貌地端着茶杯,却一次也没有把它凑到口边。 .
“你不必为我而喝茶。”我看一眼那个杯子,说道。
“我知道。”他耸耸肩。“这是习惯,照着做一遍有安心的感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练瑜伽的?”我换个话题问道。
“就从露依莎去巴巴多斯开始。我去了东印度群岛,雨季被困在那里,除了喝酒、学习印度文化外,没别的事情可做。那时候的瑜伽行者不一样,比现代的老师重视灵性多了。我几年前到孟买一个讨论会演讲时,遇到了阿米拉。我一听说她在带瑜伽班,就清楚地知道她拥有古代瑜伽行者的天赋,她也不像其他女巫那样对吸血鬼有很多顾忌。”他声音里带有些许哀怨。
“你邀请她来英国的?”
“我向她说明了情况,她同意试试看。已经快十年了,每周来上课的人数都达上限。当然,阿米拉也教一对一的课程,主要是针对凡人。”
“我还不曾看到巫族、吸血鬼、精灵族一起参与任何活动——更别说瑜伽班了。”我承记得有很严格的禁令禁止异种生物共处。“如果你以前告诉我有这种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阿米拉是个乐观主义者,她热爱挑战。刚开始确实不容易。吸血鬼根本不肯跟精灵族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女巫出现时,也没有人愿意信任她们。”他的声音透露着成见。“现在来上课的人,大部分都承认我们的相似之处比差异来得大,而且愿意以礼相待。”
“我们看起来可能差不多。”我喝一大口茶,把膝盖缩到胸前:“但我们绝对不会觉得彼此很相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修专注地看着我道。
“好比我们知道某人跟我们是一样的——是超自然生物,”我答道,“但肯定感觉不一样”
马修摇摇头:“不,我不懂。我不是女巫。”
“我看你的时候你没什么感觉吗?”我问。
“没有,你有吗?”他的眼神毫无掩饰,让我皮肤起了熟悉的反应。
我点点头。
“告诉我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凑上来。好像一切都很平常,但我觉得好像走进了陷阱。
“感觉……冷。”我缓缓道,不确定是否该透露更多。“就像是皮肤下面长出一块冰。”
“听起来不怎么舒服。”他额头上皱起了淡淡的皱纹。
“并不会。”我诚实地回答:“只是有点奇怪。精灵族最糟糕——他们看我的时候,我感觉像是被偷亲了一下。”我扮了个鬼脸。
马修笑了起来,把茶杯放在桌上。他把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呈一个向我开放的角度。“所以你还是会使用一部分的魔法的。”
陷阱原来在这里。
我愤怒地看着地板,涨红了脸。“我但愿从来没有翻开《阿什莫尔-782》,或根本没去借阅那本该死的手稿!那不过是我今年第五次使用魔法,而且洗衣机那次事件也不应该算在里面的,因为如果我不用魔法,就会引起水灾,会对楼下那间公寓造成损坏。”
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戴安娜,我不在乎你用不用魔法。让我讶异的是,你竟然这么在乎。”
“我不用魔法、灵力、巫术,或随便你称之为什么。用了我就不是我了。”我脸颊开始泛红。
“它是你的一部分。它在你的血脉里,在你的骨髓里。你生来就是一个女巫,就像你生来有金发碧眼一样。”
我一直没办法跟任何人解释我回避魔法的理由。沙拉和艾米始终不理解,马修也不会懂的。我努力回避他的盘问的时候,茶凉了,我的身体缩成一颗球。
“我根本不需要它。”最后我咬牙切齿道:“从来不想要。”
“它有什么不好?今晚你就该庆幸阿米拉有洞察他人心灵的力量,这占她灵力很大的一部分。拥有女巫的天赋就像拥有作曲或写诗的天分一样,并没有好坏区别——只是不一样罢了。”
“我不想要不一样。”我生气地说:“我只想要一个简单、平凡的人生……就像凡人拥有的那种。”不要沾染死亡或危险,不用担心被发现,但我的嘴巴紧闭,不肯说这些话。“你一定也很希望自己是个正常人。”
“我可以基于科学家的立场告诉你,戴安娜,根本没有‘正常’这回事。”他的声音失去了柔和。“‘正常’是一个睡前故事——一个寓言——当人们面对压倒性的证据表明他们周围发生的大多数事情根本不‘正常’时,用此来安慰自己罢了。
随便他怎么说,都不能动摇我的信念,我就是相信,在凡人主宰的世界里当一个超自然生物很危险。
“戴安娜,看着我。”
我违反自己的直觉,服从他的话。
“你试图把自己的魔法搁在一边,你认为你研究的科学家几百年前也是这么做的。问题在于,”他平静地说下去:“这么做是行不通的。就连科学家之中的凡人,也没有办法把魔法完全排除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你自己也说过,魔法会一再回来。”
“这不一样。”我暴躁地说道:“这是我的人生。我可以控制自己的人生。”
“没什么不一样。”他的声音非常镇定:“你可以尝试不使用魔法,但就是行不通,就像胡克和牛顿一样。他们都知道没有魔法世界是不存在的。胡克很聪明,他能用三度空间思考科学问题,还会制造仪器、设计实验。但他始终不能把所有的潜力发挥出来,因为他对大自然的神秘满怀恐惧。牛顿是我所仅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对肉眼看不见,也无法轻易解释的东西,一点也不害怕——他什么都能接受。身为历史学家,你该知道,他是透过炼金术并且对生长、改变等看不见的强大力量深信不疑,才发现万有引力定律的。”
“那么就让我做这个故事里的胡克吧。”我道:“我不想成为像牛顿那样传奇人物。”或像我母亲。
“胡克的恐惧使他满心怨恨与妒忌。”马修警告道:“他一辈子都不断往后看,只会替别人设计实验,那种日子不是人过的。”
“我就是不想让魔法介入我的工作。”我顽固地说。
“你不是胡克,戴安娜。”马修提高声音说。“他是凡人,而你是女巫。照他那么做,你会被毁灭。”
恐惧开始侵占我的思维,我想要远离克莱尔蒙特。他很有魅力,但照他的说法,好像身为超自然生物就不需要担忧,也不必担心连累,但他是个不可信任的吸血鬼。他对魔法的观点完全错误,他一定是错的。要不然我这辈子岂不就都浪费在跟纯属想象的敌人搏斗了。
我害怕的其实是我自己的错误。如果我容许魔法进入我的生活——违反我自己订的规则——吸血鬼就会乘机窜进我的生活,接着好几十个超自然生物跟着进来。想到魔法如何害得我父母双亡,我开始呼吸急促、皮肤刺痛,恐慌立刻袭来。
“跟魔法划清界限是我所知的唯一的求生方式,马修。”我放慢呼吸,不让慌乱的心情表现出来,但很困难。
“你活在谎言里——但这谎言毫无说服力,你自以为可以冒充凡人。”马修的语气很实际,几乎像医生诊病一样。“实际上除了你自己,你没能骗过任何人。我了解别人怎么看你,他们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胡说。”
“每次你看着肖恩,他就说不出话来。”
“我读研的时候,他追求过我。”我对这例子嗤之以鼻。
“肖恩仍然喜欢你——这不是重点。图书馆主任也是你的爱慕者吗?他简直跟肖恩一样可怜,你情绪稍微有一点点不好,他就发抖,不过把你位子安排好,他就担心得要命。而且不仅凡人,你回头怒瞪贝诺修士一眼,就差点把他吓死。”
“图书馆里那个僧侣吗?”我的口气充满质疑。“吓到他的是你,不是我!”
“我从1718年就认识贝诺修士了。”马修冷然道:“他不可能会怕我,我们在公爵举行的派对中相识,他在歌剧《阿其斯与加拉塔》中扮演达蒙的角色。我向你保证,让他受惊的是你的力量,而不是我。”
“这是凡人的世界,马修,不是个童话故事。凡人的数量远超过我们,而且畏惧我们。没有比凡人的恐惧更强大的力量——魔法也挡不住,吸血鬼的力量也挡不住,什么都抵挡不了。”
“凡人最拿手的是恐惧和自欺欺人,戴安娜。但这两种手段都不适合女巫。”
“我不害怕。”
“不,你害怕。”他柔声道,站起身来。“我看时间不早了,该送你回去了。”
“听着,”我说,“我非常想知道关于那份手稿的信息,我们都对《阿什莫尔-782》有兴趣,吸血鬼和女巫不能做朋友,但我们可以合作。”
“我不确定。”马修无动于衷地说道。
回牛津途中很安静。我觉得凡人对吸血鬼的看法全都错了,他们把吸血鬼塑造成可怕的嗜血者,但马修地冷淡加上一触即发的怒火和变幻莫测的情绪变化令我害怕。
我们抵达新学院的宿舍,马修从后备厢取出我的瑜伽垫。
“周末愉快。”他说道,不带一丝感情。
“晚安,马修,谢谢你带我去上瑜伽课。”我的声音跟他一样冷漠,而且我打定主意不回头,虽然他一直以冰冷的眼神目送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