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祝你不忘少年样 也无惧那白发苍苍

看《人世间》第一幕我就哭了,因为胖胖的慈祥的梳着齐耳短发的秉昆妈妈也太像我姥姥了。
姥姥是我在我家里最喜欢的人。她年轻时漂亮,年老时慈祥,还有一种中国近代文学作品里女人有的忠诚,勤奋,正直。
姥姥年轻时漂亮。姥爷还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的提起他和姥姥的师生恋。姥爷说,50年代的他是哈尔滨的某高校的教员,姥姥是他班上的一个女学生。20多岁的姥爷环顾班里做的几十个学生,一眼就看到了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姥姥。我看过姥姥年轻时候的照片,虽然是不折不扣的东北女人,但她像江南女人一样的山眉水眼,肤如凝脂。这良好的基因,我们家的女人后来谁都没能继承下来。50年代还没有教师和学生不准谈恋爱的规定,于是姥爷利用“职务之便”,顺顺利利的跟姥姥恋爱,结婚了。生了我妈和我舅舅。
后来的姥姥也做了大学教员,教工程制图。一直到我长大了,她变成了副教授。虽然那个年代夫妻都在大学里工作的双职工并只有两个孩子的家庭应该算是衣食无忧,姥姥依然过的体面但节俭,像所有朴素的中国无产主义知识分子。她的小花衫干干净净贴着脖子上雪白的皮肤,却没见过她戴过一只首饰,或染烫过一次头发。一直到后来我长大了,她也还是一样。
但我记忆中的姥姥对我们总是慷慨。我总能想起小时候的每个夏天,五六十多岁的她,微胖的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皮肤比成天在外面打球乱跑玩沙子晒太阳的我还要白嫩。她穿着小花衫,给我和表妹零用钱,买卜卜星和泡泡糖,给我们炖肘子。非常慈祥的调节青春期叛逆的我和我妈我爸之间的矛盾。家里的亲戚看一个瘦的跟猴儿似的我跟胖乎乎的表妹抢肘子里的大肥肉的场景,都笑说,别人家的姑娘都挑瘦肉吃,你们家的姑娘被姥姥炖的肘子皮下蛊了吧。后来,我和表妹都离开了家,到了美国。那个肘子表妹得到了姥姥的秘方,我在St Louis和费城她的家里吃过,也好吃,但不像姥姥做的味道。
姥姥一生都在工作,在经济困难的年代,在生儿育女的年代,在文革不确定的年代,在儿女都长大了家里不缺钱的年代。姥姥家在姥爷工作的大学校园里,我小的时候赖在姥姥家的时候,早晨六七点就被叫起来,哼哼唧唧的穿上衣服跟着姥姥倒两次公交车去城市的另一端姥姥工作的大学。在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呆上一天,看年老但依然美丽的姥姥,以另一种身份展现在我面前。她没有穿她的小花衫,而是一件深灰色的很像西服夹克的外套裹在她胖胖的身体外面,衣服扣系的整整齐齐。她站在讲台上,矮矮的身体刚能够到大黑板的1/3,吃力的在黑板上演示如何绘制工程制图这项将要失传的手工技能。她失去了在家里的慈祥,展示出了认真严谨的工作态度。这是我最早见到的职业女性的形象之一。
姥爷经常絮絮叨叨的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轶事,在东北大学被日本人端着枪看守着考试的故事,文革时候作为知识分子小心翼翼的故事,三年自然灾害家里省吃俭用的故事,当然还有在学校当教师勾搭女学生的故事。但姥姥什么也没有讲过,也没有分享过任何情绪,我想就好像秉昆说的,“嚼嚼咽了吧”。
几年前我回国的时候看见80多岁的姥姥在姥爷生病去世的几年间迅速的老了。六十岁时仍如凝脂的皮肤忽然生了皱纹长了斑,本来就不高的个子更矮了,腿脚也不矫健了,真的像一个老人了。她更慈祥了,在家人的吵吵闹闹中她显得格外安静,我忍住不想去看去承认她变老的样子。 但觉得如果自己能像那样老的话,也太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