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霍克海默、索恩-雷特尔的通信若干
阿多诺—霍克海默—索恩-雷特尔 通信若干
本文来源于《社会批判纪事》第十一辑
译者：杨乔喻、李乾坤
1. 阿多诺致索恩-雷特尔
亲爱的阿尔弗莱德,毫不夸张地说,你的信带给我在哲学中经历过的最强烈的精神震撼,而这样的经历,只有在第一次遭遇本雅明的著作时才有过——那已经是1923年了!这一震撼显示出你思想的磅礴与力量——但它同时也显示出一种与我契合的深度,甚至比你,或者我本人,所能预期的更深,无比之深。并且,对这一契合的意识,你可能只是在我有关爵士乐著作的伪综合(diefalscheSynthesis)概念中观察到一些痕迹,但它根本存在于辩证唯物主义中对唯心主义的批判的内在转换(=辩证同一性)之中。它存在于这样一种认识之中:并非真理被包含在历史(Ge[1]schichte)之中,而是历史被包含在真理之中。存在于文章中的一种逻辑起源史之中。这一极大的肯定的契合,使我不能赞美你著作的才华,因为我担心最终在称赞自己。无须用语言来表达我在阅读你的文章后想要与你见面的愿望。正如莱布尼茨在听到牛顿(微积分)的发现后的必然感受,反过来亦如此。我不觉得我在发疯,现在,我确定地相信我长期以来在自己的努力中所假设的东西:唯心主义爆破(sprengen)的成功,不是通过与实践之间的“抽象”对立(dieabstrakteAntithesisvonPraxis)(尽管在马克思那里仍然如此),而是通过唯心主义自身的二律背反(dieeigeneAntinomikdesIdealismus)。那就是——至于是什么,我不想现在说出。然而,我想说的是,在说了一通之后这听上去有些可笑,我将在研究所为你的著作尽我所有力量!
如果可以,请周六过来,中午左右,尽快告知我确切细节。
挚友,阿多诺
牛津大学墨顿学院
1936年11月17日
(杨乔喻 译)
2.霍克海默致索恩雷特尔
尊敬的索恩-雷特尔先生:
我还没有找到机会来读您的“研究计划(Exposé)”(它实际上远比一份研究计划要长),所以我想至少先对您10月14日的短信致以谢意,此外向您确认一下,这份作品已经在我这里了。尽管您请求我尽快给您一个判断,但我目前的工作使我没法挤出时间来阅读您的作品。我已经和阿多诺联系并达成一致,您应该很快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信息。
我现在可以向您提一个问题吗?您是如何理解“有效性特征”(Gel[1]tungscharakter)的?意识的唯物主义还原(materialistischeReduktion),与其并不相适应。在我看来,您从这一概念出发,并生产出一系列其他的理论范畴的关系,以我目前极为片段化的粗浅阅读,是非常不清楚的。据我所知,您自己的观点,必须要在这上面下很大力气,从而揭示出这些联系。如果您能以简短的几页纸跟我说一下,您在这上面做了什么的话,那我对您感激不尽,而我的阅读也肯定会在很大程度上变得轻松些。
我非常理解您的愿望,被一切流行的东西所最终舍弃的理性(Ratio),“应该通过他们合法的遗产而被拯救和保证”。但是我——当然是建立在最表面的文字上的——对如下问题还一无所知:由您所开创的“人类存在的真理批判之奠基”应该是怎么样的。您在112—113页给出的解释,甚至使我担心,您将一种自主化(Verselbständigung)历史过程的绝对化,作为您的避难所,而这实际上与我们朋友保罗·蒂利希的实证哲学相距不远。此外,我该如何理解您的这句话,辩证法是“思想和存在这两者的现实性,在人的存在的历史过程的综合之中(SynthesedesgeschichtlichenProzesses)”!如果您不打算搞一种形而上学的历史变形(einemetyphys[1]ischeGeschichtsverklärung)的话,那么对我来说在这一方向上的澄清(Aufklärung)会很有帮助。我要坦陈,这一类的表达,如:通过“历史的辩证展开”的“人类存在的深刻基础”,我感觉会导向唯心主义的领地,而如果我知道,在某些缺陷一定要被清除这一问题上意见与您是一致的话,那么您自己肯定也没有兴趣,从批判理论再次回到一种永恒的体系(ewigesSystem)。在与这一理论的缺陷和不足的联系中,也关系到唯物主义者与唯心主义者最大的区别。
然而所有这些还完全不是对您作品的回答。您还会从我们这里得到进一步的答复,一旦我们腾出一点空闲时间出来。在这期间您还可以给我们一些其他的提示,从而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您。
致以友好的问候。
马克斯·霍克海默
1936年11月25日(纽约)
（李乾坤 译)
3.霍克海默致阿多诺
不幸的是,对索恩-雷特尔的著作,我们的观点并不相同。马尔库塞和我已经读过他的草案(Entwurf),尽管只读了一部分,但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对其形成了判断。如果他在通信和谈话(而不是通过推荐)中给你留下的深刻印象没有表现出与草案中完全不同的索恩雷特尔洞见的话,尽管你拥有伟大智慧,但你也未免太轻易地被说服了。
如果我们能够在他的著作中找到任何正确之处的话,那就是我们长期以来共同持有的理论观点,它以一种学术上自负和浮夸的腔调被宣扬。例如,他说“认识问题的解决方式(LösungdesErkenntnisproblems)”将“通过实践中的收获”来执行,这要么是对理论交织于实践之中、人们必须在实践中——在各种实践斗争中——获胜的思想的差劲表述,要么便干脆是一句空谈。紧接下来的一句话同样如此:“相反,人们看到,有关认知有效性特征的认知真理的形式问题(formaleWahrheitsproblem),人类历史发展本质意义上的意识真理的物质问题,最后,在处于不可分割的联系当中的人们的存在问题的实践解决方式意义上的真理的实践问题。”这一真理的三位一体的形式、物质和实践问题,最终要表达的是,所有这些问题和范畴都是相互等同、并相互生成的。“有效认知源起于社会存在的论证,与以人类本质为标准对人类社会存在真理进行实践批判是相等同的。”对于这些夸张的唯心主义表述,你一定不会表示特别赞同。你记得谢林同一性哲学(Identitätsphilosophie)的那些部分,被黑格尔描述为黑夜的部分,在其中,所有的牛都是灰色的。至少谢林没有建构有待去实现的无休止的浮夸的假设。相反,他将同一性宣布为形而上学观的信念。索恩雷特尔不断重申,如下任何问题的解决——存在的“起源(Genes[1]en)”、历史的“起源”、正在发展的人类存在的“起源”、或人类存在在其历史之中的最深入根基的“起源”——都将等同于意识真理的问题、认知有效性问题,或是社会的实践问题。这听起来真是无聊和无趣透顶。
在我看来,你似乎被索恩-雷特尔对辩证(或者更应该说,非辩证)同一化(Identifikation)的狂热所感染,以至于无视于你与他之间在思维方式上的巨大差异。你的目的——证明主体的唯心主义概念与唯物主义概念之间的必要和内在的关联性——可能与索恩雷特尔有关认知的唯心主义概念的唯物主义化的假设之间存在契合,然而,在某些情况下,这些形式上的契合甚至可能在我们和我们最坏的敌人之间建立。对我而言,这一问题无关宏大的哲学企图,而是有关特殊的决定性表述。因此,你必须更仔细地看待索恩雷特尔的工程:观察具体命题之间的联系,尤其要寻找有关这一整体工作与历史现实之间关系的某种指示,以及作者如何理解这一现实。你将无法抵御这样的感觉,在充满沉重内容的乏味词句背后存在着如此巨大的思想力量,但那只是历史本身,或者只是属于雅斯贝尔斯或某位其他教授。在你爵士乐文章的每一句话中,我们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比在索恩-雷特尔高调解释的沉重中得到了更贴切地表达。你的《克尔凯郭尔》一书可能还带着你在书中声称放弃的唯心主义思维方式的印迹,但在很多地方,是你犀利的目光,由对现有条件的仇恨打磨,才是决定性的。是的,我同时也认识到,你的思想无法与当下的客观精神相统一,我也对这一客观精神中思想的正确性表示怀疑。我再次重申:重新拿起索恩-雷特尔的作品,透过其目镜凝视它的观点。你们在目的上的形式契合,将在这一工具的有意测试背后消失。
最糟糕的,是马克思的理论在这一文本中的表现方式。在我看来,在不必做出任何改变的情况下,文中的马克思范畴完全可以替换为孔德或斯宾塞的概念。并且,经济学概念完全可以被任意替换为历史编撰学的、生物学的或是心理学的概念。在通篇文章中,找不到马克思范畴独具特色的讽刺,更见不到这些范畴的批判功能。实际上,这些范畴的具体经济学内容从来没有被澄清。马克思的理论,于他而言的功用,仅仅在于帮助他廓清通向“具体”作为激进的道路,尽管在这条道路上,有关具体和激进的思想并不需要与格式塔心理学或现象学产生太大差异。
“价值形式的分析已经足以说明:首先,价值形式本身,是物相对于其统一性(unity)的存在的反思形式。其次,在这一分析之中,物的定在(Da[1]seinderDinge)与人类之间,在存在主体的存在所在之处发生关联。”黑格尔《哲学全书》的自然科学部分,包含着这样一些句子,在语言学上表明作者并未自如应对其对象。但在索恩雷特尔的判断中,再明确不过的是,作者与其分析之间存在着真实的对立。可能引文这句话中包含了对物化现象的无法消化的记忆,由索恩雷特尔从对卢卡奇的阅读上获得。这发展成一种理论:社会需求在价值中表明自身,无论是多差地表明,类似社会齐一(EinheitderGesellschaft)的东西通过这一过程被中介。我可能要说,在这里,在其他地方同样如此,禁止将索恩-雷特尔的论证与经济理论明确关联起来。因为他的论证表述具有普遍性:没有讨论任何特定的人或特定的年代,只讨论了物的存在形式、物的定在(Dasein)、“这样的人”,等等。剥削的概念被完全剥夺了其进步性内容,以曼海姆都没有做到的方式,它仅仅沦为其他一些任意思想关联的占位符。在某种程度上,它遵从于意识形态(Ideologie),与其更加从容地相处。通过索恩雷特尔,我们认识到,在剥削关系的人类两极之间,一种反思突显出来,将“现实的起源关系升级为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运动”,这些运动“作为直接有效的而被遵从”。反思通过这些运动被赋予魔力,而不是通过反思得以在其中书写的哲学表述的广度和深度,后者才在剥削关系之上回荡并变革着这些关系。国家,对原始社会剥削关系的“反思结果”,“这一剥削因此具有了本质(Wesen)的形式(Gestalt)”,国家,“由源起而生又与起源相对,起源的否定被彻底封锁起来,成为一个没有后视的本质,起源在其中仅仅沦为在其自身存在中的自我牵绊,而仅存在于人们之间的统治关系的客观中介及其直观有效性,仅仅影响它对客观性的权利。”这样的国家,已经将这一伟大句子的作者指认为它的权贵。我知道,如果必要,上述都可以被理解,但一旦有人多少理解了,便会立刻注意到,被作者当做可信的洞见,被唯心主义地装扮起来,并且同时去除了所有刻薄的印迹。正如我所说的,我并不能对所有东西做出总结式的判断,但我假设这些特殊的例证,目前为止无一例外地真实刻画了整个著作。
我对你的看法是,这一案例可能最终与你更为广泛的经验相关,这意味着,我将尊重你持有与我相反的态度。因此,我首先只要求一件事,在任何情况下,在我们没有进一步通知你之前,请不要对索恩-雷特尔做出任何承诺。你能否请他围绕他的基本思想写一篇短小清晰、最终可发表的文章,我可以承诺付给他一千法郎。然而,我们不应制造进一步的希望,因为如果这篇文章不能够展现与提纲完全不同的其他特质,我将严肃地打消与索恩-雷特尔合作的想法。
霍克海默
1936年12月8日
(杨乔喻 译)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