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化成泡影
刚回北京时,租的房子在天坛边上,我每天饭后的习惯就是伴着落日余晖绕天坛一圈圈地走着消食。当时酉月将尽,不冷也不热,踢着拖鞋慢悠悠绕到华灯初上,就这么一直绕到了秋天。
大学四年都窝在学校看银杏,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的怨种在工作后却开始疯狂追秋。因为疫情在南方憋了半年多的我直呼大爱北方的秋天,和留在南方的朋友们分享了白塔寺的晴空和奥森的银杏。
期间还趁国庆一个人去了趟内蒙古玩,身为满级草原狂热派的海边孩子坐绿皮火车目睹草原落日的时候,惊叹连车厢里放的《火红的萨日朗》都如此应景。当时的我希望秋天一直不走,以为爱着秋天的北京就意味着爱上了整个北京,便觉得硬留在北京不回南方也是个不赖的选择。
后悔的征兆始于水。
大学没心没肺地喝了四年宿舍楼的热水,所以当热得快在出租屋烧出了一壶水垢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新买的水壶太脏了。继续尝试了几次,发现水中仍顽固地漂浮着粉末,这时脑子里才闪现初中课本关于硬水的定义。中学时天天在家烧自来水喝的我还无法理解为什么水烧完还能结出一层垢,而如今主动买了净水机,也坦然接受了头发越洗发质越糟糕的现实。
便开始怀念南方的水。
大约是省份的两个字都带了水的缘故,小时候的我为了展现自己对于水的执念,频繁掉进老家门前的河沟里。孩提时期残存的记忆是我站在水深其实只有一指的沟渠里,木讷地仰望不见尽头的堤壁,最后是叔公用竹竿绑了捞鱼虾的网兜把我直接罩住捞了起来。
但这却不至于叫我怕水。
水是有使命的,它将江河湖海的鱼盐虾蟹网罗上餐桌,于是对鲜的嗜好烙印进南方人刁钻的口味里;它润泽湖汀瘦柳和空山篁竹,于是水墨和留白渗入南方人的审美偏好;它捎来海上风帆和马龙车水,于是父母一辈日夜念叨的所谓“不出江浙沪”“不找非江浙沪”系起南方人骨子里解不开的结。
最近一次回南方是去年五一时赶回去参加高中一百一十周年的校庆。那天同我初一刚入学参加百年校庆时一样,暴雨滂沱。游鱼在被雨搅乱的池面上竞相露面,教学楼前的垂竹在风中匆忙致意。我突然觉得下雨可能是这座城市的常态,也是生命中的常态。
留在本地的朋友们聊着上涨的油价和新开的网红店,雨声中我愈发觉得南方是我日渐难以回来的故乡。我一边用力挚爱且无力怀念着归渔时节的满船鱼虾,烟雨朦胧中的粉墙黛瓦和不分平翘的软糯吴音,一边无奈地发觉我和南方像两块同极的磁石,被斥力推得越发遥远。北京是异极,拉美也是异极,我徒劳挣扎,被拉扯着向它们靠近。
回京的那天也在下雨。雨水蒸腾间,车窗外的景致被水花恍惚作凌乱的马赛克,然后一路后退。我努力擦去水雾,于是家乡的水脉和高铁开始平行流动,贴着地平线穿过雨幕,仿佛离人起伏不定的脉搏。
然后钱塘江开始流动,甬江开始流动,富春江开始流动,整个东海开始流动。流出稻浪滚滚,流成船歌和和,流作孤岛海风整夜不息的吹彻。
我在北国的风沙里艰难却迫切地回头望去,旅人踩在青石板路上的屐印被霏霏淫雨梳理作无声的纹理。乌篷船从黛色涟漪中搅出的汩汩水泡宛若海上初生的阿芙洛狄特,在烟纱中碎成虚惘,一如未曾知晓安第斯山脉的风是否会伴你走出绝地雪霜。
我的南方在化成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