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不去老福特发!嘻嘻!
[5D/1345V]大魂灯笼高高挂
院子西边种着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两棵都高过了院墙,像是要攀到那云霄里去。瞧风水的师傅来看过,说这两棵树不吉利,咒主人家早登西天的意思。可大太太说,那两棵树种在这里许多年了,应该同这三进三出的古老宅院一起成了精怪,也就没人敢动它们。姨太们私下里说,这位面无表情,一天到晚坐在堂上一动不动,怀疑早就跟椅子长在一块儿的大太太,才是这宅院里的精怪,最主张这一点的,是住在西边厢房的3姨太。 早晨刚下过一场大雨,刚出来的太阳蒸得地面热蓬蓬冒烟,树上的枣子被打下来不少,骨碌碌滚了一地。 唉哟!只听院子里一声惨叫,探头一看,原是但丁不小心滑了一跤,从他鞋底下溜出一颗烂掉的青枣。他自己站不起来了,眼下两坨乌青,嘴唇发白,显然劳累了一夜。屋内的人正想出门去扶,惜有人捷足先登,他只能静静地望着,一如他刚被抬进这个花园的时候,那年他十七岁,一身蓝裙,白色的领结,在井边洗衣服的一只鸡、一头黑豹见了他,还以为他是迷了路的高中生。仔细问过了,才知他是今晚将要过门的4姨太。他总是沉默,但丁问他话的时候,只是垂着头,避免目光相接。仲夏黄昏,太阳逐渐收起通黄的光线,他站在院落中央的身影显得很单薄,但丁伸手召他进房间,他顺从地点点头。两个红灯笼挂在门口,之后便是他们二人的新婚之夜了。那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红灯笼挂在谁的屋前,但丁就要到谁房里过夜,这是规矩。才刚入秋,红灯笼就挂到了别人的檐下,4姨太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急匆匆出门扶但丁的,是昨天才嫁进来的5姨太,喜宴上3姨太才借着酒意同他说,这5姨太比他俩年龄都大,跟老但丁不相上下,老房子着火不可怕,老房子点了老房子才可怕,好戏还在后头。4姨太说,5姨太站着的时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3姨太心里头也不痛快,4姨太心里明白,他一向最得这老但丁欢心,才有这胆子在外面嚣张跋扈。一天夜里,他经过3姨太的厢房,红灯笼挂在他檐下,被热风吹得一荡一荡,聒噪的蝉鸣声都掩不住房里3姨太放浪的声音——君吾师兮吾所志:惟子一人兮黾勉予修,美文辞兮声誉攸賫——原来,但丁平时爱写些酸诗,除了3姨太没人乐意读,逮到机会就在作者面前吟诵献媚,故最得其欢心。 4姨太问过3姨太,老爷的诗真的好么。3姨太舔舔嘴唇,说在别人眼里好不好不知道,总之不如自己是真的。3姨太还说,等4姨太再年长一些,也会明白好坏。走过3姨太的房间,经过堂屋,大太太端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如同一座雕像,4姨太凝眼细看,只觉得那沉静的脸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色。突然,大太太没有活气的肢体动了一下,4姨太怕得尖叫一声,撒腿跑走了。大太太挠了挠大腿内侧的小鼓包,堂屋进门处可见“做一休六”牌匾高悬,其下蚊蝇飞舞。 5姨太拦腰抱起但丁,对院子里的鸡说,老爷的魂丢了,今天晚上红灯笼还挂在此处,不要移动。正要进屋的时候,西边厢房的门开了,3姨太靠在门边,挑衅一般打量着5姨太,他应认定了5姨太是一个粗笨野蛮的人。4姨太连忙把窗户关上。 但丁在5姨太的房里待了一个月,门都没怎么出来过。诚如3姨太所说,老房子点了老房子,火烧连环,灭起来难,此乃自然之理。可最令4姨太难堪的是,但丁只在自己床上睡过三晚,不知什么时候,就在外面盯上那半老徐娘了。4姨太正在屋里犯疑心病,自己一定要遭但丁厌弃了,否则那院子里叫早的鸡,何以多看他两眼?还有那护院的豹子,像是怕他,又像是要害他。 那在喜宴上反话最多的3姨太,这段时间倒是一反常态地自在,不仅主动来找4姨太偷听墙角,还在一旁根据5姨太的声调高低点评但丁的床上功夫。晚饭后,他把但丁的酸诗交给4姨太。先看明白前两部分吧,他说。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4姨太翻开那本酸诗一查,这诗中有过去的许多世代,歪歪斜斜的每一页上都写着人名,有一些4姨太识得,有一些不识得。他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三个字是“维吉尔”! 5姨太叫大家来吃早餐,但丁坐在饭桌的主位上,虚得手也抬不起了,5姨太就亲自给他喂饭。3姨太和4姨太坐在5姨太对面。大太太依旧坐在堂屋的主位上,一动不动,屏风遮住他那双不大不小的婆娑的泪眼。 3姨太的胃口很好,扫空了桌上一大半的饭菜。5姨太笑问他是不是二次发育了,他咯咯地笑,笑得眼都红了。4姨太只觉得自己同这个家的其他人隔了一层厚障壁。倒是那似乎不存在也不允许被提起,再追问就是据说变成蝴蝶飞走了的2姨太,不知能否明白自己的心曲。饭后,5姨太把但丁扛回屋内。3姨太立在堂外看天,4姨太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地问道,这个家便是5姨太掌管了么。3姨太说,说不准。 后来开始下雪,3姨太在院中扫出一块空地来,用太刀的刀柄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院内那只鸡就罩在竹匾下了。后来再没有听到那只鸡叫早。4姨太常常睡到日上三竿。他之所以如此疲惫,因他也学着3姨太背但丁的诗,方吾生之半路,恍余处乎幽林,失正轨而迷误……就是这样的诗,他现在只记得前三句,别的都忘却了。3姨太把吵吵嚷嚷的鸡捉到后厨去炖煮,院子又恢复了宁静。在百静中,他似乎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半路”“幽林”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 但丁再没出过5姨太的房间。鹅毛般的雪落到大地上,模糊了那些人为或非人为的地理界线。瑞雪兆丰年。 4姨太遇到3姨太的时候,见他从马厩的方向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小皮靴踏在湿漉漉的地上咯吱咯吱,双手正忙着整理衣衫。 4姨太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3姨太的眼神悚然,不知是为了这个问题,还是为了4姨太发现他衣衫不整从马厩出来这件事。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马厩,确定那生性浪荡的年轻人已经离开后院,才呼出一口白气来,吞吞吐吐地说,也许有罢——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4姨太问。 你还在看但丁的诗?3姨太问。 4姨太点头,3姨太说,厨房里还剩着一些鸡汤,可以给4姨太补补身子。 4姨太心里怀着一些不祥的豫感,尤其当他在雪夜里打开窗,见到那两盏灯笼在5姨太房外摇晃,白色的雪地反映着两簇幽幽的红光,像一双惘然的泪眼。纷纷扬扬的雪声,更令这了无生气的院落沉寂得可怕。4姨太感到自己像是被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自己何以还要存在。他将但丁的诗集放在烛火旁,摇摇晃晃地进入睡梦中,在他的梦里,他与但丁生育了一个孩子,他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亲昵地亲吻那稚嫩洁净的小额头,他不愿意这孩子如他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这孩子如但丁一般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如别人一般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应该有新的生活,为他们所未曾生活过的。 我真傻,真的,4姨太在梦中喃喃道。 翌日,有人重重地敲打4姨太的房门。门打开,来人是5姨太。依然张着两腿,如圆规一般站在地上。 4姨太发现自己同3姨太、大太太一起坐在堂下,大太太直接是连人带椅被5姨太搬下了主位。5姨太一蹦三尺高,将“做一休六”的牌匾一把扯下来,郑重地同各位姨太宣布,老爷早就被自己控制住了,事情大概是这样,某一天,他猛地一坐,老爷就半身不遂了。这个家以后他做主,所有人都得听他的,他威胁3姨太,自己早就掌握了其偷情的证据,要求将其情夫充公,还大放厥词,一定要搞一百个但丁顽顽……之类的话,4姨太都没有听进去。 他来到井边。这是他嫁与但丁那一天,被抬着进入这座院子时,见过的那口井。那时,院子里还有一只会洗衣服,会叫早的鸡。他坐到那井边上往下看,只见深处的井水在翻腾,他的倒影始终是溃散的,不成型的,汹涌、冰凉的井水恍惚送上来一些亡灵的语言,在他听来则是三个字,维吉尔。 维吉尔,这是他的名字,在他成为4姨太之前,他就叫维吉尔。他好像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他的一生从来都不是为了找到、了解任何一个别人,而是为了找到,了解他自己。 他站起身,朝马厩的方向走去。他早就知道在那个肮脏的,充满草料和马粪气味的棚屋下面,藏着一个不着寸缕的,躁动至极的年轻人,正热切地渴望着那位住在西厢房的情人。 5姨太挑掉了两盏红灯笼,他已经不必再招魂了。大约凌晨四点,他就在院子里放起爆竹,炸得大太太从座椅上跌坐下来。马厩里缠斗的三人在蒙胧中听到那声响,便停下了动作,虔诚地谛听。爆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部的清冷的院落,让这座早成了精怪的宅邸,似乎爆发出阵阵咆哮,对着寥廓的天宇,吐出那些关于情欲、背叛和生命的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