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洒水车
初冬的夜晚,茄子河两岸的杨树向着寒风伸出了自己的长刀,寒风啸叫着,将那几片没有落下的叶子吹得东倒西歪。天上没有一片云,月光在地上涂着杨树摇晃的影子。空中漂浮着什么,似乎不受风的影响,这东西缓缓移动着,离岸边的一座小小庙宇越来越远。
一. 岸边
第二天天气很好,没有风,太阳也慢悠悠地踱了出来,照在挂满霜的乱蓬中,泛出温馨的光芒。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青年在岸边换冰鞋,想在这冰面上滑一会。
不远处走来一个穿着同样工作服的老者,朝青年喊道:‘来滑冰呐?’
青年说:'嗯哪,今天天儿不错,试试这刚磨的刀。’
‘你哪个班组的?’
‘刘组长下面的,俺姓赵,叫赵红旗。’
‘我姓胡,我认识你们组长,大个子,左脸有个痦子。’
‘嗯哪,叔,你也来滑冰?’
‘今天没带冰鞋,我出来溜达,抽烟不?’
‘不会,没去理发店啊?’
‘今天大礼拜,起来晚了,打麻将人太多了,挤不进去了。’
‘……’
‘经常滑吗?这冰才结上,没冻牢靠,过几天再滑呗?’
‘没事,俺冬天天天滑,刚才去河中间看过了,冻实了。’
‘那么爱滑吗?滑冰有啥意思啊?’
‘老有意思了,你骑自行车会撒把不?从坡上下来,举起手,像飞一样。滑冰也差不多,老师说了,要是地上比冰还滑,人就能永远滑下去。’
‘你小子,还想滑一辈子啊,老刘还等着你去扛风镐呢。’
‘嘿嘿,俺下班滑,不耽误工。’
说着,赵红旗踏了几步就离开了河岸,左右脚交替滑行,在冰面上勾勒出条条流畅的曲线。
白发老者背手站立在岸边,迎着阳光眯着眼看着冰上的蓝色精灵,似笑非笑。
半晌,赵红旗离老者越来越远,在靠近河中央的地方,噗通,一只脚掉进了冰窟窿之中,冰水迅速浸没了他的毛裤,穿着冰鞋使不上劲,赵红旗艰难地脱了鞋,把那条腿挣脱出来,高速滑行让撞击特别严重,他只得向放着劳保鞋的河岸一瘸一拐地走去。
想喊人扶自己,那里的老者已经离开了。
二. 庙宇
茄子河是曾经是鄂伦春人聚居地,1958年,这里成立了矿业局,随着各地的工人向这片沉静了许久的土地汇集,一团小小的火焰也在缓缓孕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能感觉到冷,底下硬邦邦的。’
‘……保佑……’
‘又不止过了多久,慢慢变暖和了,身上也热起来了。’
‘……下矿……’
‘从这时开始,我开始听到人群中的呢喃,就像现在这样,这呢喃时多时少,时有时无,有时候会长时间地停顿。在三百多次停顿后,我嗅到了那股香气。’
‘……媳妇……’
‘那股香气络绎不绝,渐渐地,红色的光芒浮现出来。’
‘……孙子……’
‘终于,我看到了这世间万物,和这座下叩头的人们。’
‘……粮票……’
‘白天总要在这里听这些呢喃,只有夜晚才能获得片刻安宁啊。’
‘保佑我大儿子骨折赶紧恢复,以后下工不滑冰,保佑大闺女她男人不打他,赶紧生个大孙子,五儿子腿早点恢复,不用拄拐……’
‘虽然很不情愿听这些,但如果没有他们,我是否还能看到听到闻到碰到也是未知数啊,参悟不透。’
岸边的小庙内,几个围着头巾的妇女跪在磨得油亮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各自闭着眼睛虔诚祈祷着。进出的人们让涂着斑驳红漆的木门吱呀作响,门把手上方的门板里嵌着一块煤雕成的狐狸头。
三.旧厂房
破旧的厂房门窗开着,窗没有玻璃,用木板钉起来的,铁挂钩与北风掰着手腕。借着月光,厂房里有个人绕着厂房中央的几根大柱子拖着什么转圈,他的身上亮晶晶的,反着光。
半空中有什么悬在那里,似乎不会被风影响到,它缓缓下沉,哒,落在了地上。
‘教练,浇冰呢!’
穿着红色运动服,戴着头盔的女子大踏步走了进来,她看到厂房里那个人在拖着一个三轮车,三轮车上放着一个铁皮箱子,车尾有根钢管,钢管上有一排小洞,从洞里有水向着不同方向滋出来。那个人穿着橡胶水鞋,身上被水打湿了,结出一片冰面。女子拎起地上的槐树条,朝他身上敲打起来,冰凌不断地从大衣上落到地上的水中。
他愣了一下,转身把钢管上的红色阀门拧紧。
‘长大了……’
‘教练,我这衣服好看吗?’
他伸出手,搓了搓小臂上的布料,从臂弯捏了一撮布料,拉起来,松手,啪,发出布料拍在皮肤上的声音。
‘好东西啊……’
说着又摘下女子的头盔,左手捧着,用右手食指指甲轻轻敲着,然后又用右手颠一颠,再换成左手颠一颠。
‘出息了啊……’
‘快过来。’
说着他抬起窗户的挂钩,合上窗户,插上插销,搬开门前的砖头,关上门。把凝儿拉到炉子旁边。
‘凝儿,你这是国家队的衣服?’
他指指衣服上的五角星。
‘是啊,训练服。’
‘咋样啊,得冠军没?’
‘得了,才在青年锦标赛拿了个冠军。’
‘了不得了,鞋带回来没。’
‘带回来了,你看。’
说着,手一伸,从身后掏出一个小包,打开包,拿出一双冰鞋。
‘磨得真好,我这磨鞋的手艺就你学得到位。’
‘教练,还是您教得好。要不您穿上试试’
‘你这不闹呢吗!你这鞋我哪能穿上。这不得撑破了啊。’
说着,他作势把脚往冰鞋里塞,结果居然一下套上了,另一只,也套上了。
凝儿把冰场上的洒水车拉走,刚刚撒过水的地面已经凝结成了冰面。教练背着手,向前踏了几步,滑了起来,转弯的时候他降低重心,左手摸冰,几圈下来,他停下来,摘下帽子,头顶冒出一股白烟。他脱下鞋,交到凝儿手里。
‘你是啥项目得的冠军。’
‘短道速滑500米。’
‘短道速滑……我二十那年滑野冰,遇到一个老头,他说是咱工友,不过他面皮白净,一点煤灰没有,大白天的,地上也没有他的影子…’
‘教练,多陪陪嫂子还有老弟,你这一天到晚光顾着我们了。’
凝儿笑着向门口走去。
‘咱以后还能见着不?’
门咣当打开了。
没有回应。
教练没有追,他左手从地上捡起两个煤球,右手提起水壶,将煤球扔进炉子里,提着壶浇着洒水车车尾那根带孔的钢管。
四. 官道
一辆老旧的桑塔纳在颠簸的乡路上缓缓行进着,带着裂纹的轮胎将初秋的杨树叶子碾进黑色的土里,又将泥土甩到翼子板上,这辆明显洗过不久的车上又粘了些泥土。
终于,车停在了一家农户门外,早就在门口眺望到小汽车的孩子已经将爸妈喊了出来,看到车里下来的男子,男主人把烟别在耳朵上,握住男子的手就往屋里让。
‘赵老师,屋里坐。’
‘不了不了,省城还有一帮小崽子等着我回去上课呢。’
孩子的母亲欣喜地脸上淌着泪花,手里拎着几个包袱。
‘老师,李凝比赛那天俺们全家都看了,小双当时说了,他也要当世界冠军。’
孩子低着头用崭新的球鞋蹭地,不置可否。
赵教练笑着说:‘努力坚持,指定行。以后你也穿着国家队队服回来看教练,好不好?’
‘好~’
孩子低着头回答,说着还吸溜了一下鼻涕。
赵教练接过孩子母亲手里的包袱,放进后备箱,把孩子抱到后排,跟孩子的父母握手道别。
‘孩子交给我,你们放心吧。’
说着坐到驾驶座,钥匙一扭,驶向了乡道。
……
‘我怎么坐在这呢?’
赵红旗坐在官道的里程碑上,青石上涂着鲜红的两个5,眼前是前脸已经变形的桑塔纳,另一个自己栽歪在一个白色枕头上。他去拉门把手,想去把那个自己推醒,但他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车门。他进入车里,看到刚接来的孩子头靠在主驾驶的椅背上,鼻子里流出鲜血。赵红旗哭了,他喊着救命,他看到有车停下来,人跑过来,但他们打不开那变形的车门。
‘老赵。’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老年人站在他的身后。
‘你是……’
‘是我,我是来接你的。’
‘可是孩子…’
‘孩子有自己的命数,你又救不了他。’
‘可是刚才他父母把他交给我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的,我对不起他们一家啊。’
‘对不起就对不起呗,那你老爸老妈岁数大了你也没照顾啊,你老婆孩子煤气中毒你也没去医院看看啊。’
‘我……我头一次见到这孩子就看出他是好苗子,腿长,弹跳好,爆发力强。要是能让他也找到滑冰这么个事,不管被生活怎么摔打,能干这个事就开心,那他这辈子就没白活。这么早就走,太可惜了。’
赵红旗发现老年人的身姿在变得挺拔,原来纯白的头发变得花白。
‘老赵,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你二十那年,你妈来庙里求我让你别滑冰了,我使了点手段,结果你不仅没停了滑冰,你还更着迷了。’
老头向车子走去,轻轻一拉后座的车门,车门开了,这时,赵红旗看到车门旁边几个壮汉喊着一二三,用手里的撬棍撬开了车门。
‘后来有一天,有个小女孩来庙里求我说她想当世界冠军,这个词比我第一次听到工资这个词还要陌生,我特地去了新华书店,才知道这地球上有很多国家的人聚在一起比谁滑得快,那时候中国还没有人去过那个比赛。这样的大事哪里是我这样的小仙能应承得了的,我是籍着人们的愿望出现的,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种愿望好像萤火虫的光芒,而那天小女孩的愿望像是冲天的火炬,让我这小庙萧条的香火一下子光芒万丈。后来每年都有几个小孩来我这里许愿,那愿力都大得惊人,我要感谢你,因为你延长了我的寿命。’
老头把双手伸进怀中,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黑色的狐狸头牌牌,放到后排孩子的额头上。赵红旗看到几个人把孩子拽出来,放到另一台私家车上,疾驰而去。这时老头的面庞已经变成了一个儿童。
‘这一世很有趣,但上班的地方夜有点长,又有点冷,希望下次能换个好点的地方呢。’
老头的头发在迅速变短,有些甚至变成了绒毛。
‘有其他人来接你,刚才逗你呢。你这个人有点意思。’
赵红旗看着老头变成一团白气,不见了,他注视着头顶的骄阳,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向着自己靠近,靠近……
--谨以此文献给七台河传奇冰上运动教练员孟庆余
2022.3.8
于魔都赵家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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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旧历年伊始,冬奥会开幕,官媒大肆宣扬宋朝干部与文成公主之女才貌无双色艺俱佳,故事千篇一律,情节生搬硬套。余刷bilibili,见故七台河滑冰教练孟庆余事,感动涕零,夜不能寐。时维盛世,然青年颓靡,困顿于财色,常作躺 平语。孟教练居于东北一隅,坚守信念,竟成继往开来之势,乃当世豪杰,令人钦佩,遂作此篇。然智计捉鸡,文辞不通,引以为憾,若能抛砖引玉,也不枉余一番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