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徒壁难雪上添霜 善女现化险为夷
黄天龙小朋友的家在村口的一棵枝叶繁茂的高榕树底下。迫于生计,黄天龙的父母去年跟随村里的年轻人远赴浙江务工,留下黄天龙和他不满四岁的弟弟与年迈的奶奶依存为命。周臻扬先到了家里,见张泽屹在照顾奶奶和弟弟,他简单叮嘱了几句,便一个人披星穿夜、脚底踩了风火轮似的往镇上的卫生院飞奔,边跑边拨电话了解情况,并在半路上发现志愿者队租来的面包车停在路边。从村到镇上说远不远,也有五六里地,志愿者队来时经过镇上,细心的周臻扬有留意到卫生院的具体位置。
进了卫生院,借着院里的灯光,周臻扬看到一辆深色的xDrive30i停在院中 。不及多想,他向前台值班的护士询问后迅速来到了手术室走廊,一眼望去,三个人影不分先后进入他的视线:代课教师刘学民,随队医生肇健昆,还有——看清后,周臻扬说不准是意外还是惊喜,眼前这第三个身影,亭亭玉立,温婉迷人:不是雅欣还能是谁!
他快步来到三人跟前,雅欣见到他,面容上毫不惊奇,喜悦若隐若现,目光妩媚望着他。
“刘老师,情况怎么样?”
刘学民黑瘦的脸上透出欣慰的笑容,朝雅欣指了指,说:“半路上车坏了,多亏遇到这位好心的姑娘让我们搭顺风车。是急性阑尾炎,正做着手术。”
周臻扬看了看雅欣,忙又问:“手术协议书谁签的字?押金交了吗?”
“字是刘老师签的。”肇健昆也指着雅欣,说:“手术押金这位美女帮忙垫交了。”
至此,他终于肯把时间给予“神出鬼没”的雅欣,不过倒是她先开口了,说:“臻扬哥,举手之劳,不用谢!”
听她这般说,边上的刘学民和肇健昆都感到意外,周臻扬便将雅欣之前参加志愿者活动的事简要说了。
正在这时,前台值班护士走了过来,说:“你们人太多了,会打扰到其他病人休息的。阑尾手术只是个小手术,你们用不着这么担心,留个把人在这就行了。”
值班护士说得在理,周臻扬轻声说:“刘老师,肇医生,小龙这交给我,你们先回去休息。”
刘学民想着村里还有更多的孩子需要他照顾,只好同意了周臻扬的提议,点点头说:“那好,辛苦你了,手术结束一定给我打电话。”
“好——肇医生,泽屹还在家里照顾奶奶和弟弟,麻烦回去跟老人家讲讲,让她放心。有进展我会立即联系你们。”
肇健昆应下。雅欣这时说:“已经很晚了,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雅欣正说着,楼道口出现了三个穿黑色正装的陌生面孔,两男一女,其中一男生国字脸,朝这边望了一眼,他同另外两个同伴说着什么,交代完走了。这三人使周臻扬想起了曾在雅欣家里见过的程安祯和苏瑾珊,这些人无一例外透着神秘感。
那一男一女走了过来,雅欣简单介绍道:“这两位是跟我一起来的朋友——成俊哥,麻烦你和紫菱姐开车送刘老师他们回村里。”看他俩似有所顾虑,雅欣挽着周臻扬,开心地说:“放心吧,我跟臻扬哥一起,万无一失!”
俩人点头应允。于是四人跟着值班护士往楼道外走去,绕过拐角不见了。
周臻扬记起那日在雅欣家的情形,当时雅欣生疏地称呼他“学长”,直到这会儿他仍为这点小事不解。
“你怎么在这?”
“刚好路过!”
周臻扬往头上看了眼,见天花板陈旧掉色。他指了指天花板,问:“你从天上路过,掉下来的?”
雅欣捂嘴笑了,拉着他走远几步,小声说:“臻扬哥想什么呢?把我的出现比作‘喜从天降’会不会不太合适?”
他心虚忐忑,欲言又止。雅欣故意逗他,瞧他难为情了才正经说:“好吧,坦白从宽,其实我也是来参加活动的。广元有煕华的分公司,我打劫了一辆车,运着点物资就过来了。”
周臻扬突然想起这两天走访留守儿童的家里,发现了一些并非志愿者队带来的生活用品,如今看来,是雅欣“擅自行动”的成果了。这一想,似被人抢了风头,他心中莫名的不乐意,问:“那天你不是说不参加了?”
聪明的雅欣察觉到了周臻扬对她“反复无常”的微妙情绪,暗自开心,回答:“我只说不跟大部队一起来,可没说不来。”
他仔细一回忆,确实如此。
“好端端的,干嘛脱离组织单兵作战?”
雅欣一乐,迎身钻到周臻扬眼皮子底下,逼得他退出两步,不敢正眼瞧她。雅欣张着大眼睛,含情带意问:“臻扬哥,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他答无可答,只好做起锯了嘴的葫芦来。听雅欣说:“我是想无拘无束做活动,恰巧‘奉天承运’。你想,要不是我脱离组织单干,刚才刘老师他们就搭不到顺风车,也就不能及时把孩子送医院救治——这叫‘天意怜幽草,雅欣来救急’!”一番胡乱穿凿,雅欣被自个的瞎编逗乐了,努着嘴咯咯好笑。
“我看是‘天意弄人’还差不多!”
彼此相视着笑了。突然手机响起,惊得周臻扬像苟且之举东窗事发似的,亏得手快,迅速关了声音,这才注意到是高成松打来的。他心下懊恼,只顾同雅欣瞎掰扯,忘了正事。撇下雅欣,他快步出了楼道接电话去了。
雅欣望着身影,喜忧参半。
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好在一切顺利,孩子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送进了病房。没有父母亲人的陪伴,还不满八岁,黄天龙就已在手术室走过一遭,幸好只是阑尾手术,再复杂些的手术卫生院做不了。看着眼前这个勇敢的孩子,周臻扬百感交集,甚至触发了小时候的某些痛苦记忆,跟以往一样,回忆的大门刚打开就又迅速关上了。
一番折腾,孩子睡着了。夜已深,静默得紧,散发着阴森的气息。医生隔段时间过来查看一次,确认小龙术后体征正常。病房里的其他床位空着,雅欣和周臻扬被允许在病房留宿。雅欣有些害怕,又不好出声,在床上翻来覆去。床沿上传来动静,她赶忙翻过身来,心安了许多。
“臻扬哥!”
“难为你了。有我呢,安心睡吧。”
雅欣悄悄溢着泪水,手紧紧缠着他。窗外起了晚风,夜光洒落窗口,昏昏明明,影影绰绰。
早上醒来,周臻扬发现面前有双黑溜溜的眼睛正望着他,脸上带着稚气未脱的笑容。孩子声音有些低哑,见他醒来,轻喊了声:“臻扬哥哥!”
“小龙,你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儿了——臻扬哥哥,谢谢你。”
这话像出自一个历经沧桑的成年人之口,使他五味杂陈。抚摸着瘦小的孩子脸,周臻扬笑着说:“不客气!我相信你将来长大了,如果遇到这种事,也一样会去帮助别人,对不对?”
小龙笑着点头,语气加强了些:“对!”
主刀医生又一次来到病房。医生姓张,瘦高个,头上左半边谢了发,两鬓银发参差,眼角皱纹浓密,一看便是经久辛劳之人。见小龙情况良好,他表现出欣慰。张医生嘱咐麻醉药效过后伤口会有点疼,小龙神情坚毅,笑着说不怕。后来张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离开了病房。
周臻扬看看时间,该给孩子置办早饭了。在这穷乡僻壤之地,这些可怜的孩子没有一日三餐的条件,只因志愿者队的到来,孩子们得以暂时改善饮食。经历了手术,身体消耗大,他想到孩子这会儿肯定饿了。
“小龙,告诉哥哥,想吃什么?”
小龙营养不良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摇摇头却不说话。他考虑着去哪准备病号餐,这才想起了雅欣,赶忙往对面的病床看去,早已人去床空。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他注意到上面有多条未读短信,翻开浏览一遍,其中一条是雅欣半小时前发的:“臻扬哥,我去准备早饭,很快回来!……”不早不晚,他闻到一股美味,紧接着见病房门口冒进来一熟悉漂亮的身影:雅欣笑容灿烂地立在眼前,手里提着大份小份的食物和用品。
“找了家小饭馆借用了厨具,给小龙准备了早餐,有清淡的瘦肉稀饭、有鸡蛋羹还有早餐奶——小龙,先等会儿,姐姐打水给你洗洗脸。”雅欣放下手里的东西,从带回的物品里取了盆和毛巾,并笑着朝周臻扬示意,意思是给他也准备了。雅欣随即快步出病房打水去了。
他望着雅欣置办的这一切,想起她刚上高一第一次参加志愿者队活动时还不会做饭,等半年后再次随队行动便已有了一手好厨艺。后来他又听说雅欣学习成绩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到了高三时,雅欣在提前拿到保送资格的情况下依然参加高考,发挥不错。见雅欣如今这般出色,周臻扬感到自豪,她同甄岩一样令他疼惜,爱护,想护其周全。
周臻扬想:甄岩毕竟同他渊源非凡,对她关心照顾合情合理,可雅欣非亲非故,何以能跟甄岩相比?
“臻扬哥,快来搭把手!”
听到声音,他从思绪中抽身,见雅欣正试图将小龙扶起。他赶忙起身与雅欣一起稳妥地将小龙扶靠在床头,多垫上两个枕头。他看着雅欣拧了热毛巾替小龙洗脸擦手,细致入微。
“谢谢臻扬哥哥,谢谢姐姐。”
雅欣灿烂地笑着,端起给小龙准备的早餐在病床前坐下,说:“不客气。小龙好好吃饭,争取早点好起来!”见周臻扬还杵在边上,雅欣仰起脑袋,道:“臻扬哥,早饭有你的份。”青花瓷碗盛着稀饭,雅欣手上没空,只好用下巴指了指,说:“桌上有洗漱的。”瞧他仍无动于衷,雅欣腾出只手来,笑着推他,说:“快去呀!”
周臻扬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转身抓起一应洗漱用具出了病房。
病房里空着四张木制的病床,有的床脚已旧蚀。墙壁被石灰粗糙涂白,有的位置石灰剥落,露出遭湿气侵蚀得像蚁穴般的灰砖。天花板掉了一块,墙角上挂着张破落的蜘蛛网,不见了蜘蛛。风从窗来,吹得蛛网动荡晃悠,摇摇欲裂。
洗漱完,周臻扬给高成松和刘学民打了电话,讲了小龙最新的情况。等回到病房,他看到小龙早饭吃得差不多了。
雅欣回头看了眼,说:“臻扬哥,快吃饭,该凉了。”
“那你呢?”
只听她笑出声来,背对着周臻扬道:“哪舍得亏待自己?早吃了!”
“谢谢你给小龙垫付手术押金。小龙的父母有给他入新农合,回头把钱还你——”
“臻扬哥你庸俗!”雅欣回头瞅了眼,见他没开动筷子吃饭的意思,竟有点急了,嚷嚷道:“赶紧吃饭呀!”
雅欣陡然“发作”,他赶忙端起桌上那碗色香味美的面条,还加了煎蛋。周臻扬回到床边坐下,吞着面,冷不丁说:“雅欣,你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有时觉得离你很近,特别熟悉,有时候又觉得远,有点陌生。”
见小龙吃好了,雅欣收了餐具回来,眼波如翆问:“那你是想我离得近一点儿熟悉一点儿,还是想我离得远一些,陌生一些呢?”
他这才意识到刚刚的话突兀,听雅欣反问,倒不知如何回答了。面对雅欣,屡次三番哑口,周臻扬心中说不出的惆怅,对别人从未有过这般表现。雅欣没打算听他的答案,说:“臻扬哥,小龙刚做完手术,你舍不得这时候离小龙而去吧。不如多留两天,等小龙顺利出院了我们再回去。臻扬哥想我离得近一点儿,那就近一点儿,如果臻扬哥讨厌我,要我滚远点儿,那就——我坐火车头,君坐火车尾,这样好不好?”
语气像商量的语气,不等他表态,雅欣已出了病房清洗碗筷去了。雅欣的话令他思绪晃漾,想起了北宋李之仪的《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一次因雅欣想到了思妍。周臻扬心下一紧,往门口看了眼,偷偷将雅欣早上发的短信删除,回头见小龙在边上一脸茫然的微笑看着他,周臻扬的思绪越发紊乱、迷惑了。
过去一周,成都迎来绵长的降雨,至傍晚方才停歇。气温凉爽,夜色来临时,“罗幕轻寒”。
西窗敞开,思妍穿着蕾丝半透视的长袖睡衣趴在窗口上,神情落寞地巴望向远方的夜空,幻想着头顶这片深邃的夜空折射出朝思暮想的人来,可那上面除了星星便只剩星光。房间飘荡着歌声,江美琪的《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
“可是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我们有多少时间能浪费,电话再甜美,传真再安慰,也不足以应付不能拥抱你的遥远……”
思妍中午接到周臻扬的电话,原本满心欢喜,然而一听要晚几天回来,心情瞬时比过去一周美国标准普尔金融股跌得还惨。思妍知道,做优秀男人的女人颇多不易。她的心中仿佛弥漫着阴云,触之不及,挥之不去,难受极了。
正当思绪杂糅,田枚走了进来,思妍的失落,和对“不速之客”的排斥尽收她眼底。在床脚坐下,田枚明知故问:“美女,愁眉深锁为哪般?”
思妍懒得搭理,瞅她一眼,把脸迈向了窗外那片浩淼如烟的星空。
“唉哟,‘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真惨!”
“大晚上的私闯禁地,想干嘛?”
“哟,急了。私闯禁地?还不是为了瞧瞧我闺女有没有私尝禁果嘛!”见思妍气哼哼,田枚的笑意有所收敛,安慰道:“好好,不开玩笑了。掐指一算,志愿者活动结束了吧?我那准女婿是不是明天就回来了?”
听田枚提起这一茬,思妍如泄了气的皮球,蔫着脸说:“有个孩子得了急性阑尾炎,刚做完手术,他得晚几天回来。”
“是嘛?那倒是应该的,准女婿心存仁厚,肯定不能这时候一走了之。”
瞧着奔五的妈妈傻里傻气的,思妍笑了,说:“别一口一个‘准女婿’的叫,听着别扭!”
“田大编辑,此言差矣。你看国家正搞十一五规划,老百姓过日子也得有自个的五年计划。你跟臻扬的五年规划是什么?打算什么时候让他转正?又准备何时让我晋升外婆?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那不就该有点下文了?”
思妍红着脸质问:“谁偷吃禁果了?”
“交往这么久,你多少次夜不归宿,难道没点突破性进展?”
思妍被“突破性进展”逗乐了,抓起身旁那早已陈旧不堪的海尔哥哥布偶,美艳的脸庞上透着十足委屈,说:“这呆瓜,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敢越雷池一毫米!”
“难不成臻扬有那方面的难言之隐?”
思妍脑海里浮现出过往同他亲密的场景,虽然都只“点到为止”,也颇难为情的。她这会儿满脸绯红说:“我哪知道!”想起切身体会,她补充道:“应该不会吧,他就那样。”
“哎哟喂!这孩子意志力也太强悍了,柳下惠当得真不是时候,跟禁欲有什么分别?”田枚毫不掩饰对周臻扬这方面的失望,瞧瞧思妍,又说:“放着水灵灵的尤物不染指,真是暴殄天物。改天一定得跟他说道说道,这方面的思想教育得加强。”
“妈你别乱弹琴!”
“我这是为你的幸福出谋划策。臻扬要火山喷发,你得及时兜住,实在不行你主动点,都什么年代了,还玩矜持呢。”田枚站起身,还想叮嘱点什么,终归作罢,摇着头出房间去了。
思妍静心一想,田枚话荤理不荤,周臻扬身旁狐狸精环伺,夜长梦多……
四远皆静。晚风袭来,窗帘徐徐。思妍心绪幽茫,竟也想到了那首《卜算子》,心中默念:“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