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派
国外曾有一个街头访问,记者问一个中年男子:“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的最后一餐会吃什么?”被访者回答:“我想我会吃一条蒸鱼,清淡但是很有味道,中餐的那种做法,配一碗白饭,这样就心满意足啦。”可见中餐烹调方式带给人的踏实,和归属感。在国外的时候,我也常常想吃家乡饭,只要是中餐厅,做得再不正宗,也会时常光顾一解乡愁。
慢慢明白,“乡愁”,不是怀念一个特定的地方,而是内心深处那琢磨不透的想与世界亲近又不得要领的疏离感。回到国内,我反倒开始想念起国外的种种,把在巴黎的甜点学校经历的事拿出来回味再三,这时候仿佛一盏灯,在心里绽放幽微暖光的味道,是苹果派。

苹果一年四季可得,在法式甜点里是平常到不起眼的食材,当来到巴黎,你也许会满大街寻找像珠宝一样盛装起来的马卡龙,但多半不会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家庭烘焙坊,买一块苹果派带走。有一句俗语是这么说的:“像苹果派一样‘美国’”,意指典型的美国式事物,但苹果派并非来自美国也非法国,而是英国。
苹果原产于亚洲,14世纪被带到了欧洲,相传在1381年,第一篇苹果派食谱在英格兰写成,除了大量苹果,还会用到无花果、提子干、梨,和藏红花,用厚厚面皮包住果馅制作而成,也叫做“棺材”甜点,缘于那时的蔗糖是一种奢侈品,人们仅把馅吃掉,而没加糖的面皮只是作为盛装的容器。后来,苹果树的树种被早期殖民者带到了现在的美国,在美国殖民历史的后期,植树成了保护土地所有权的方法,且苹果树很容易授粉,到了1800年,甚至种出了上万种苹果。久而久之,苹果俨然变成简单又实惠,唾手可得的食物,苹果派也就跟着流行了起来。
一直到今天,苹果派仍然是美式甜点的代表。我最早吃到的苹果派是开在我家后门的一家面包店,老板是加拿大人,长年不在国内,他将做肉桂卷、全麦面包、奶酪贝果、大蒜面包、巧克力香蕉麦芬、胡萝卜蛋糕等外国点心的方法教给看店的员工,其中就包括苹果派。到了下午,路过面包店门口就会闻到浓浓的肉桂煮在苹果里的味道,一个和拳头一样大,周身用面皮覆盖住,一掰开,面皮碎在半透明的苹果浓汁里,煮软的苹果由肉桂蒸发出不一样的酸甜,在临近考试季,每天挑灯夜战的时期,书桌上总是放着一盘这种点心,直到今天打开小时候的作业本,还能看见面屑落在纸上的油印,细细一列,小鸟踩过一般。
典型的英式苹果派也是这种做法,把掺了黄油的面团擀薄,在模具中贴合,放进馅料,再铺上一层面皮,切掉边缘多余的部分,用叉子在边沿处按压出竖纹来固定上下两张面皮,最后在表面戳几个洞,撒上一些砂糖就可以了。在英国的超市里,比如Marks&Spencer,Sainsbury’s,Tesco,都可以买到冷冻的苹果派。我在英国寄宿时,家里的“妈妈”就经常就买这种派,一个家庭装的2镑左右,放进微波炉加热三分钟,用刀切成几块,到了特殊日子,比如复活节,会给每个人挖一个香草冰淇淋球,放在苹果派上,融化的奶浆滴落到苹果馅里,就把它们拌到一起吃。总说英国是“美食荒原”,可过后回味起这种由几个简单食材搭建起来的组合,却成了在任何时期都能给我慰藉,因此绝不可舍弃的美味记忆。
恰好我在英国和法国都待过,不论在哪边,苹果都可以算是用得最多的食材之一。只不过,在英国我是吃苹果派的人,到了法国,我换下衣服,摘了耳环项链,成了在某间巴黎的厨房里做苹果派的人。

法式甜点里几乎没有“Pie”的说法,教我的Chef一提起这个就不屑一顾——“The‘American way’”,摇摇头说。传统的法式苹果挞也是用由面粉、黄油、砂糖、蛋液做成的面皮盛底,但不会用那种把苹果切成丁煮成的馅料,而是把苹果碎加入刚熬好的焦糖里加热至软糯,然后磨成Compote(苹果泥),在挞底铺一层Compote,然后铺上苹果片。说到铺苹果片,可是完全展现出了当一个法式甜点师有多难,首先削皮不能用水果刀,要用刨皮刀,为了不能破坏苹果切成片后的圆润形状。将果核挖掉,对半切,然后就开始漫长的切片生涯,能多薄就切多薄,且每片厚度要一样。6个苹果切完,从最外面铺起,顺时针一圈,逆时针一圈,留出均匀的缝隙且要遮住转角的地方,做完后一抬头,教室里的人影也一片叠着一片。
我把苹果挞带给同样在巴黎生活的一个朋友吃,他刚吃一口,就说:“这水平完全可以开店了呀!”耗时耗力做出来的甜点,的确是批量出品不能比的,只是如今每次收拾完厨房,我却没有胃口再吃。
我在巴黎待的一年,经历了无数次罢工,还有因为一丁点小事就发起的游行(至少我觉得是小事),那时的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只有一个念头:这里的人都没有正事,不需要养家糊口吗?在经过卢森堡公园,看到里面被统一修剪出椭圆形的一排树时,我站住一想,不管卢浮宫、香榭丽舍、凡尔赛宫、凯旋门,抑或是被人团团围住,以至于你觉得她根本也不屑于被人观赏的蒙娜丽莎,以及巴黎近郊养着睡莲的花园,巴黎的美其实十分人工,且大多数是在推敲与冲突中建造出的;看似狂热、激昂,其实处处都是规则,而法国人不喜欢遵守规则,也是一种“规则”。


拿做甜点来说,仿佛是出于一种不肯选择更容易一条路的倔强,不管做什么,无论如何也简便不起来。Tarte tatin(焦糖苹果挞)不需要铺苹果片,却需要把烤得半熟的几半苹果铺在模具底部,盖上酥皮烤熟,最难的一步是脱模;和英美那种面皮盖上馅做法相似的Bande jalousie(杏仁苹果派),则要在切成长条的酥皮上抹一层杏仁奶油,再放上苹果片,用剪刀在另一片酥皮上剪出花纹,反扣在苹果上。
一做到这样的苹果派,我就想,如果英美的苹果派自古以来都这么难做,恐怕就不会再有“妈妈和苹果派”这种说法了吧。西方电影里总有一种画面,一个被青春热血驱动而远走他乡的青年,某个深夜靠在床边,他看向窗外,冥冥中好像看见了一个女人,她正在忙活着什么,只见她腰后的蝴蝶结和不小心蹭到发鬓的一点面粉,她转过来,手里正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苹果派,喜出望外地说:“你回来了!”这女人可以是母亲,也可能是妻子。说得好像是个女人就一定擅长烘焙一样。
由于种种固有偏见,提到甜点师,别人总不以为然,“烤蛋糕,那不是女孩都会做的事吗?”或者会说这是个好职业,女人就该贤惠一点,等学好了,以后嫁的老公才比较有福。可甜点师其实和所有其他职业一样,是需要超乎想象的坚持,和始终不懈的努力,才会有回报的。这个行业有革新,有竞争,操作时还要具备强大的multi-task和逻辑思考能力。真正从事厨艺的女人,就像法式苹果派那样内藏着重重叠叠的付出。

为了获得灵感,我经常去别的店里吃。现在的苹果派有很多新兴做法,越来越多的商家已不满足于原始的小山丘一样的派皮,而是把派皮切成条,在馅上摆出编制状;有的完全摒除了传统做法,把苹果片和奶油奶酪相间着叠在一起,做成奶酪苹果派,甚至还有无麸质、全素等满足特殊要求的选择。当然,时不时也会遇到那些声称“吃一口苹果派,不如直接吃个苹果”的抗糖一族。
前几天我和小侄女读一本绘本,叫《环游世界做苹果派》,说的是一个小姑娘想做苹果派,可是卖材料的老板却外出钓鱼去了,于是小姑娘开始了在全世界找那些做苹果派材料的旅行。可以去到食材的原生产地,搜寻到最好的材料,满世界地去做甜点,该多幸福啊。这也是我的梦想。可是现在,连让与我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人体验到甜点的美好都没有做到......仔细算算,为了研究新品,苹果派,似乎也很久没有做过了。
忽然又想到《红楼梦》,当然是有原因的。薛宝钗说过一段话,当众人起海棠诗社,要拟题的时候,她说,“诗题也别过于新巧了。若题目过去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于是和史湘云想出了“忆菊”、“访菊”、“种菊”、“对菊”等题目来赋景咏物。的确,相比香菜、花椒、糯米纸,在平常的食材上做出不俗才最难得,因为人们内心真正的需求,往往极其简单,而回归本源,才是“朴而不拙”。这句又是探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