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侦探电影 - 第一章
原作:我孙子武丸
翻译:T & K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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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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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拍摄的第一天,导演还是一如既往的迟到了,不过貌似谁也没有在意这事。大家坐在布景的中间,外面,上头,随心所欲地畅聊着工作,最近看的电影,还有别人的八卦。看着和大柳导演合作了更久的老大和二号的样子,或许可以认为今天已无拍摄任务了。虽说不用干活令人开心,但经费如此短缺的制片公司真能干这样的事吗?他们知道延误一天要多花多少钱吗?即便租赁摄影棚的费用是按部算的,这方面可以稍稍宽松一些,但租赁器材和人工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座影视基地位于横滨附近的私营铁路沿线,当然是隶属于大型电影公司的东西。但十二座巨大的仓库状摄影棚中,除去我们以外,就只有一家仍在拍摄。最近无论在什么地方,拍摄的电影数量都在显著减少。我们则租下了正对大门方向的最深处的摄影棚,带着租来的器材准备开拍。
“喂,三号,去给大家泡杯咖啡吧。”
身为助理导演的老大久本先生这般说道,我默默地站起身来,所有的杂活都压到了仅有三人的助理导演组的最底层,也就是我的头上。
来到事先备好暖水瓶的摄影室一隅,“场记员”永末美奈子小姐正从袋子里拿出纸杯替我摆好,她是一位长发飘飘,眼神略显锐利的高个子女性。
“啊,不用了,我来吧。”
我慌慌张张地想将纸杯从她手里拿过来。她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理会。
“没事的,反正没有开拍,闲着也是闲着。”
永末美奈子——我并不知晓她的准确年龄,不过今年好像刚从大学毕业,大约二十二岁,比我差不多小两岁的样子。两年前我刚来这里时,她就已经在这里打工了。这次是由导演亲自拔擢,得以担任记录员。虽说场记员并非多么要紧的职务,但实际上必须掌握摄影进行过程中的一切事务,可谓是导演的左膀右臂。通常情况下,这并非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所能承担的工作,但导演和其他剧组人员似乎并不担心这个。
或许是比我更加熟悉摄影棚的缘故吧,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微妙的成熟感,令我总感到有些胆怯。即便穿着和我们并无二致,蓝色牛仔裤搭配运动衫——印着F.M.W的大型logo——也完全不曾破坏那种成熟的气质。她身高一米六五,和我相差无几,这也是我胆怯的一个原因。因此,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和她说话的机会。
“在这样的导演手下,挺不容易的吧?”
美奈子自然而然地这般说道,我不由地点了点头。
“啊,嗯……不,没什么。”
我慌忙否定道,回头看去,没事,导演还没过来。
“你怎么会想到要进这么小的制片公司呢?”
她一边往纸杯里倒咖啡,一边继续发问。
的确,FMW——Film Maker Workshop是一家小公司,这是由大柳导演和一直与他合作的剧组人员成立的独立制片公司。资金运转不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倒闭。
“因为我想学导演。在日本,没几个导演能拍出像样的娱乐悬疑片……话说永末小姐又是为什么来呢?”
我想通过这样的反问来掩饰自己略显羞涩的心情。
“我?我是因为…….就像打工一样吧。”
就像刚想说什么就放弃了似的,她耸耸肩,便端着咖啡前去分发给剧组人员了。我将目光从她那快要裂开的牛仔裤上移开,朝演员们走去。
布景与外墙之间的黑暗空间里摆着几把钢管椅,他们就在那里交谈。
“这回竟然是推理片,那个导演在想什么啊?”
说这话的是演员莲见光太郎,此次大概扮演的是核心人物(毕竟除了导演之外谁都没拿到结局部分的剧本)。虽说是演员,却好像是演话剧的,应该是头一次参演电影,连面孔都不曾见过。刚健有力的眉毛配上凹凸分明的五官,确实算得上美男子,但个子偏矮,身材也不行,跟我差不多,所以应该到不了一米七吧。我也不清楚他这样的类型能不能担当主角——可由我来判断也全无用处。
“哎呀,最近可不多见呢,不是挺好的吗?我很喜欢那个……金田一耕助。”
这位是清原美铃,好像出演过什么电视剧,我并不晓得是哪部。不过曾看过她的商业广告,在洗衣粉的广告里,她所扮演的家庭主妇正被酵素之力所带来的清洁效果所震惊,可她的模样既不显得惊讶,也不像是主妇,如果小酒吧里的美女老板娘,倒感觉和她挺搭的,是个不怎么能感觉到生活气息的人。
“请问谁要咖啡?”
走近一看,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我便一杯一杯地递了过去。总共有六个人。莲见先生和美铃小姐的后面是老牌配角细川拓和新人西田贵弘,还有苛刻如上了年纪的单身女人般的森美树(其实已经结婚了),外加最年长的薮内善造,这六人基本上就是密室剧《侦探电影》的全部出演者。
“哦,谢谢……真是蠢爆了!”
细川先生这般说道。
一瞬间,还以为他在说我,但好像指的是美铃那边。因为咖啡多了一杯,我决定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留着自己喝。我倚在墙壁上——当然不是布景,而是外边,喝着FMW的特制咖啡,这东西唯一优点也就是热了。
“不是还有两小时档的电视剧吗?每周都能看到推理剧悬疑剧之类的。原本电影院就没什么客人,还有谁会花大价钱看这种东西?”
“也是啊……”
美铃表示理解,不再说话了。我提心吊胆地插嘴道:
“大柳导演他……”
大家一齐看向这边。
“那个,我是三号助理立原——莲见先生说得很对,但大柳导演说要重拾悬疑电影,他还说……不能一直把它交给电视什么的。”
众人默然,果然不该从旁边掺一脚,正当我坐立不安,刚想退下的时候——
“对了,克里斯蒂的电影有段时间也拍了不少呢。”
坐在莲见先生背后的细川拓也低声说道。
他有着和名字极不相称的胖墩墩的身躯。这次扮演医生的角色,三十多岁,年纪和莲见一样,但只要化了妆,看上去就像是五十岁上下,我觉得他挺适合这个角色,既有威严,同时又是一副知性的表情。
“《尼罗河》挺有意思的,但其他就……”
莲见先生说。
“不不,新片里做得最好的不是《东方》吗?彼得·乌斯蒂诺夫(Peter Ustinov)怎么看也不像是波洛呀。不管怎么说,看起来还是阿尔伯特·芬尼(Albert Finney)更符合原著的形象。”
细川以毫不含糊的语调断言道。
“对对,褒曼(Ingrid Bergman)也有出演……”
美铃说道。
“褒曼现在已经拿到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了。”
我无意中插了一句。每当谈起电影,就总会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是个不好的习惯。
细川先生一副钦佩的表情看着我,但我不清楚他是佩服褒曼获得了奥斯卡奖,还是钦佩我记得这一点。
“嗯……不过这种纯粹的解谜片,很适合拍全明星电影呢。《东方》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嫌疑人是全体乘客,每个人都是人尽皆知的模型,无论谁是凶手都不奇怪,结局就是……那个吧?不管知不知道结局,都能看得开心。不过按常识来说,本格推理不适合拍成电影,希区柯克也是这么说的。”
细川先生讥讽地歪过了嘴,叼着烟点着了火。
我也觉得他的话没错。毫无动作片要素的纯粹解谜,除非是全明星电影,否则单凭这些无名小卒(这么说有些对不住他们)是做不出来的,导演说过“全明星和全冷门,其实是差不多的东西”……
莲见一边点着头,一边插嘴道:
“本格推理本身差不多就已经是明日黄花了,现在还要用更加古典的设定来拍电影,简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莲见先生满不在乎地说着可怕的事情,他这是对大柳导演不够了解么。
“可导演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在没有告诉真凶是谁的情况下进行拍摄,这不是很不正常吗?”
本次演员阵容中最年轻的西田君——他还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从最里面探出身子加入了对话。
他是“备受期待的超级新人”,最近才参加了演员培训班,虽说他那中性且平淡的长相并不是我的菜,但说不定会招年轻的女孩子喜欢,假如美少年的潮流还在持续的话。
“与其说不寻常,倒不如说是明显的异常吧,或许你们这些剧组人员知道点内情?”
细川先生说着这样的话,朝我投以了尖锐的视线。其他人也一齐看向了我,这眼神简直就像是看罪犯一样。
我慌忙摆了摆手。
“哪有这种事情!……起码我是没有听过什么比交到我手上的剧本更多的东西。”
“哦……如果真是这样,那导演到底在想什么呢?是想出了什么前无古人的全新诡计了吗——”
“不会吧。推理小说已经搞不出什么新诡计了,哪怕是通过摆列组合完成的变体。”
莲见先生似乎是诡计枯竭论者的一员。
“应该不至于吧,如果是叙述性诡计的话,我觉得还有可能。”
细川先生抢先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叙述性……叙述性诡计?那是什么?”
听到美铃小姐的提问,细川先生快活地开始说明起来:
“一般来讲,它被定义为作者对读者使用的诡计,与作品中凶手施展的诡计不同,这些诡计全是为了欺骗读者……在读小说的时候,你看不到登场人物和现场的景象吧?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将重要的情形对读者隐瞒下来。”
“……不太明白。”
“唔……比方说这样,主角是一名美国刑警,调查并解决了某桩案子。直至最后一刻,才揭露那个刑警其实是黑人,所以和内在的案子并无直接联系……说白了就是要让人大吃一惊,或许对美国人来讲更有冲击力吧。”
美铃略带敬佩地点了点头。
“哎……可这没法用到电影上吧。”
“没错,基本上叙述性诡计如果不是小说就没法使用。”
细川先生这般说道。美铃小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似乎没人反驳,于是我便开口道:
“我觉得这话不对。”
“……哪里?”
细川先生饶有兴致地抬头看向了我。我润了润嘴唇,继续道:
“……当然了,有些叙述性诡计唯有在小说里方能施展,但也有能够在影像中使用的诡计。反过来讲,也存在着只有在影像里才行得通的诡计。”
“比如说?”
“比如说……《疯狂的麦克斯2(Mad Max 2, 1981)》”
说这话的时候我很有自信,但似乎没人理解,细川先生皱着眉头反问道:
“什么啊?《疯狂的麦克斯》?别说笑了,哪里有什么——”
“不是《疯狂的麦克斯》,是《疯狂的麦克斯2》,你没看过吗?”
“看来,第三部我也看了,后悔得要死——第二部是那个吧,是不是暴走族们袭击了沙漠基地之类的地方?”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是的,那部电影的结构是打乱的,还记得吗?主人公麦克斯所叙述的内容就是电影本身,但电影的开头,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故事就这样往前推进,过一段时间观众就会忘了这个设定——至少我是这样的。到了最后,才会弄清楚到底是谁在讲这个故事。”
细川先生将手指抵在唇上,努力回忆着。
“…..嗯嗯……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确实是这样。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叙述性诡计。”
“我也这么觉得。正如各位所知道的那样,电影并没有小说那样明确的视角,电影语言规则什么的姑且不论,从严格意义上讲,电影是没有视角的……像《湖上艳尸(Lady in the Lake, 1947)》这种奇葩的片子除外,一般观众不会在意电影中的场景究竟是出自谁的视角。而《疯狂的麦克斯2》就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作品。”
“可是……那部电影里,不是没有叙述者的场面吗?”
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
“唔……这点或许是不大公平……不过往事里夹杂着一些传闻也不奇怪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另一部电影。
“还有一部电影叫做《圣洛伦索之夜(LA NOTTE DI SAN LORENZO,1982)》,是塔维安尼兄弟的电影。”
美铃的眼睛闪闪发光。
“哦哦,是那个《早安巴比伦(Good morning Babilonia, 1987)》的导演吗?我很喜欢他的!”
“是的。这部电影的架构,是经历过意大利内战时期的少女,长大后在床上讲述当时的情形。
当镜头从打开的卧室窗户和星空回转过来,可以看到一个睡在窗边床上的女人正和某人说话,在这种情况下,叙述者是很明确的。”
细川先生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
“叙述者很明确,是不是说听者不明确?”
一如所见,这人相当敏锐。
“没错,她待她叙述完毕——也就是电影的最后,是第一个镜头的延续。当摄影机调转过来时,观众才会看到听者是谁……这部电影的录像希望各位能亲眼观赏一下,那些不经大脑的影评可能会剧透,所以最好别读。要是一无所知地去看,肯定会感动到的……不过哪怕你已经知道了,这也是部好片子。”
好像话说得太多了。毕竟感动的对象因人而异,期待过头也会觉得无聊。
“知道了,我一定会看看的。”
美铃小姐快活地断言道,我对她的评价一下子高了不少。
“如果还有其他这样的片子也请告诉我哦。”
如果美得像女演员一样的女人——虽说基本上是真正的演员——这么说的话,原本说话就不大审慎的我,渐渐得意忘形起来也是可以想见的状况。
“好呀……你看过比利·怀尔德(Billy Wilder)的《丽人劫(Fedora, 1978)》吗?怀尔德的话,还是之前的《控方证人(Witness for the Prosecution, 1958)》和《日落大道(Sunset Blvd, 1950)》比较有名,不过这部也很不错。虽说是基于托马斯·特莱恩(Thomas Tryon)的原作,但我觉得比原作要好很多。原作是题为《菲多拉(FIDORA)》的中篇小说,电影的原名也是这个,却被起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日语译名,乃至于很多人以为这只是部肥皂剧而错过了吧。”
“喂,等等,你这么讲我也记不住啊,有什么能记录的东西吗?”
美铃小姐向四周看了一圈,当然谁都没有。这时突然从背后伸过来一只拿着纸笔的手,把我吓了一跳。
“请用。”
美奈子小姐似乎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从背后听了我的话,还冲我露出了微笑……这里面有什么深意吗?她先把纸递给美铃,然后在我旁边依样画葫芦地靠在墙上。
“谢,谢谢……都有哪些?”
美铃小姐拿起铅笔反问道。我转过头,思索着刚刚说了什么。
“……《丽人劫》,比利·怀尔德的。这很难说是叙述性诡计。首先是从自杀身亡的知名女星菲多拉的盛大葬礼开始的。然后使用回切(CUT BACK)①,展示她自杀前的种种经历……由于一开始就是葬礼,所以很容易被骗。嘛,说太多有可能泄底……怀尔德的话。《爱玛姑娘(Irma la Douce, 1963)》这部片子虽然是喜剧,但也能当作推理来看,很有趣的。”
听到这里,莲见先生突然抬头望着天花板,嘴里大嚷起来:
“哦哦!杰克·莱蒙(Jack Lemmon)!雪莉·麦克雷恩(Shirley MacLaine)!”
“的确是部很有趣的片子,可是没有诡计,对吧?”
细川先生硬把视线从大叫大嚷的莲见身上挪了开来。
“嗯,差不多吧。但我喜欢最后的结局,就像约翰·狄克森·卡尔的《燃烧法庭》一样,还不能算是叙述性诡计…….还有一部《谍海军魂(No Way Out, 1987)》,这是《杀局(The Big Clock)》这部小说的二次影视化,使用了相当耍赖的技巧,能把人吓一跳。这部电影和《丽人劫》一样,首先从凯文·科斯特纳(Kevin Costner)饰演的主人公在审讯室模样的地方遭到不依不饶的讯问开始,采用了回切的剪辑方法(CUT BACK)。内容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一个主人公差点被诬陷谋害的悬疑故事……”
“反正真凶果然是主人公,没错吧?”
细川先生无聊地哼了一声,我则不置可否。
“这个啊,怎么说呢……说起来,还有一部名叫做《盖棺了结(Dead & Buried, 1981)》的片子,算不得什么叙述性诡计,只是单纯地带有一些不公平的要素…...”
美铃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闪闪发光,没想到她似乎很喜欢恐怖片。
“那是有僵尸出场的片子吧?某座岛上到处都是僵尸……”
我歪过了头。
“……你说的大概是卢西奥·弗尔兹(Lucio Fulci)的《生人回避(ZOMBIE, 1979)》,因为标题很像,《盖棺了结》讲的是乡下小镇僵尸横行的故事,主角是警长。”
“什么?该不会是把木头扎进眼球的那个?好疼啊——那个。”
这话说得就像是自己被扎了一样,美铃显得相当兴奋。
“那是《生人回避》……不过《盖棺了结》也有炸穿眼球,虽然用的是注射器。”
听到这里,美铃愉快地做起了笔记,她是不是喜欢扎穿眼球的电影?
“不管怎么说,标题都太烂了。什么《盖棺了结》?那种电影倒贴钱我都不看。”
细川先生不屑一顾地说道。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无论是《盖棺了结(日本译名:サンゲリア)》还是《生人回避(日本译名:ゾンゲリア)》,都是日本这边瞎取的毫无意义的名字,因此责任并不在制作方上,照搬英文的无趣标题虽然很烂,但这样瞎搞明显更烂——好吧,或许就内容来说正合适。
“……我想到了一部更古怪的电影,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导演的《圣山(The Holy Mountain, 1973)》,就是拍过那个一大堆怪物的《鼹鼠(El Topo, 1970)》的导演。”
“有意思吗?”
被美铃这么一问,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要是你喜欢古怪的东西。这人不单是导演,就连剧本,音乐,还有主演,都是由他一个人包办的。导演自己当主演,这点很微妙。内容是包括主人公在内的一群怪人前往圣山的故事,可最后的最后,是以导演兼主人公的一句话——‘这是电影!’宣告结束。”
细川先生露出一副好似看到僵尸在跳盂兰盆舞的表情,小声说道:
“不会吧……当真?”
我点了点头,莲见先生开口道:
“这不就是噱头吗?要是这样也行的话,我也知道一部。好像是梅尔·布鲁克斯(Mel Brooks)的电影,摄像头从窗户外边拍到了一栋房子里的人,然后镜头缓缓拉近,出现了里面的人的特写……突然间,喀嚓!”
莲见像冈本太郎一样张开双臂大喊一声。
美铃吓了一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来是摄影机镜头离得太近了,撞碎了窗玻璃,里面的人吓了一跳,一齐朝镜头看去。这么一来,镜头又一次往后倒退,好像很抱歉似的。真是太古怪了。”
他一个人呵呵地笑着,其他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都露出一脸尬笑。想用言语传达梅尔·布鲁克斯的有趣之处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我是这么认为的。
“是《紧张大师(High Anxiety, 1977)》吧,那部电影中还有别的噱头,比如登场的人物听到效果音后吓了一跳之类——无论是推理的诡计还是搞笑噱头,在出人意料这点上都是一样的,当然了,手法上也有很多相似之处。作者在作中露脸的噱头和梅尔·布鲁克斯的噱头都属于自我指涉(self-reference)性质的噱头,可以将其归集到一起吧。
与刚才提到的噱头相似的手法,起初先来个出乎意料的一个小节,其实那个部分是在拍摄某某电影,这种情况经常会有。这个应该既可以作为噱头,也能作为叙述性诡计来看待吧。就像在文章中看不到真实的人物和风景一样,电影看似能看到一切,实际上完全看不到框架以外的东西。可以说叙述性诡计正是利用了这点……但若真要这么来,要是不做成一个长镜头就有失公平,不过似乎没有哪个电影人想到这点。”
我觉得话说得有点多,于是闭上了嘴。只见细川先生把粗大的胳膊交叉在小腹上面,低声念叨着:
“唔……确实呢……在小说里也有很多以作中作为诡计的……唔……叙述性诡计么……”
美铃和西田等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扫兴,似乎又说了些没人想听的话。
这时,从胶合板的背面传来了耳熟的破锣嗓子。
“三号!场记!都跑哪里去了!快把演员们集合起来!要开机了!”
毫无疑问,这是我方导演大柳登志藏的怒吼声,在布景中可以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呼喊声,以及压低声音的叱骂声,我们也匆匆站了起来。
美奈子小姐把纤细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微微一笑。
“好了,走吧。”
这把我吓了一跳,我对这种些微的肌肤接触很是敏感,这姑娘该不会对我有意思吧?这么一想,心里登时忐忑起来。不不不,这不可能,如果真有意思的话,反倒不会这么轻飘飘地对待自己吧。可即便这么想,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怎么了?”
她歪过了头,看着我的脸说道。
“不,不,没什么……”
这时又传来了导演的一声大吼:
“三号,你搞什么!”
我赶紧冲了出去。
2
不知为何,这回大柳导演坚决表示所有片场的拍摄必须按剧本顺序进行,这恐怕是料定对故事里的真凶一无所知的我们,会展开各式各样的胡乱推理吧。但S#1到4全是外景,预定日后开机,因此今天的拍摄是从S#5开始的。
“再来一遍!”
导演大声喊道,他的嗓门自然已经足够大了,可老大久本又竭尽全力用愉快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S#5,试拍开始!”
七回彩排加上三回试拍,虽然摄影棚外已是落木萧瑟,布景内却充斥着灯光和人体散发出的热量,变得闷热难当。演员们各就各位,有人面露不满,也有人忙着用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不过并没有谁口出怨言。
摄影导演玉置先生一面拿着测光表四处巡视,一边和照明技师田山大叔聊了几句。田山点点头,给站在二层(悬挂在布景顶端的横梁状脚手架)上的助理水野下了命令,他依次用手触摸了周边的几盏灯,应该是动了,但在我看来并不觉得有什么变化。玉置又看了眼测光表,用手指对着田山做出OK的手势。
S#5乃是主舞台,即鹭沼邸的二楼,年迈女主人的卧室场景。移动车上的摄影机首先捕捉到了卧室的门,姑且不论白色的壁纸,门一看就很简陋,多半拍成胶片以后,看起来就是一块沉重的木板吧。门微微向外开着。这里的一切情形皆经由摄影机和与之相连的电视摄影机发送的影像,在摄影棚内的四个不同位置的监视器上放映着。如此一来,全体剧组人员都有大致的了解,而且这种方式同时进行录像,可以很方便地看到拍摄画面,甚至能够使用电脑进行电子编辑。这是从去年开始引进的拍摄形式,编辑工作大概能一下子轻松十倍了吧。
“最终测试!”
导演从摄影机旁探出身子,右手比成枪状朝前伸出。
细川先生和西田先生跑在前头,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薮内先生在两人的背后摇摇晃晃地站着,美铃小姐似乎有些不堪重负的感觉。
“妈妈!”
她略一驻足,大叫一声,然后紧贴着导演,摄影机和摄像师所在的移动车左侧穿了过去。这时移动车绕过了她,摄影机迅速转了一百八十度,追踪着她的身影。
窗户挂着蕾丝窗帘,耀眼的光自那扇窗射了进来,洒落在了女主人(这人并非演员,而是二号助理须藤先生的妈妈)躺着的白色床上。用诗人大柳导演的话来说,这是希望给人一种“天使降临般的感觉”。那么,在窗外一动不动地支撑着那盏灯的我……岂不成了上帝吗?
排练了数次后,玉置先生发现这台用来模仿太阳光,被称作HMI的灯有晃动的现象,虽然尝试了各种阻止方法,但最终还是认为人工控制最为可靠。但照明助手目前只有三人,都没法离开岗位,于是这份差事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
摄影机正对着我所在的位置,虽说知道身处HMI的强光背后是不可能被拍进去的,但总感觉有些奇怪。
细川先生轻轻地推开呆立在床前的美铃走上前去。只见他头发斑白,留着胡子,已经完全变成了中年医生。他伸手拉起了躺在床上的“女主人”的手,这时床头柜上的某样东西进入了细川先生的眼帘,拿起一看,是药瓶和遗书。一般情况下,这里应该插入一个特写镜头,但导演似乎打算一镜到底,这是他极少运用的长镜头。
“怎样……”
细川先生回过头来,稍稍犹豫片刻,然后用吃惊和严肃混合得恰到好处的声音说:
“夫人她……过世了。”
其余人流露出了微弱的叹息声。
细川先生继续说道:
“夫人好像是自杀的。”
“骗人……骗人……妈妈!”
美铃小姐跪倒在地,抱着床上的“女主人”嚎啕大哭。方才试拍的时候,她的哭声时断时续,因为被导演骂了一顿,所以这次多少老实了些。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了头,一把夺过细川先生手里的遗书,用颤抖着的手摊开,目光在纸上游走。
“是,是自杀吗?那么……呃,这是怎么回事……哦哦……”
扮演仆人的薮内先生浮现出恐惧的神色,略微往后退了一步。
“不可能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呆立不动的众人未发一言,但从表情上的确可以看出他们在内心是赞同她的。西田君等人紧紧抿着嘴唇,微微地点了点头。
“好!”
导演大吼似地说道。这意味着OK,全体人员都松了口气,能明显感觉到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
“就这样正式开拍!”
演员们擦掉汗水,补好妆容,纷纷回到了起始位置。起身的“女主人”又将被褥盖了回去,其他人都走出门外。久本和须藤查看了门打开的状态,调整了药瓶和杯子的位置,把移动车开回原位。除了难以忍受的强光和无法擦拭的汗水,我这边似乎也挺轻松。
须藤先生拿起了本该由我拿着的场记版——
“场景5(Scene No.5),第一遍……开拍!”
正式拍摄一次就过了,这是导演的惯用手段。在第一天的拍摄之中,特别是彩排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测试机位,结果正式拍摄时一锤定音。虽然从未跟我们说明为何要这么做,但联想到一次通过的畅快,就多少有些理解了。他大概是想把一盘散沙的演员和剧组人员拧成一股绳吧。当然了,也是因为预算太少,哪怕一卷胶片都不能浪费。
3
这次的剧本完全是大柳导演原创,在创作完成前就已经敲定了演员,所以角色的名字似乎是将艺名改一个字,或者改成发音近似的字。他有时碰到初次出道的新人,也会直接将作品中的角色名改成艺名(早乙女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像这次一样涉及全员的情况应该从来没有过吧。导演取的角色名是这样的——
自由撰稿人:辰巳洋太郎——莲见光太郎
医生:细野拓二——细川拓也
女护士:林美枝——森美树
佣人:薮井仙三——薮内善造
鹭沼五十铃——清原美铃
西山贵雄——西田贵弘
随着拍摄的进行,在习惯了角色名后,有些人平时也以角色名互相称呼。我试着向导演提了建议,说要是名字这么相近,反倒会引起混乱吧。可他只是付之一笑,并没有理会。
S#1到4是包含航拍在内的鹭沼邸外景,与剧情没有关系。S#5之后,应该会播放片头字幕,此处是暴雨的场面,莲见在暴雨中驾驶车辆遭遇山体滑坡(此处采用微缩模型摄影),车辆发生翻滚,莲见拼死逃了出来,顺着房子的灯光,好不容易来到了鹭沼邸,故事再度开始。
S#14是满是泥泞的莲见按响鹭沼邸门铃的场面,S#15是从鹭沼邸佣人薮井的角度拍摄的场面,他打开门,看见莲见先生后吃了一惊,马上跑去喊人。包括这两个场面在内,出入玄关,上下楼梯等镜头都是在真正的房子内进行的。这缘于导演过于吝惜定制布景的预算,便声称自己的别墅很符合形象,于是便决定在这里拍摄,这样既不用外景,也无须使用许可。
有传言说,在建自家别墅的时候导演脑子里已经在构思这部电影,他认为要是在自家拍摄可以降低制作成本,所以才做了这样的设计。说不定也有可能包含着减税之类的意图。
S#16是莲见先生独自洗澡的场面,浴室的布景是另外制作的,在那里进行了拍摄,没有台词,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很轻松就拍完了。
紧接着进入了今天最后的拍摄任务,S#17,穿着睡袍瑟瑟发抖的莲见先生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细川,美铃,西田,薮内,森正以好奇中夹杂的困惑的表情看着他。
布景在S#5——也就是和女主人卧室相同的地方,不过壁纸和家具自然是要更换的,几乎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搬运着沙发和床。虽说我们抱怨效率太低,可导演始终坚持按剧本的顺序拍摄,认为按照剧本顺序对演员来说肯定更好。他甚至还说因为都是蹩脚演员,不这样弄就没法看了。确实也有些道理。
美奈子小姐确认着大型道具的位置是否正确,小型道具是否齐备。玉置先生拿着测光表四处巡视,对田山大叔指手画脚。在此期间,导演对演员进行了场景说明,我和二号须藤收拾了刚刚用过的移动车和轨道,摄影助理守口先生则将摄影机安装到位。
摇摇晃晃的HMI已经用不着了,从彩排到试拍,再到正式拍摄之后,我拿起了场记板。
“场景15,小节1,第一遍……开拍!”
首先是裹在短一截的睡袍中的莲见先生的特写,他东张西望,面露微笑。这是一个男人进入了不熟悉的地方,被大家盯着,只能笑着糊弄过去的场面,气氛相当古怪。这个时候我觉得他应该很适合当喜剧演员,毕竟他个子也不高,要是努力点的话,指不定能成为日本的达德利·摩尔(Dudley Moore)。
然后是一段拉摄镜头:一只手将装有金属把手的玻璃杯递到莲见先生跟前。手的主人是薮内先生,杯子里装的是假装成威士忌的乌龙茶。由于布景中气温太高,蒸汽很不明显,所以便把香烟里的烟丝放进杯子里,直到被摄影机拍到前都用手按着,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蒸汽从里面冒出来。
“啊……一切的一切,都太不好意思了……”
莲见先生高兴地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随即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句。
然后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环顾着众人问道:
“啊,对了,请问一下,这里的主人是哪位?”
“CUT!OK!”
这回也是一次搞定,现场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今天的拍摄计划结束了,现在是下午五点半,比预期的快了很多。
但S#17尚未结束。该处是说明状况和介绍角色的场面,是时间最长,也是台词最多的场面之一,今天肯定搞不完。我们屏息静待,不知道导演作何打算。只见他站起身来,环视着众人说道:
“安静!诸位!”
本以为他会说继续拍下个小节,其实不然。
“今晚我在一家常去的酒吧包了场,没什么安排的人可以开怀畅饮,尽情狂欢!”
下个瞬间,单薄的布景在欢呼声中震颤不已。
4
“Jungle,上了!”
“小登!”
四面八方传来了呼喊声。因为叫登志藏,所以确实是小登没错。
在卡拉OK酒吧“大麻烦”店内,众人已经分成了数组。演员们互相抱怨接不到活,彼此安慰,同样闷头喝酒的还有久本先生,须藤先生和助理导演的组合,听不清楚他们在聊什么,大概是在谈新人导演的电影顺便把他们贬低一顿吧。他们眼睛里时不时闪闪发光,应该是在说明自己将来打算拍摄的电影。
由于年龄相仿,我和照明助手水野晴之走得很近,他是我们这些人里最不合常理的电影怪才。
如果我说他像是电影《没入黑暗(Fade to Black, 1980)》中的丹尼斯·克里斯托弗(Dennis C𪚥hristopher)的话,不知可否明白?丹尼斯·克里斯托弗出色地演绎了一个变态青年,他对电影的热爱让他变得疯狂,接二连三地杀人。
“立原……你知道吗?”
水野一边像猫一样舔着冰块,一边对我说道。
似乎是猜谜时间。
“什么?”
“你喜欢阿斯泰尔吗?”
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自从获得美国影协终身成就奖以来,通过光盘的发行和深夜电视节目的播出,终于能够看到他的各种作品了。《礼帽(Top Hat, 1935)》,《柳暗花明(The Gay Divorcee, 1934)》等等,直至今日都是毫不褪色,令人乐在其中的电影。
“嗯,怎么了?”
“你喜欢他的哪部作品?”
我想了一下。若论阿斯泰尔,恐怕还得数他和金杰·罗杰丝(Ginger Rogers)搭档的作品吧。情节大都类似,舞蹈场面也难分高下。
“《礼帽》……吧。”
水野终于笑着说道:
“哦……那导演是谁呢?”
这似乎是今天的猜谜,我本打算不屑一顾地回答,却发现怎么都想不起来。水野的谜语一直都不是什么琐屑冷门的东西,往往觉得容易,可一旦想要回答,就怎么都想不起来,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我觉得这真是一件挺厉害的事情。获得第几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的人是谁?无论是谁都能想出这种绝难的谜题,可水野绝不会从这个方向进攻。尽管他本人足以从最佳影片奖到最佳主角奖,配角奖,导演奖从上到下倒背如流。
“导演啊……和《柳暗花明(The Gay Divorcee, 1934)》和《有顶天时代(Swing Time, 1936)》是同一人吧?”
“不是《有顶天时代》,是《乐天派(Carefree , 1938., 日本译名:気侭時代)》。”
我也知道那部电影,可还是想不起导演的名字。在阿斯泰尔,罗杰丝这些人的鼎鼎盛名之下,让人怎么都想不起在一般的电影中本该记得的导演名。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阿斯泰尔,罗杰丝,唔……”
“要投降吗?”
水野愉快地等着我的回答。这个猜谜从我们地初识之时就一直在进行,基本上赌注都是罐装果汁,也就是一百円。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回答出五分之一,对我而言,这绝不是什么合算的赌局,但我不甘心就此作罢,所以至今仍未放弃,正所谓甘当冤大头。
“都到这一步了,答案就在这里。再等我一下。”
我伸手指着自己的喉咙,拦下了水野。
“是马克·桑德里奇(Mark Sandric𪚥h)吧?”
突然传来了话声,有人在一旁落了座。扭头一看,原来是美奈子小姐。她之前好像还在和大叔们攀谈,之后似乎腻了,就逃出来了吧。
“这样不行的吧?他差点就要认输了。”
“咦?你们在赌什么?不好意思。”
“没啥,我也差一点就想起来了,好可惜啊。”
“嘁,我还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谜题呢……不过啊美奈子,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刚好记得而已。”
她耸了耸肩。
“唔……要么以后不找立原当对手了,跟美奈子小姐玩猜谜游戏吧。”
“真的吗?快出题快出题!我最喜欢猜谜了。”
“是么……那么,我就给美奈子小姐出个很难的问题。你知道阿斯泰尔和罗杰丝首次合作的作品吧?”
“是《飞到里约(Flying Down to Rio, 1933)》吧。”
美奈子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对她记得如此清楚深感佩服。但水野所说的难题,好像并不是这个。
“没错,那么,男主角和女主角的名字呢?”
“什么?不是阿斯泰尔吗?”
对这点一无所知的我惊讶地反问道。美奈子也在一瞬间愣住了,但随即咬着嘴唇开始苦思冥想。
“不对,那个是……美奈子小姐好像想起来了,难不成你不记得了吗?”
“等一会……我还记得他们的对话……还记得他们的长相……不过名字……不行,一点都不记得了,他们都是不起眼的角色。”
“没错,那部电影里,本该是配角的阿斯泰尔和罗杰丝却让主角黯然失色——男主角是金·雷蒙德(Gene Raymond),女主角是朵乐丝·德里奥(Dolores del Rio),这样的话,刚才那份赌注就记在美奈子小姐头上吧。”
“太遗憾了——”
她跺了跺脚,我很理解她的情绪。因为水野总是提一些似乎马上就能想到答案的问题,这让人很不甘心。不过这次确实是有难度的问题。
这么说来,他平时对我是在放水了?
平时我和水野总是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聊着电影的话题,但现在美奈子一加入,气氛就完全变了,水野和我都拿出比平日里更加饶舌的劲头大谈起电影来。
不多久,骤然发觉水野已经醉得睡了过去,我和美奈子沉默了片刻。
她“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低声说道:
“……立原先生,你真的喜欢看电影吗?”
真是奇怪的说法。
“当然了……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这样吧?尤其是这家伙。”
我抬起下巴指了指正烂醉如泥的水野。
可是她摇摇头说:
“不一定每个人都是这样——当然了,大家以前都喜欢看电影,现在也会看很多电影,感觉他们对自己拍的电影也抱有很大的热情,但总觉得话不投机。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些人憎恶电影。一旦成为制作者,大家会有什么改变吗?”
“当然是会变的……我知道了之前从不在意的剪辑其实是相当费心费力的,照明竟是如此麻烦的工作,最要紧的是非常烧钱。”
她挥挥手打断了我的话。
“我也懂,从制作者的角度看,某种程度上也是没有办法的吧——不过,别再谈羡慕好莱坞啦,日本观众都是傻子啦,只要钱多就行啦……我的话你能明白吧?”
我无以作答,我也有过同样想法,甚至还说出来过。
我俩沉默了一会,率先打破沉默的仍是她这边。
“……对不起,说了这么多自以为是的东西。原本是不想说这种话的——我只想继续听你讲白天的话题。”
“继续什么?”
“就是那个,在开拍之前,你不是做了演说吗?”
演说,这话令我羞愧得想要钻进地缝。
“呃,不好意思,这不是在讽刺你,听你说《圣洛伦索之夜》是叙述性诡计,我就觉得你这人挺有趣的。虽然到现在为止都不怎么了解,不过感觉和你兴趣相投……嫌麻烦吗?”
我使劲地摇了摇头。
“哪里的话……不过和前辈们相比,我还真算是不怎么看电影的人,也还没有超出单纯喜好电影的范畴——”
“是啊是啊!我只想和喜好电影的人聊天,而不是做电影生意的。”
“……白天是在讲《紧张大师》吧?”
“嗯。”
这时在酒劲的助攻下,我也完全忘记了使用敬语。
之前为什么会觉得她很难接近呢?
“最后的最后,是‘西北偏北’吧?
被突然这么一问,醉醺醺的脑袋一下子想不明白。我集中意识,反复体味着她的话,慢慢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是在恶搞《西北偏北(North by Northwest, 1959)》的最后一幕。从像梅尔·布鲁克斯(Mel Brooks)和玛德莲·卡恩(Madeline Kahn)相拥跳舞的场面,连接到汽车旅馆的一个房间的匹配剪辑(Matc𪚥h Cut)吧。所谓的匹配剪辑,就是想这两部电影的结尾一样,将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两段剪辑用一个相同的意象连在一起的大胆的蒙太奇。在《西北偏北》中,从加里·格兰特(Cary Grant)使劲地将女主角爱娃·玛丽·森特(Eva Marie Saint)从悬崖边上拉起来的镜头,连接到她在卧铺车厢里被格兰特拉到床上的镜头。
“对对,是这样。”
“说起来,最后的噱头,你还记得吗?两个主人公在床上相拥,摄影机一直往前拉,这时传来了摄影师的声音,‘后面有墙,不能再过去了’。”
我想起来了。导演应该是说了句“可以了,就这样收工!”,结果摄影机撞破了汽车旅馆的墙壁,跑到外面去了。
“你不觉得这里有性暗示吗?”
“性?”
我反问了一句,听到她下面的回答,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就是做爱呀!《西北偏北》最后的最后,是主人公们乘坐的列车进入隧道的场景吧?希区柯克不是自己都说这个场景暗示了性吗?我觉得梅尔·布鲁克斯也知道这个,所以才有了这些噱头……怎么了?你的脸色好怪。”
“没,没事,不要紧的。”
她担心地望了过来,我勉强对她报以微笑。环顾周遭,所幸并没有被人听见,也没有人看向这里。
“真的吗……那你觉得这个想法怎样?”
我仔细地想了想,觉得她的想法很有道理,于是便说了出来。
“太好了……我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这种话,还以为会被当作傻子呢。”
“当傻子什么的,怎么可能……不过,你对电影好像很了解嘛。”
我将原本倾向于性方面的思考,硬生生地拉回到电影上面。
“因为爸妈都喜欢过电影。”
虽然很在意话里用了过去式和她那落寞的笑容,可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呢?”
这时我突然感觉舌头发干,遂喝了一大口兑水的威士忌。
“什么都看,科幻大作、喜剧片、动作片、恐怖片……都是娱乐性的片子,你想请我看吗?”
我呛到了,想了半天该怎么开口的努力全成了白费力气。
“要,要是美奈子小姐不介意的话。”
“只要是有趣的片子,我都乐意去。可要是不好看,我就不会再和那个人去了……你想请我看什么呢?”
虽说不晓得是不是出自真心,可我还是拼命地回想着现在东京市内的电影院里在放映哪些片子。要让人开心,最好带点浪漫,适合第一次约会。这样的话,还是看过一遍的电影比较好吧。
“……果然还是外国片比较好吧。欧洲?美国?”
“嗯……?”
她装傻似地不予答复。
“《两世奇人(Time After Time, 1979)》和《时光倒流七十年(SOMEWHERE IN TIME, 1980)》怎样?”
“挺不错呢……可我全都看过,连录像带都有。”
太遗憾了。不过我也了解到我俩的口味很接近。好,再想想看,应该总有她没看过的片子。
“《永不低头(Every Whic𪚥h Way But Loose, 1978)》和《金拳大对决(Any Whic𪚥h Way You Can, 1980)》呢?”
“是‘克莱德,右转!’对吧?我喜欢那只猩猩。”
她快活地喊道。不行,普通女孩会去看这种东西吗?
“乔治·汉密尔顿(George Hamilton)特辑呢?《前世冤家(Love at First Bite, 1979)》和《粉雄佐罗(Zorro, the Gay Blade, 1981)》。”
不管怎么说《粉雄佐罗》总没看过吧,录像带这会应该还没有出来。
“乔治·汉密尔顿的佐罗?就是有基佬的弟弟出场的那个?一人分饰两角?”
简直不敢相信!怎么连这种片子都看过了?
“对不起。我喜欢乔治·汉密尔顿。最近有什么片子呢……还有其他的吗?”
她似乎开始享受这种互动了。还是在宣传期的新片比较好吗……不过这也令人不太甘心,那就找年代更久远的吧。
“《一夜风流(It Happened One Night, 1934)》和《锦囊妙计(Pocketful of Miracles,1961)》呢?”
“这回是弗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特辑?虽然有很多没看,但这两部我看过了哦。”
我不再依赖记忆,从包里拿出《城市之路②》,寻找有无其他卡普拉的片子,可惜没有找到。眼下就只能靠自己了。
“《夜长梦多(The Big Sleep, 1946, 日本译名:三つ数えろ)》和《大侦探对大明星(Dead Men Don't Wear Plaid, 1982, 日本译名:スティーブ・マーティンの四つ数えろ)》呢?”
“可真是厉害的组合呀…… 可我觉得亨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不大适合马洛这种角色。我觉得还是《非洲女王号(The African Queen, 1951)》的角色比较适合他……当然除了《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 1942)》。”
我只得说我也这么认为。
这时我找到了我最喜欢的B级动作片。
“你看过《北海龙虎榜(North Sea Hijack, 1980)》吗?”
她的表情闪闪发光。果然还是看过了。
“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这个,好像看了四五遍呢。罗杰·摩尔(Roger Moore)很可爱呀。”
这时本该已经睡着的水野突然像僵尸一样坐了起来,嘴里大嚷道:
“‘我是罗杰·摩尔!’——就是有这段台词的片子吧?”
我正待回答,他又扑倒在桌子上,似乎是在说梦话。
于是我打起精神重新问她:
“《傻龙登天(Curse of the Pink Panther, 1983)》看过了吗?”
“看了看了!可把我吓了一跳呢。”
我嗯嗯地点了点头,感觉提我看过的片子应该都是徒劳。
在这之后,我一部接一部地挑选着我喜欢的电影标题(已经没时间考虑究竟适不适合初次约会了),可她一个不留地表示全都看过。
“真不敢相信……我投降了。”
“连我都不敢相信,你看过的每部片子我都喜欢……真会有这种事吗?”
正当她摇着头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起了一部她绝对没有看过的电影。我真心希望她也能观赏这部片子,听听她的感想。
“话说……”
我犹豫了一下。
“话说?什么?”
她满怀期待地看向了我,我低下头说:
“我以前拍过一部八毫米的那个……不行的吧?”
甫一出口就后悔了。怎么可能给她看这么丢人的东西?
“八毫米……录像带?”
“是胶片。在大学电影研…...对不起,忘了这个吧……对了,你喜欢成龙吗?”
“我要看。”
“《师弟出马(The Young Master, 1980)》和……”
“不是成龙,是立原先生的电影,我想看。”
我抬起头来。她一直盯着我看。
“……我的电影?真的?你真的想看?”
“那,那个……”
今晚要来看吗?正准备这么说的时候——
“喂,三号!你也来唱!”
伴随着怒吼声,我被导演攥住领口拽到了舞台上。大概是他们一帮人唱累了,所以这次要换别人唱了吧。
“不了,那个,我唱不来的……”
我求救似地看向美奈子。只见她手心向上耸了耸肩,是在叫我认命吗?
同样,久本和须藤也被拽了出来,组成了助理导演三人团,这样一来,能唱的歌就只剩Candies③了吧。
此后我一直在寻找着和她搭话的机会,结果在这个夜里醉得不成人形,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须藤的公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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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电影术语,令不同位置同时发生的场景交替出现的剪辑方法,也叫交叉剪切。
② 原名《シティロード》,日本老牌月刊情报杂志,广泛报道电影、戏剧、音乐的信息,并致力于批评和访谈。
始创于1972年的少女偶像三人组,为少女偶像团体的元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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