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在梦中
蒲苗在床上醒来时,天光透过厚丝绒窗帘的缝隙照着她的脸。又一个白昼。她漫无目的地扫视房间,黑底暗金卷草纹的墙纸在微光中隐现出一种凝重的华丽,这墙纸是霍征喜欢的,如果卧室只开一盏夜灯,她浅褐色的皮肤便被衬托得微微泛金。他喜欢凝视这样的她。他说,光线不足以拍照,不过我的眼睛记住了你的模样。
而此刻,整个房间宛如巴洛克风格的棺椁。再没有那样一双眼睛看着她。再也不会有了。
手机铃声响起,是店里打来的。小米在电话那头说,小早川一家刚来过,他们想做一套带绣边的全棉床品,只是还拿不定主意,希望她帮着看看。自从雇了小米当店长,蒲苗确实省了不少心,除了若干认定她继而难以信任他人的顾客,大多场合都能由小米应付过去。小米又把备忘录上的事项念给她听,提醒她今天是黎姐的生日,订的蛋糕已送过去了。
蒲苗告诉小米自己下午会去店里,挂上电话开始洗漱。洗完澡,她不经意地在浴室门背后的镜中照见自己。来到城市的这十三年间,她由少女长成了女人,只有胸部没脱去十五岁时的形象,隆起近乎简略。霍征喜欢开玩笑说这是她小时候营养不良的缘故。他这话毫无根据。寨子里不缺吃的,何况她从小就受到格外的优待,当季水果的第一茬,人们翻山进城买回的新米,以及猎物最肥美的部分,都理所当然地属于瑶婆和她。
想到瑶婆,蒲苗轻微地叹了口气。如果瑶婆还活着,现在大概近七十了吧。她甚至不知道瑶婆是否在世。在瑶婆的预知能力还未衰退的日子里,老太太经常死盯着她看,看得她心头一颤。
莫非那时的瑶婆就已经清楚看到她的此刻?看到她身在异乡,孑然一身,无可奈何地活过又一天。
想到这里,她几乎为此恨起霍征来。如果不是他,事情本来可以是另外一种局面。
下午到店里,蒲苗选了一截藕荷色的布样,又挑了个绣花底样打印出来,让快递送到古北的小早川家给他们过目。她给小早川太太打了个电话,光是寒暄就用了一分钟。她永远没法适应日语的这种累赘不堪,还是英语来得简洁明了。那么汉语呢?大多数时候,她几乎习惯了用汉语来思考,因为她的母语根本无法承载都市生活所必需的语汇,且不说电脑电话,就连布料的颜色都没法一一对应。汉语关于颜色的语汇如此动人而精确:天青,鹅黄,湖绿,樱花粉……即便同样是白,由感觉到语汇的细微区别,就构成了乳白,雪白,影白。影白是她钟爱的,白里泛着青,缥缈又纯净。这是霍征命名的颜色。
凡事都会让她想到霍征。蒲苗决定不让自己的思路延伸下去。她打电话给黎姐,约了晚上过去。黎姐说,蛋糕收到了,看着就很好吃。
“我倒是忘了问,你能吃甜食吗?”
“医生说了,我现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黎姐在电话那头轻笑,“都到这会儿了,人还有什么可提心吊胆的。不过我要等你来,一起切蛋糕,吹蜡烛。”
她喊作黎姐的女人名叫黎君,是霍征的妻子,和霍征同年,也就是比她长十五岁,今天满四十五,算不得老。几家大医院的医生们在几周前得出一致的看法,黎君只剩不到半年的时间,虽然眼下像个没事人般走动吃饭谈笑,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躺倒不起。
面对绝症,黎君自若得让蒲苗感到无法理解。也许她从未理解过黎君。就好像她没法明白,黎君为什么从今年年初就知道检查结果,却一直瞒着霍征。如果霍征知道她生病,他一定不会外出拍照,更不会死。
蒲苗问自己,那我呢?我又为什么没告诉他真相——黎君的病,以及其他。
霍征的死讯传来是在五个月前,他的车在西南的盘山公路上遇到泥石流,连人带车被冲到崖底。她因此有种被掏空的感觉。这就像是知道一局棋会被将死,仍只能一步步落子。
晚上在霍家吃蛋糕的只有她们两个人。黎君开了一间室内设计的工作室,平时也有不少相熟的往来,但她似乎总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用时下的话说,黎君俨然是个“宅女”。
这个癌症晚期的宅女不像病人,也不像四十五岁的人。她的头发因为化疗掉了一些,好在原本发质丰盛,所以不算明显。颧骨下面的肉清减下来,但一双眼睛依旧精神饱满。如果不是信仰的缘故,蒲苗几乎要妒嫉她。汉人大抵认为死者能在另一个世界相聚,所以黎君不久就会“见到”霍征,这应该是她没说出口却藏在笑容背后的精神养料。只是,十余年的教化不足以改变蒲苗自幼相信的另一套理论:死者居住的地方没有梦,没有记忆,更没有未来。在那里,爱人见面亦不相识,对她来说全无盼头可言。
蒲苗陪黎君吹了蜡烛,等她闭目许完愿,这才开口:“黎姐,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黎君站在餐桌旁,边切蛋糕边说:“怎么?”
“你要是想去哪儿,我陪你去散散心。”
黎君思忖片刻,“也好。我一直想去你家乡看看。你也这么多年没回去了,带我去走一遭如何?”
这要求猝不及防,蒲苗不觉一怔。
“你知道,我是逃出来的。”她接过黎姐递来的装了一角蛋糕的盘子。
“知道。是霍征把你从那个迷信的祭祀仪式带走的。这故事都听烂了。十多年了,你老家那里不至于总这么迷信。”
“这可说不好。你让我考虑一下。”
重回故地会意味着什么?她有点怕,更多的是被黎君一句话激起的向往。十三年过去,寨子或许已经变了样。甚至可能没有人记得她这个从仪式中逃走的下一任预言者。对了,族人们一定以为她死在了山腹之中。对她自己来说也是同样。蒲苗和当年那个小女孩毫无共同之处。
她舀了一勺蛋糕放进嘴里,黎君隔着桌子冲她一笑,“这蛋糕不错,你多吃点。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家吃蛋糕的馋样,那么小一个女孩子。时间过得可真快。”
“我也记得。那时候的蛋糕太好吃啦。”蒲苗不知其味地应着,她曾在去年梦见过憔悴得脱了形的黎君,就眼下而言,那或许就是不远的将来。
霍征死后,她再没做过梦。一个梦也没有,未来的昭示就此远离了她的夜晚,这让她不安,也让她莫名地轻松。没有梦的夜晚很像某种死亡的代替品,阻隔开绵延的白天。
她听见黎君语气平常地说了一句,“其实我喜欢巧克力味道的。爱吃芝士蛋糕的人是霍征。”
蒲苗没接话。她有时怀疑黎君早就清楚自己和霍征的事,黎君既然不提,就让这件事永远被封存好了。同时,她对黎君的心态似乎不仅是负疚那么简单。一旦黎君死了,她就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想到这里,蒲苗内心一震,不禁看向情人的遗孀。黎君正愉快地吃着蛋糕。暗淡的前景显然并未影响她这一刻的好心情。这是第一次,没有预知能力的黎君和曾经的预言者蒲苗站在了同一个位置,眼前横亘着黎君的死亡。霍征喜好的芝士蛋糕浓稠柔韧,那味道充斥着重重回忆,顿时就哽在了蒲苗的口中。
* * *
蒲苗在床上醒来,有人随着她舒展身体的动静轻哼一声。她伸手环绕住那人的脖子,闭着眼把鼻尖贴在对方的肩上。
“冰鼻子小狗。”那人笑着把她揽进怀中。她睁开眼睛,眼前是霍征睡得蓬乱的脑袋,床头灯开着,照出他含笑的眼睛。她依稀记得霍征是早上来的,这会儿多半已在床上看了好一阵书。
“我做了梦。”她没有语气地说。
“我的小预言家。”霍征的胳膊在她身上加了点力,“梦见什么了?”
“梦见黎姐过生日,我和她一起在你们家吃蛋糕。”她没说那是三年后的生日,尽可能放淡了语气,心底却涌起强烈的酸楚,于是垂了眼睛不看他。
“咦?她过生日我不在家?”霍征试图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怎么啦?你好像有心事——”他没说下去,大概怕她因为提及黎君而不快。
“……我刚想起有批南亚的托盘下午到,我得去店里看看。”
“交给小米好了,我们下午出去走走。”
她有些意外,“去哪里?”
霍征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想必是怕人多眼杂,他这几年很少带她在城中出没,两个人见面往往局限在这套一百来平米的屋子里,活脱脱一对偷情者的模样。她不喜欢,可只能对自己说,这就是命。
她忽然把身子贴近霍征,喃喃低语:“要我。”
她很少这样主动,霍征不禁动容。他拧灭床头灯,白昼的光透过窗帘,影影绰绰地打在两个人的身上。她的手指勒进他的背,这一刻,他还活着,他是她的。
霍征带她去的地方是一处画家的工作室。苏州河边的老房子,从弄堂走到头,爬上逼仄的楼梯,一进门,仿佛带有时光重量的昏暗忽然被铺天盖地的明亮阳光所代替。画家把这个二楼房间的半幅墙面改建成了铁格子玻璃窗。窗外紧邻河岸,在这个城难得有如此奢侈的阳光,让她不期然地想起故乡的坝子。
画家是个打扮更像白领而非艺术家的男人。霍征和他坐下来喝普洱茶,她绕着工作室走了一圈,从靠墙摆放的画作中选了两幅喜欢的。有的男人带情人买珠宝,霍征却赠她以美,撇开有形的实物不谈,她的家居店抹不去十年间被他养成的品位。
这中间又有多少来自黎君的影响,她不愿细想。
她也坐下来喝茶,画家问霍征今年还出去拍照吗,霍征说还没定,又笑着说,你知道的,我在城里呆久了就脚痒,非出去转转不可。
蒲苗盯着茶杯里暗红的茶色发呆,霍征每年都免不了往外跑,这个男人有种流浪的情结。三年后她能拦着不让他走吗?她没这份信心。一年不出去,难保第二年不出去。她张了张口却没吐出一个字。瑶婆说过,凡说出口的事都可能应验。言语本身即是咒。
所以她不能说,我梦见了黎君得了绝症,而你死在了外出拍照的途中。
从画廊出来,她陪霍征回他的工作室。这其实是他们夫妻合用的一处小复式,楼下是影棚,楼上背对背摆着两个人的电脑。黎君的桌上凌乱地放着图纸和资料,霍征的桌子一派整洁。这两个人的存在感溅落四周,大大咧咧的笑起来眼神温暖的女人,精细谨慎条理不乱的男人。霍征一如理性的代名词,如果说他此生有过什么不理性的举动,那大概就是把她从某个出口被堵住的山洞里刨出来,带到城市,继而爱上这个由他一手塑造成眼下模样的女孩。
霍征在电脑跟前忙碌的时候,她在旁边随手翻一本摄影集。那是他几年前出的书,书名是《失落的远方》。她不用费劲就在其中找到了自己。
那年她十五岁。头发被梳成无数条乱糟糟的小辫,沉重的银项圈抵着锁骨,衣服是新染的蓝色,鲜艳得就像你能在最晴朗的日子看到的天空深处的颜色。
十五岁的她凝视着镜头,眼神不无惶惑,咬着嘴角。背景被虚掉了,除了土垒墙的黄,剩下的是暗沉沉的阴影,你只有仔细盯着看才能发现,那是一群黑衣人。
他当然会一眼发现她。整个寨子的人都穿黑,只有她穿着蓝色的衣服。他来得太巧了,那天是接梦神的日子。如果是平时,她穿的是往年来看她的大叔带来的橙色运动外套,她长了个子,衣服变得有些不合身,肘部被山上的棘刺挂破了,瑶婆找不到同色的布,只好用白布补了扎眼的一块。
她正在发呆,忽然有只厚实的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按。霍征把她拉到楼下的影棚,让她捧着摄影集站在穿衣镜前。十五岁的她和二十五岁的她一起映照在镜中,这个对比让她有种莫名的眩晕。
“你别动。就这样。”霍征在她身后拉动三角架,拍下了这一幕。镜子和镜中的女人,杂志上的她和活生生的她,过去和现在。
她等他拍完了,尽量轻松地说:“我以为你最恨在棚里拍人像。”她指的是他赖以糊口的营生,杂志大片或是广告插页。
“我永远不会厌倦拍你。”他无心地说。她想起他家四处陈设的黎君大学时代的照片,没吭声。
黎君下午见客户,蒲苗和霍征在工作室等到她回来,已经过了大多数饭店的点,三个人在黎君的提议下去吃涮羊肉。
黎君似乎是饿了,先专心地吃了好些片羊肉,才往椅背上一靠,满意地叹息着说:“有酒有肉有大家,真好。”
“大家”指的自然是他们。她的丈夫霍征,还有小妹妹一样的蒲苗。蒲苗帮黎君捞了一块萝卜,感到自己很可鄙。她隔着火锅的雾气瞟一眼霍征,他脸上若无其事。好一个模范丈夫。
黎君告诉蒲苗,已经和这次的客户谈好了,软装部分由蒲苗来做。如此模式几乎成了惯例,靠着黎君的装修案子,蒲苗的家居店也获得了丰盛的收益。如果没有霍征培养她的鉴赏能力,或者没有黎君这样若有若无的扶持,她还是现在的她吗?蒲苗不愿深想。这两个人给了她一种生活,一种浸透她身心骨髓的生活,难以断言是好还是坏。
她正在发呆,只听得霍征说起公益项目的进展。那是他和一批驴友发起的,目的是在偏远地区建学校,并提供书本文具。所谓的偏远地区,其实离她住的寨子还有半天路程,是交通工具能够抵达的某处。如果要从那里前往寨子,就只有双腿可以依赖。
“等这个项目起来了,我再看看有没有可能做第二期,到你老家那边去。”霍征说。
她不由得大声说:“我觉得没必要。”
霍家夫妇诧异地看着她。黎君柔声说,“蒲苗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以为读书对他们来说就是好事。”她正色道,“不读书,他们可以在寨子里过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不满。一旦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就会想离开,然后大多数人不见得能到外面来念书,他们可能在城里打零工,成为那些辛辛苦苦往家寄钱的人,女孩子就更难说……”
霍征皱眉看着她,“苗,难道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教育都白费了?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你自己有了不一样的生活,为什么要阻止你老家的孩子有这样的可能?你说的情况也不是不存在,但如果不去改变,他们就永远过着半狩猎的原始生活,贫穷,没有未来,甚至没有对未来的期待。”
她想反驳,谁说我们没有未来?我们的未来和你们没什么不同。人无非是一死。这一想她又遽然难过起来,便抿了嘴不吭声。
结果这顿饭可说是不欢而散。
蒲苗不想立即回家,她去了“浮舟”。书吧的老板谢晔正准备打烊,看到她进店,就停下手边的工作,给她沏了杯玫瑰茶。
“云南的玫瑰。”谢晔告诉她。她点点头,请他也坐下。
两个人一时间无话。谢晔本来就是那种很少开口的人。她思忖半天才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讲。”
“你知道,我会做未来的梦,梦里看到的事情,都会发生……”
“嗯。”
“这都没法改?”霍征就要死了。这句话在她嘴里打了个滚,险些滚出来。
谢晔迟疑片刻,“你曾经试过。你还想再试?”
一丝寒意闪过蒲苗的心头。她为了镇定自己而抿一口茶,舌尖被玫瑰的味道暖过劲来,她怔怔地问:“那如果,我什么也不说,自己先死了呢?”
谢晔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仿佛无论你和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太惊讶。
她组织着词句,“如果我死了,是不是所有事情都会不一样?因为我在梦里经历的事情,其中有我,如果我自己先不在了……”
“有些事,不试是不会知道的。”他温和地说,“可只要试了,你就没办法知道后来怎样。”
这家店最早还是黎君带蒲苗来的,真不知黎君为什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奇怪的老板。也是来自云南,也是有那么些说不清的地方。
要是不用看到未来就好了。这世上偏偏没有“要是”,没了梦境,她将不会遇到霍征,也不会成为蒲苗。她常常琢磨另一个“要是”,要是她没有和他在一起,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僵局。但这同样属于注定。
* * *
蒲苗睁开眼,发现车已经停了。车窗上覆满雾气,像一张白色的膜。她用手指划了两下,白色的膜上漾开两道半透明的缺口,阳光从中透进来。她不觉眯一下眼。
她蜷在座位上朝外看,阳光下是一片枯萎的草坪,其间错落地摆着风格诡异的雕塑,再远处有排厂房风格的红砖房,显然重新修葺过,暖红色的墙体加上大尺度玻璃窗,所谓的LOFT风格。这场景有几分非现实,让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直到身后另一侧的门被人当啷拉开,一个人裹挟着寒气冲她喊:“大伙儿都喝完一杯咖啡了,你可真能睡。你先去咖啡馆化妆,我们在外面把景取好。”
那是摄影师小孟,霍征从前的徒弟,已经自立门户,小孟不像霍征那么挑活儿,因此倒是比师傅更忙。有些客户经霍征介绍后就习惯了找小孟,霍征对此毫不在意。他常说,要不是人首先得保障生活,他愿意只做一个浪子,用相机见证那些鲜为人知的风光人情。
大概是小孟试图表达对师傅的歉意,蒲苗的工作相应多了起来。今天又是替某品牌拍一组春装,她在咖啡馆让化妆师在自己脸上头上忙完,又回到车里换上和季节殊离的单衣。下车的时候蒲苗打了个哆嗦,随即赤脚踩在高跟鞋上,以一幅怡然自得的神情在红砖房前的甬道上走了个来回。
三组服装拍完,蒲苗感到自己嘴唇泛青,反正被唇膏遮了,无从确认。她正在车里把衣服换回去,没顾上锁的车门忽然又被拉开,她仓促地抱了件衣服挡住胸口,尖锐的冷意袭过赤裸的背部。
小孟赶紧扭了头说:“霍老师找你。”说完又“砰”一下关上门。
蒲苗从车里出来,看见霍征,她顿时笑得灿烂如冬阳。冷也忘了,累也消失了。霍征怜爱地摸一下她的头,“化了妆像个大人,都快认不出来了。”
“本来就是大人,我二十岁了。”她边走边抓住霍征的一只胳膊。刚来城市那年,眼前的一切着实震撼,以至于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要紧紧揪着霍征,这样才不会感到好像随时会被人流挤走,在陌生的堡垒之间迷路。如今她熟知蛛网般繁复的城市街道,却仍然要搀着他才能安心。
“第一印象决定一切,我老觉得你只有十五岁。”霍征说,“不过仔细一想,你早就是个独立的姑娘了。”他指她来到城市之后的模特生涯。蒲苗从来不觉得自己漂亮,也许对城里人来说,她具有某种异族风味。棕色皮肤也可以成为一种卖点,这是她没法搞懂的一件事。她其实希望自己像黎姐那样白皙。
他又说,“咱们下午去书吧坐坐,然后我送你去夜校。今晚是什么课?”
“思想政治。”她皱眉,“我可不可以逃课?我讨厌政治课,真不明白你们汉人为什么要发明这个。”
霍征纠正她,“这不是汉人的发明。其他国家也有政治课。虽然有些课程比较乏味,但你至少要念完高中。”她从识字的启蒙是由他和黎君负责的,一年后他们给她请了家教,她用两年时间学完小学到初中的课程,又开始在夜校念高中。
“高中生好像不需要学日语,也不用练习英语会话。”
“小家伙抱怨了?”他笑,“学语言是黎君的意思,这也是为你好。多学一门不吃亏,再说你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天分。”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所谓以色事人不长久。”
他惊笑,“谁教你的说法?不过,模特毕竟是碗青春饭。咱们得合计一下,你将来需要一份长远的职业。”
以色事人那句话是小孟教的。想到小孟,她皱起眉。
“浮舟”的生意照例清淡得可以。老板谢晔和他们相熟多年,他沏了一壶红茶过来,陪着一同闲坐。霍征没话找话地对他说:“你看这个小丫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蒲苗在霍征的车里用化妆棉卸掉了妆,长发扎成一个马尾,整个人窝在书吧的皮质圈椅当中。
谢晔不带笑意地认真回应:“是啊,时间过得很快。”他其实不过比蒲苗大几岁,口吻却俨然像个长辈。蒲苗不打算对此表示在意,原因是她心里挂着一件事。她问谢晔:“要是我梦见有人将要遇到不幸,我是不是该告诉那个人?”
这个书吧老板有某种不可测的地方,他顿一顿才说:“那要看什么事。”
霍征把手放在她肩上,说:“小预言家,有些事就算说出来也未必会有改变,反而让对方有心理负担。你说是不是?”她感到他的手上轻微用了点力,像在紧张什么。她想起今天在车里打盹做的梦,那几乎有些诡异,她梦见霍征死了,自己陪身患绝症的黎姐过生日。她从这个悲伤的梦里醒来——别人大约会庆幸“好在只是个梦”,但对她来说事情要严重得多——她以为自己醒了,其实还在睡梦中,对,那是第二个梦,她和霍征夫妇吃饭,然后独自来到书吧。那似乎是在几年后,她有了一份“长远”的职业。此外……她成了霍征的情人。直到被小孟惊醒,她才回到真正的现实。她仍然是霍征的小妹妹,应该说暂时是,根据她的预知梦。
这两个层层嵌套的梦让她有些晕乎。未来当真如此苍凉吗?为什么自己明知霍征会死却没阻止他远行?为什么霍征消失自己还能好端端地过着日子?蒲苗感到梦中的自己很陌生。而她马上要说的话与这两个梦无关,因为有件更为切近的预言。
“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她对谢晔强调。
“……说出来不一定管用,不过,你可以试试。”
她转向霍征,“你帮我告诉小孟吧,我梦见他在街上跑,夜很黑,下着雨,然后他——他被车撞了!”
霍征肃然道:“那是什么时候?”
“街上有‘2005 Christmas’的装饰灯,我猜应该就在最近。”离二〇〇五年的平安夜还有两周。
“这样的话我怎么能直接告诉他?不过我会让他这阵子千万在晚上别出门,让他保证做到。”
谢晔像是为了安慰她,忽然转变话题,“听说你快要高中毕业了。想要什么礼物?”
霍征飞快地接腔:“不要随便接受怪叔叔的礼物。”两个男人都没再试图提及她的梦境。
因为霍征的警告,小孟自觉地关起了禁闭。霍征没提蒲苗的梦,只说他最近请某个神人帮大家算过流年,结论是小孟晚上不得外出,否则会有灾。
如此安稳地过了一个星期,小孟自己耐不住了,打电话给蒲苗。“请来探监吧,坐牢的滋味不好受啊!”
蒲苗在电话里笑,“你这也算坐牢?无非是不能出去夜夜笙歌。”
小孟甜言蜜语地磨了一会儿,她答应夜校下课后去看他。圣诞节的灯饰有时会留到一月份,真不知这个爱玩的家伙该如何熬到那时。
她在小孟家楼下的杂货店买了一袋零食拎上楼,小孟一看见她,顿时双眼放光。“我的女菩萨哎。”
“你总是满嘴胡说八道,没个正经。”
“是,我是没有霍老师正经。”他的语气忽然没了平时的嬉皮笑脸,有种酸溜溜的意味。
蒲苗不搭理他,自顾换了拖鞋往沙发上一靠,她感到腰底下有个东西硌着,抽出来一看,是霍征新出的影集,《失落的远方》。内容基本是云南的风光和人物,她随手翻了两下,又漫不经心地扔到一边。
“里面有你。”小孟坐到她旁边,翻开那一页。十五岁的她一袭蓝衫,眼睛毫不躲闪地盯着镜头。
“我知道有我。你不也常常拍我?”
“不一样。”小孟盯着照片,放低了声音,“这张照片上,你就像一个梦。我一辈子也拍不出这样的照片。霍征的运气,让他给捡着了。”
“捡着?”她注意到小孟没称“霍老师”,故意说:“我以为照片是拍出来的,不是捡来的。”
“我是说你。”小孟毫不避讳地看她,“你就像霍征的私有财产一样。他教你讲流利的普通话,让你念书,当模特,口口声声说这都是为了你。依我看,他还不定有什么肮脏的念头呢,装得人模人样的。”
她倏然站起来,“不许你这样说霍老师。我回去了。”
小孟一把扯住她,她顿时重心不稳,几乎是跌坐回沙发上。
“你给我回来!”小孟恶狠狠地说。她没见过这样的小孟。当他把自己整个人压上来的时候,她开始挣扎和尖叫。类似窒息的恐惧袭来,让她想起山洞里的那种黑,深不可测的黑,无法呼吸的黑,没有尽头,没有光,直到某个声音传来——
门铃忽然响了。三声,然后又三声。小孟僵硬地停止了动作,仍在她身上急促地喘息着,片刻之后,他似乎恢复了神志,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霍征。没等小孟开口,蒲苗在沙发上尖叫一声,她用母语骂了一串脏话,然后飞快地奔了过去。霍征一看她凌乱的衣服,劈手就给了小孟一拳。小孟捂着肚子的当口,她从门边窜出去,紧紧搂住霍征的脖子不肯松开。门在她身后被用力关上了,应该是霍征关的。她毫不在意,只顾死死地抱着这个她惟一信赖的身体。大衣和包还在屋里,她也顾不上了。霍征一把抱起她,走下楼梯,把她塞进吉普车。等他从另一侧上车,她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你没事吧?他没,没欺负到你吧?”霍征显得比她还慌乱。她摇头,又贴过去抱住他。她没多想,只觉得一秒钟也不想放开他。恐惧从内心涌到指尖,惟有牢牢抓住霍征,她才能感到自己活着,没有被未知的黑暗挤压崩溃。当年她摸黑在山洞里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发现另一头有个光点,光点的尽头是外面的世界,还有既熟悉又陌生的他。在看到他的瞬间,她也是这样扑过去抓着他不放。她听见霍征在她头顶叹息一声,然后感觉到他温热的嘴唇抵着自己的耳廓。
“我实在没办法。”霍征在她耳边说。
“没办法什么?”蒲苗迷迷糊糊地问。她只觉得很安心。
“没办法不爱你。”他在她耳边说。
那天夜里霍征没有回家。他给黎君打了电话,说自己和小孟喝酒,晚上不回去了。那是他头一次对黎君撒谎。她白天在车里梦见过,后来他继续编造着各种各样的谎言。
她有一间小小的租屋。几个月前她满二十岁,黎君说女孩大了该有自己的空间,于是霍家两口子给她租了一处房子,并布置好,作为给她的生日礼物。之前她一直住在霍家。
早上,霍征躺在她身旁凝视着天花板,“我得承认,替你租下这间房的时候,我不是一点想法也没有。人哪。就算要为此下地狱,我也认了。”
蒲苗不懂他的感叹。很多事她都不太懂。汉人认为,既然有人间,还应该有天堂和地狱。好人死后上天堂,坏人死后坠入地狱受罚。那么霍征是以为自己做了坏事?他从小孟那里救了她,这不是什么坏事。要说昨晚的事,既然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这又有什么错?
何况她不相信地狱之说。她的族人相信,人在此岸,死者在彼岸,死者没有记忆,所以也没有痛苦,他们只是静静地存在于“那边”,如鱼存在于水。
她刚想对霍征解说自己的死后观,家里电话响了。是黎君。蒲苗对着电话说:“黎姐。”霍征在旁边没吭声。
黎君在电话那边说:“哎……霍征何苦找什么神人算命。”
蒲苗一愣,“怎么了?”
“说是小孟晚上要出事,霍征昨晚还特意去了他家。我刚打霍征手机关机,也不知他人在哪儿,真让人着急。”
“你先别急,怎么回事?”
“小孟死了。今天早上的事。”
她感到喉咙一紧,强忍住惊呼,霍征看着她的神色变化,一脸不解。
“你知道具体情况吗?”她问黎君。
“小孟早上去拍片,借了别人的棚,你知道,他没有自己的棚,一向是用我们的,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去借别人的。”黎君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然后就出事了。”
“我不明白。拍片怎么会出事呢……”她问黎君,同时也是在问自己。她在梦中看到的是晚上,这根本对不上。
“那间影棚天花板有个装饰的铁锚,你应该去过,开灯的时候影子会投在地上。”黎君答非所问。
蒲苗心头忽然一闪念,她捂住嘴巴,想起自己昨晚用母语发出的诅咒:“你个烂人不得好死!”
黎君声音低微地说:“发生了意外……铁锚掉下来,正好砸到他的脑袋。”
* * *
霍征迷了两次路才找到那处藏在群山之间的寨子。他从上一个村庄出发的时候天色还早,这会儿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四五点钟的阳光对摄影师来说是“黄金光线”,镜头背后的世界被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色泽。他抓着相机从旁边的山上俯拍了几张寨子的全景,挤作一堆的土垒墙农家院落和别处似乎没什么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加快了下山的脚步。
霍征是从一个同行那里听说这个彝族聚居的寨子的。那是他尊敬的前辈,在去年死于交通事故。前辈说,寨子里的人说的话是彝语的变种,所以外界的人——哪怕是彝族——都几乎听不明白。这个寨子太偏僻了,残留着很多原始的风味。例如他们的食物来源一半是狩猎,耕种的作物只有玉米和蚕豆,日用品则需要翻山到附近的村落去卖野味然后购买。
你怎么这么清楚,既然外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霍征问前辈。
前辈诧异地看着他:我又没说他们不会汉话,人家多少还是会讲一点的。
霍征有种上当的感觉,又问:我知道你近来每年都去那个村子,就因为那里保留着原始风味?
前辈沉默片刻才说:你可能不信,不过那个地方的人,有点邪门。那里有个老太太,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她和我说了些事,她的话后来都应验了。那老太太甚至不识字。
霍征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指预言。没想到你还信这个。
前辈说:我本来也不信,后来是不得不信。
那你每年去,就是为了听预言?
前辈仿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不是,预言哪里是随便听得的。我是去看一个人。
什么人?
据说是老太太的接班人,也就是下一任预言者。是个小女孩。她也同样不识字,明年就十五岁了。
两个人边喝酒边聊天,前辈把去寨子的路线画在了本子上,对霍征说:如果我今年不能去了,你替我去看看那个小姑娘吧。
霍征感到前辈可能喝高了。一个大男人为了个小丫头每年往山里跑,这显得有点用心不良。不过霍征没说什么,他不想随便评价别人。
直到前辈的死讯传来,他忽然想起那天喝酒时的谈话。霍征决定进山去完成死者的嘱托。他对小女孩倒没什么特殊兴趣,纵然对方长得和天仙一个样。他感到好奇的是预言这码事,尽管他认为自己是个唯物的人。
下山又花了点时间,当他走到寨子入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两个男人闲散地走来,看上去像是为了上前盘问他这个外来角色,又仿佛只是路过。正当霍征打算开口询问哪里可以借宿,一个男人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对他说:“婆婆让你去一下。”
霍征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是在朝自己说话。说话的男人衣着普通,一看就是在村镇集市上买的便宜货。两个人的脸庞均带有山区男子的刚硬线条,很难判断年龄。男人们默默地转身迈步,霍征只好跟了上去。
他被带到一处院落,院门开在围墙的东北角,和云南大多数民居没什么不同。男人们站在门口,示意他进去,他多少有点忐忑,还是强撑着进了院门。刚跨过门槛,有人从正屋旁边厨房模样的小屋探出脸喊他:“过来。”
霍征乖乖地穿过院子走进那间小屋。屋里弥漫着辣椒的香味,桌上摆着饭菜和碗筷。之前喊他的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大概就是男人们口中的婆婆。他没来由地认定,这个穿着黑色彝族服饰的老人就是前辈提到的预言者。
老人说:“吃饭。”她没再说别的。霍征默默地开始吃饭。他确实饿了,狼吞虎咽了好些片用辣椒炒的腊肉,又吃了一碗糙米饭。肉应该是某种野味,很香。等他吃完一碗饭,老人问:“要添饭?”他摇摇头。
霍征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他对老人说:“我姓霍,是老蒲的朋友。”
老人点头:“我晓得。老蒲被车撞死了。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和他讲过,要当心车子。”
霍征感到嘴里火辣辣的,辣椒实在够劲。他用眼睛四下巡弋了一番,发现墙角有个水缸,当即走过去,拿起搁在水缸旁的葫芦瓢舀了一瓢水。他咕嘟咕嘟地喝掉一瓢水,感到自己像个牲口。老人无声地坐在草墩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霍征喝完水走回来,老人又开口了:“去歇吧。明早会好吵呢。”
这也是预言吗?霍征想问,却没有开口。他感到浑身疲乏。难道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听一个彝族老太太告诉自己一件早已知道的死亡?他决定先休息再说。也许一觉醒来的时候,会发现今天的种种都不过是无稽的梦境。
他在老人带他去的偏房的床上躺倒。没有床单,铺的是棕榈,硬戳戳的。但他实在疲倦,很快睡着了。
早上果然很吵。霍征是被铙钹的声音惊醒的。他一骨碌爬起床,才发现用竹帘挡住的窗外已经天光大亮。他第一反应是伸手摸放在床头的旅行包,包还在。他把相机从夹袋里拽出来,下床出屋。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晒了一地的玉米粒在阳光下闪着泛红的金色。霍征张望一下昨晚吃饭的小屋,发现也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于是走出大门。嘈杂的来源应该就在门外不远的地方。
他一走出去就看到了昨晚那两个男人。在早晨明朗的光线之下,他能清晰地看出他们长得很相像,大概是兄弟。两个男人的打扮和昨天不同,他们穿了民族服饰,黑色衣服,黑缠头,看起来年长的一个叼了烟袋蹲在地上,另一个则百无聊赖地抱手站着。这两个人站在这儿可能纯属偶然,也可能是在看守他。但他们对他的举动没做阻拦。事实上,两个男人只瞄了他一眼,就不感兴趣地把视线移开。
霍征拿起相机,不知为何心里很是没底,于是他尽可能客气地说:“我能给你们拍张照吗?”
两个男人不置可否。霍征想起死去的老蒲。这地方再偏远,自己也不是第一个带着相机来这里的人。想到这一点使他增添了勇气,他按下快门,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他很快找到了喧嚣的来源,那是房屋之间的一片空地。男人女人都穿着黑衣服,黑压压或站或蹲地聚了一堆。无论男女都有不少人叼着烟袋,抽一会儿就在地上笃笃有声地磕两下。人群中间是几个精赤了上身的男人,铙钹和鼓的声音就是从他们手中发出的。听起来缺乏调门和节奏,像是状态还没上来,或是纯粹在练手。
这么说,今天应该是寨子的什么节日。老太太昨晚的话也是因为这个。想明白其中关节,霍征莫名其妙地有些安心。他没走近人群,用长焦拍了几张照。快门的声音大得让他感到心慌。有几个人注意到了他,更多的人则保持着一脸无动于衷的漠然。
他就是在这时看到了那个女孩。
女孩站在离人群稍远的位置。一袭鲜亮的蓝衣。这颜色把她清晰地从人群中孤立出来。以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纤细的脖子,脖子上挂着银项圈,一头乱糟糟的发辫。霍征没有试图穿过人群,他从另一侧绕了个圈子兜过去,在某户院落的墙根站定,离她大概有十来米。但这足够了。女孩站在不带一丝阴翳的光线之中,肌肤是新鲜的褐色。她整个人好像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精灵。听见快门的响动,她的反应和大人们不同,立即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转过脸来。就在她的视线和镜头接触的瞬间,他又按了一次快门。汗水从他的手心沁了出来。见鬼,他十多年的拍照生涯里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霍征从相机背后扬起脸,女孩看清了他,眯起眼,仿佛有些失望。他走过去,虽然有些在意朝这边投来的几道视线,仍试图保持镇定:“我是老蒲的朋友,我从他那儿听说过你。他让我来看看你。”
女孩抿一下嘴,“婆婆说蒲老师今年不来了。说会有别人来。”她的普通话显得比昨天的男人或是老太太都来得流利,这大概有老蒲的功劳。她看他一眼,“你是别人。”
霍征苦笑一下,走到哪里都绕不开那个古怪的婆婆。“是,我姓霍,你可以喊我霍征。你叫什么名字?”
“苗。”女孩说,说完就专心地盯着他的相机看。霍征没话找话地问:“老蒲……蒲老师有没有给你拍过照?”
没等女孩回答,铙钹的响声忽然一振。叮叮,咣,锵锵。其间夹杂着低沉的鼓声。女孩朝人群走去,转头对他说:“要接神了。”
对霍征而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像是一场梦境。他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是作为旁观者呆呆地伫立。可能是因为那种氛围,热辣辣的阳光,黑衣人群,以及那些人看向他时既缺乏好奇又不带感情的目光。他们看他如看一尊雕像。于是他也真的成了一尊像,会走动的像,他跟着不成调的乐队和大批人马走着。蓝色衣裳的女孩走在人群的最前面。然后是一起爬山。最靠近寨子的那座山有个山洞,洞很浅,形成一个嵌在山壁上的小龛。女孩走进那座小龛,人们开始用显然早就备在一旁的石头从下往上地砌了起来。一堵墙很快形成,墙淹没了她的脚踝,小腿,腰,胸口,最后她的脸消失在了墙后。没有人说话,只有铙钹和锣鼓的声音单调地响着。叮叮,咣,锵锵,咚。
霍征有种被魇住的感觉。他忘了拍照。直到那堵墙完全形成,人们若无其事地往回走,他才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喂!喂!你们这是……”
有个人对他说:“你莫管!等到明天就好了。”说话的似乎是带他去婆婆家的男人之一。也可能不是。他听了这句不能构成保证的话,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沿着原路下了山,只剩下他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半山腰。
霍征在这时倏然恢复了神志。他开始用手从石墙上刨下一块块石头。石头滚落的声音很大,却没有人跑回来找他算账。他刨到一半时停了停,那个浅浅的山洞是空的,石头背后什么也没有。
霍征不死心地继续忙碌,一定有某个被他看漏的角落,小女孩应该就藏在那里。然而当所有的石头都滚落在地,他瘫软下来,山体的褚红色石壁暴露在他的眼前,没有岔道,没有可以藏身的洞。女孩不在那里。一切都不像真的,除了他疼痛的双手。
他忘了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下了山。凭借着记忆,他找到了婆婆住的屋子。门前已经没有那两个男人守着。霍征没费功夫就找到了婆婆,她正坐在廊檐下绣一条繁复的腰带,那是彝族女人的通常装束。
霍征劈头就说:“我见到了苗。”他试图回忆正午目睹的古怪场景中有没有婆婆的存在,却想不起来。他的记忆中是一片无法分辨彼此的人群,还有蓝衣棕肤的女孩。
婆婆说:“好。”至于哪里好,霍征完全没法理解。他飞快地说:“我看到寨子里的人把她……把她埋进了山洞。”他一咬牙又说:“我把他们堆的石头刨开了,可是没见着人。”
“苗在哪里?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他失控地问这个看起来没什么怪异之处的老人。
“苗去接梦神了。”老太太安详地说,“你莫急。”
霍征听不懂她的话,他原以为自己目睹了一场最为野蛮的活祭,但人们的反应似乎与此不符。他只能问:“苗还回来吗?”
婆婆的神色不变:“难讲。洞里有岔道,要看她自己走得对走不对。”
霍征回想着显然空无一物的山洞,“那要是走不对?”
“就在那边回不来喽。”婆婆的语气宛如谈论晚饭吃什么,“我十五岁的时候也走过。”她毫无意义地咧开嘴一笑。
霍征在这时突然明白了老蒲的话。老蒲说过,女孩明年就满十五岁了。他也突然领会了老蒲让自己来这里的用意。
“我要把她带出来。”他几乎恶狠狠地说,“告诉我,到哪里可以找到她。”
婆婆笔直地看向他。他这才发现,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有种莫测的光。他双膝一软,就在她跟前跪了下来。“告诉我。”他几乎是哀求地说。
“我可以和你讲。不过——”婆婆停顿了片刻,“我只能讲一件事。你想知道自己的祸事,还是怎么带她出来?你带她出来,将来就没得办法救自己。”
他毫不迟疑地说,“告诉我怎么救她。”
婆婆笑了,“你说要把苗弄出来,是救她?不一定。你这个人,看到她,连自己婆娘都不顾了,自己性命都不要了。唉,作孽啊。”
听到“婆娘”二字,霍征忽然发现自己这几天都没想到黎君。出门在外就是这样,首先要对付眼前发生的一切,儿女情长只能放到一边。何况还是陷入这般诡异的局面。他心里一乱,又听得婆婆说:“你到山背面去,也有个洞,砌了石头。你把它挖开。她如果不在里面,那就不怪你,是走是留,要让苗自己选。”
霍征飞奔出去,途中遇到过几个人。男人们已经换回日常的装束,只有老年妇女仍穿着传统的黑色衣裙。他们似乎忘了之前发生的一切,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拉着家常,提水桶的女人匆匆走过,小孩子尖叫着追逐嬉戏。霍征想起来,之前没看到过一个孩子。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么多了,只是竭力往山上走,走到半路又开始后悔没带什么工具。这也同样顾不上了,他绕过被自己弄得一地狼藉的山洞,朝山的另一面走去。如果婆婆的话没有错,他会在那边看见另一个被石头掩埋的洞口。当务之急就是搬开那些石头。
* * *
苗在黑暗中睁开眼。她做了奇怪的梦,脑子里因此乱糟糟的。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是接梦神的日子,自己现在是在山洞里。
她梦见自己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穿着好看的衣服,让不同的人拍照。在她的梦里有那个下午刚见过的男人,他自称是蒲老师的朋友,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她和那些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像蒲老师给她看过的远处的照片。
还有,在她的梦里,她像瑶婆一样具有了梦见未来的能力。一个男人因为她的预言死去了。另一个男人,也就是今天下午见过的那个人,将因为她没有说出预言而死去。
不仅如此。梦就像一层层的盒子,当她打开其中一个,发现里面还有另一个。她在梦里做了另一个梦,然后是另一个梦中的再一个梦。她都搞不清楚自己醒了多少次,或许就连眼下的黑暗也不是现实。她小心地伸出手,向周围摸去,泥土冰凉的感触传来。如果这不是梦,她就确实是在山的中央。
她想起瑶婆的话。瑶婆说,梦神会告诉你怎么走出去。她从不怀疑瑶婆的话。但梦神没有告诉她方向,只让她做了一连串古怪的梦。
正当她琢磨这些梦的时候,不知怎的开始喘不上气。恐惧伴随着冷意膨胀开来。瑶婆没说过她会走不出去,可这就是她眼下面临的情况。她又用手摸了一遍。洞窟细细长长,两头都是黑暗。她不知该朝哪边走。
苗想哭。
要沉住气。她对自己说。仔细想想,你刚才做了什么梦。
于是她真的想了起来。记忆模糊而破碎,混在那些古怪又鲜明的梦中,以至于她一开始几乎忘了其中的情景。她曾梦见自己朝左手走去,洞窟被打开了,全寨的大人们站在她的眼前,其中没有瑶婆。等接完梦神,她就是新的接梦人,瑶婆也就真的成了没用的老太婆。这是瑶婆自己说的。
她正要鼓起勇气朝左边走,忽然有某个声音传来。她的心哆嗦了一下。那声音像是来自外面。是有人在搬开石头吗?难道她已经在山中央待过了夜?如果不赶在天亮之前回到洞口,通道就会消失,她将再也无法返回外界。她听说过,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个接梦的姑娘死在了洞中。当然没有人看到过她的尸骨,因为除了瑶婆和她这样的人,没有人能穿越洞窟的墙,被梦神送到山的肚子里。
她感觉到新的恐惧。自己有可能走错方向,也有可能赶不及。她重新侧耳谛听。出口明明在左边,声音为什么从远远的右边传来?
就在这时,梦境以完整的形式回到了她的脑海。有两个梦。向左走,等待她的是全寨人的脸。向右走,是那个给她拍照的男人。他神色憔悴,脚边是一地的石头,在看到她的瞬间,他忽然笑了,好像看到某个稀世的珍宝。
是了,她是在第二个梦向右走。梦很长。他带走了她。她有了一个姓,他喊她“苗”,别人喊她“蒲苗”或者“蒲小姐”。她在梦里做了梦,真切地目睹更为遥远的将来。她成了他的女人,她陪他一起撒谎,她沉默地等待他的死亡。她什么也不敢说,因为怕那一刻提前来临。这一串纷乱的梦呵,又痛苦又甜蜜,像针扎着心,却有种煎熬的愉悦。
苗在黑暗中用手扶着冰冷的山壁,钝重的声响在她的右方明确无误地传来。她想起来,与其说是从进洞之前的记忆之中,不如说是从她关于未来的梦境中想起来,那是个名叫霍征的男人。他为她拍了一张绝世的照片。他有妻子,可他同时也爱着她,自从他第一眼见到她即是如此。他会陪伴她十余年,然后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给她剩下一间堆满华而不实饰品的店铺,一段别样的人生。一个名字。
还有记忆。
那会是她在梦中见过的记忆。如果亲身经历,一定能咀嚼出个中滋味。
女孩义无反顾地转朝右手的方向。洞窟沉浸在遮天盖地的黑暗里,某种东西在那头呼唤着她。那或许是他的声音。
或许是她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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