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道尔夫》与无解难题
法国作家贡斯当在《阿道尔夫》的序言中提及,每个人在看完本书之后大概都会更肯定爱蕾诺尔而批评阿道尔夫。我倒觉得,他俩并无本质差别,至少在忠于人性的层面上,他们是步调一致的。
何谓人性?其一的法则便是男女在爱情轨迹上的天然差别。像绝大部分的男人与他们的性事一样,阿道尔夫的爱情是一条贫瘠的下山路,起点即高潮部分,过后再怎么蜿蜒曲折也改变不了总体的下行走向。反观爱蕾诺尔的爱情则如绝大多数的女人与她们的性事一样,是一条丰饶的上山路,越往上走则风光越好,乃至顾盼神飞之处皆直通云霄。一个上山,一个下山,纵然山路起伏不定,但该上山的总会攀到峰顶,该下山的也总会滑落谷底,其间巨大的落差并不能靠偶尔的峰回路转来彻底弥合。
渐行渐远之际,阿道尔夫其实算是心软之人,否则他会果决离去,何必牵挂。或许有读者对此轻蔑一笑,说读读他的自我剖析便知,心软不过是他不想背负沉重的负罪感,不过是为了他自己。可渺小人类的哪一种行为最终不是利己的呢?执着于这种追问等于陷入了诡辩的泥潭。消失殆尽的激情该如何收场,愿意伪装已经是他的善良。想起旧时的恋人,因某个不可抗拒之力而意欲分手,但不忍戛然而止,说要陪我系统脱敏。事实证明,他的陪伴让那段日子加倍难熬,可回首往事,依然感激他的用心良苦,尽管策略委实糟糕。毕竟,动机和效果本就该分而论之。
阿道尔夫尚且如此,更不必说爱蕾诺尔的菩萨心肠,为对方放弃所有,名誉和财富,家庭和子女,没有任何保留。甚而至于,与人调情也是为了重新唤起阿道尔夫昔日的激情。两个人在爱的拉锯战中你来我往,一个假装还深爱,一个假装还被爱,虽然时有争吵和崩溃,但关键时刻互不戳穿的默契竟和莫泊桑笔下的温柔男女一样,这实在比伊阿宋和美狄亚的爱恨情仇缠绵许多。
那么,因了这不可调和的上山下山,世间情事难道真如海明威哀叹的那样,多半是注定的悲剧?是否有另辟的蹊径?或许有吧,但这不得不让爱情委身于人性的另一法则——欲望的法则。 如果望向希腊神话,一众人神里,永受饥渴之苦的塔塔洛斯和永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就是幸福最真实的姿态,因为他们离满足欲望有永恒的一步之遥,也恰是那一步之遥赐予他们不竭的渴望。说到底,远方的魅力无非在于它提供幻象但抵达不了。
从这个法则出发,爱蕾诺尔的失误该归咎于她过早地满足了阿道尔夫,从而剥夺了他在过程中追逐的快乐。阿道尔夫需要的是证明自身魅力的慢镜头回放,而不是一个笃定安稳的结局。也许有读者会反驳,既然幸福的秘诀在于求而不得,为什么爱蕾诺尔在觅得爱情之后没有兴味索然?可问题是,她果真得到了么?无论是之前的男爵还是之后的阿道尔夫,都始终置她于欲求不满的境地。她的“真”碰上男爵的“假”,她的“实”又遭遇情人的“虚”,如此一来,爱蕾诺尔的全盘交出只得到部分回报,从而被牢牢地钉死在欲望满足的咫尺之处,而那也正是她纠缠其间的根源。只不过,作为读者的我想喟叹一句,靠延迟满足和虚无缥缈才能永葆活力的爱情是否已经失落了天真的模样?
不禁想起齐泽克那个让人哑然的经典桥段:他的朋友打算与妻子离婚,迎娶情人,齐连呼万万不可。为何不可?因为情人之所以可爱,就在于她不是完整地归属于他。一旦他从早到晚地拥有了她,幻想的空间就闭合了,欲望就无法再生产了。
回头再看看人性的两个法则,就明白理想中的爱情为何已经沦为神话。要怎样的天赐好运,才能让两个本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长久地聚到一处,彼此恰到好处地吸引又不因满足了欲望而生厌弃之心。两百年前的《阿道尔夫》书写的何止是一对男女的情殇,又何止是世纪末的颓废,它呈现的是笼罩整个爱情王国的无解难题啊。爱情的缺憾,归根结底,是人性缺憾的三百六十度镜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