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仗闲话
离豆瓣久了,不很读书。稍读旧日记,恍如隔世。近又发神经拿起书来,于是改些旧稿,添作新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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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仗爆竹已是旧物了,新年果不其然没啥响动。我其实极胆小,怕炸,怕伤,怕响,怕吵,只敢玩摔炮,见了鞭炮就绕走,更别说冲天的大炮仗。但真没有,却又想念,其实也好远远地热闹一番的。
据《荆楚岁时记》说炮仗起于“辟山臊恶鬼”,所以李时珍把它算作一味药(见《本草纲目》卷三十七)。杜注里说“俗人以为爆竹起于庭燎”,“庭燎”出《诗·小雅·庭燎》:“夜未央,庭燎之光”,也就是晚上照明用的火光,大约是火盆火堆火炬之类。郑玄注《周礼·秋官·司煊氏》“坟烛庭燎”说“于门内曰庭燎 ”,与爆竹绝不类似。倒是跨火盆与此相近,所谓的“松燎”。范成大《石湖诗集》卷三十《腊月村田乐府十首》序云 :·
爆竹之夕,人家各又于门首,燃薪满盆,无贫富皆尔,谓之“相暖热”。
《帝京景物略》卷二有“烧松盆”之说:
夜以松柏枝杂柴燎院中,曰烧松盆,熰岁也。
所以《永觉元贤禅师广录》卷第二十四《除夕(其四)》云“爆竹震寒寂,松燎破夜冥”,《乡言解颐》卷四《新年十事·辞岁》则有“妪喜松明快,催嫌爆竹迟”。“爆竹”与“松燎”“松明”对举,也可见它们是两种东西。高濂《遵生八笺·四时调摄笺·冬卷·高子冬时幽赏·除夕登吴山看松盆》 关于“松盆”或“松燎”的记载颇有趣味:
除夕,惟杭城居民家户架柴燔燎,火光烛天,挝鼓鸣金,放炮起火,谓之松盆。无论他处无敌,即杭之乡村,亦无此胜。斯时抱幽趣者,登吴山高旷,就南北望之,红光万道,炎焰火云,巷巷分岐,光为界隔。聒耳声喧,震腾远近,触目星丸,错落上下,此景是大奇观。幽立高空,俯眺嚣杂,觉我身在上界。
张岱《夜航船》卷一《天文部·籸盆》则有将爆竹与火盆结合在一起的记载:
除夕,各家于街心烧火,杂以爆竹,谓之籸盆。视其火色明暗,以卜来岁祲祥。
张注“籸”音“松”,那么籸盆与松盆或为一种,或为习俗的相递。不过从“相暖热”到“熰岁”,已有驱邪获福之意,则籸盆之占卜亦良有以也。而旧杭城以“松盆”争相斗富,又与今日竞相以焰火相争的情形类似。古今异事,而人心不改,历史镜鉴,而训诫不受,所以黑格尔说人类不吸取教训。
爆竹与火盆相合,后来竟为“驱鼠法”,民风习俗之转,常有不可言尽之妙。 黄汉《猫苑》 卷上就有“金猫辟鼠法”:
椿树叶、冬青叶、丝瓜叶,曝干,每四季,焚于堂中,鼠自避去,此名金猫辟鼠法。(《寿世保元》)汉按:瓯俗,每岁立春之时,燃樟叶爆竹于门堂奥室诸处,名为燂春。“燂燂,猫儿眼光;燂燂,老鼠眼瞙”,盖咒鼠目之瞎也。有应者,终年鼠患为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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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成大所谓“爆竹之夕”,苏辙《辛丑除日寄子瞻》云“楚人重岁时,爆竹鸣磔磔”,所以《荆楚岁时记》记载爆竹。俞弁《逸老堂诗话》卷下:
唐士䌹《梦馀录》云:“古人爆竹,必于元旦鸡鸣之时。今人易以除夜,似失古意。”余近读张燕公《守岁》诗云:“竹爆好惊眠。”始知唐时除夜爆竹,其来久矣。
阮氏《异闻杂录》第27条“爆竹”:
爆竹即燎竹,以竹就火上燎之,则裂而作声,所谓"岁旦燎竹于庭"是也。后世易以纸炮,乃爆竹之遗意,名为爆竹,实非爆竹。然爆竹古惟除夕、岁旦用之,王荆公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而今人于岁前数日皆用。《异闻录》载:“仲叟家山魈为祟,李畋命于除夕设爆竹数十竿”云云。而今于平时冠婚丧祭皆用。
找个由头就放爆竹,确是本性。刘以鬯《酒徒·九》写军阀内战:“两方打仗,必有胜败,谁胜了,免不了要放些爆竹庆祝一下” 。《鹿鼎记》第四十六回,董国太死了,“全台湾从北到南,大家连放了三天爆竹,说的是赶鬼,其实是庆祝这老虔婆死得好”。《清稗类钞·迷信类·赞土地》:
至次日之暮,锣鼓爆竹,以一人翻穿皮马褂,饰为有须,左手持杖,右手执扇,摇其头,自赞曰:“土地神,土地神,土地原来天上人。”
齐先声、破邪、开道、祈福于一爆竹,可见一斑。
古时爆竹起于鸡鸣,而后易以除夜,与鸡鸣狗盗竟有异同之妙,捉急待旦,所以《乡言解颐》里才说“嫌爆竹迟”,又同条引乡谚:“糖瓜祭灶,新年来到。闺女要花,小儿要爆。”又云:
何物能驱疫,其方用火攻。名犹沿爆竹,象乃肖裁笛。惊破山臊胆,旁参郁垒功。儿童休掩耳,茅塞一声通。
爆竹盖有破魔去邪之功,所以民间常用。清人说部惯以爆竹驱鬼,如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七载测字者言:“鬼甚厉而将不敌。我有爆竹三枚相赠,但至事急时放一枚,三放可无事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三“田白岩言”:“士人曰:妖之余气未尽,恐久且复聚成形。破阴邪者惟阳刚,乃市爆竹之成串者十余,京师谓之火鞭,总结其信线为一,闻声时骤然痫之,如雷霆砰磕,窗扉皆震,自是遂寂。”又有吓虎驱猿之事,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卷十二载西湖五老峰虎穴驱虎之事,即用爆竹,而《清稗类钞·明智类》“罗思举驱猿”则捕一只猿,剃光了毛,绑满爆竹,冲入猿群,如“火牛阵”然:
则取前所擒者燃爆竹而纵之,爆竹骤发,所擒之猿,则奔还其群。其群见之大骇,以为异物也,亟奔逃。所擒者为爆竹所轰,亦骇极,益狂奔不止,自相追逐践踏,展转互引,颠陨山谷,死伤累累,自是不敢复出。
巧合《红楼梦》第二十二回贾元春的灯谜: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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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爆竹为喻,作诗言志,古今皆有。《容安馆札记》第498则:“郑方坤《全闽诗话》卷三引《闽书》所载渔仲《赋爆竹》七律,《集》中失收。”这首七律我没见过,不知有何种意趣。不过程通《贞白遗稿》卷五有“爆竹”诗,言其外修内烈,有量容而无限机,正反相说,平实相倚,转为哲理:
此生循约束,烈性慎几微。容物非无量,通玄更有机。当场吐霏屑,满眼生光辉。平地一声起,传扬到处知。
至《五灯全书》卷第五十九《太原五台山普济孤月净澄禅师》因“闻爆竹声”而“豁然大悟”,爆竹几如棒喝,设为佛家常言。《入就瑞白禅师语录》卷十二《闻爆竹声》:
平地一声吼,沙界悉皆闻。催去三冬冷,惊回大地春。
爆竹惊声,如锅巴菜“平地一声雷”,点火而如灌汤,都以先声而夺人,因而“竹爆好惊眠”“茅塞一声通”。又爆竹以响为本质,进而扬弃,则如于空境。故《紫柏尊者全集》卷之六《法语》揭声色相形,本为一致,人心惑而不知:
忽忆佛令罗睺罗击钟,钟则有声,不击则无声。此盖常情之所计也。若以眼听之。则击时未尝有声,不击时未尝无声。例爆竹放与不放、声与不声,俱两头语耳,如坐断两头,中间亦安可得?
《金刚经集注·离相寂灭分第十四》“是故如来说名实相”达摩注曰:
正犹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
《惊天魔盗团》所谓“不着实相,方得本真(The closer you think you are, the less you'll actually see.)” 《清稗类钞·乞丐类·糊涂叟乞于燕市》有济公、一休者流:
光绪丁酉,燕市有乞儿,人称之为糊涂叟。叟年六十许,须发皓然,沿街乞得钱,旋散去,或于爆竹店买爆竹燃之。冬夏一葛衣,不冠不履,若狂若痴,故人称之为糊涂也。而实不然。叟荷胡卢而行,凡食者、用者,悉纳之胡卢中,自称胡卢叟。或疑为仙,争向之求道,叟曰:“我非仙,且古无仙也,言仙者,率欺人之言耳。”或谓叟昔尝为山西某县令,以刚直遭大吏怒,屡辱之,欲置之死地,叟乃弃家而遁。叟自言则曰:“弃骨肉而图自全,我不为也。”或又谓叟为鲁之某邑人,少有才名,屡试不第,愤而为此。叟曰:“我固无才,即抱才不遇,亦常事,何愤为也。”或问曰:“喜燃爆竹何为?”曰:“聊以警醒睡人之梦耳。”问:“宿何许?”曰:“随处是家。”问:“胡卢重几何?”曰:“此闷胡卢,不可使汝等知也。”好事者多与之钱,叟曰:“多非我所欲也。”取数文,余悉还之,又或与他丐,或与路上儿童,举止不定。时朝政日非,叟慨然曰:“乱将作矣,此不可留。”未几,遂不复见,人莫知其所之。后三年,遂有庚子之变。
故永觉元贤禅师(见同上)继而云:“百年浑是醉,此夕爱能醒。却爱凌霜栢,森森列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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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献廷《广阳杂记》卷四载有“鼠道人”事:
采石矶临江有三元洞,……土人施木架阁于洞穴中,……曰“妙远”。有巨鼠数千,穴石壁中,游人来,僧击壁呼“鼠道人”,鼠应声出,不畏客,以饭饲之而去,盖人无害鼠之心,故鼠亦不惧也。唐人诗曰:“童子亦知善,众生无惧心。”悠悠可思。
想起某夏某池边,苍蝇自顾栖息,人来不惊,犹胜“无心鸟不惊”之画(冶父道川禅师有颂“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头头皆显露,物物体元平。如何言不会,只为太分明。”),盖“无害鼠之心”也,又唯有人外之物可以“论迹又论心”。可惜“鼠道人”后来被游人发炮仗惊扰,从此绝迹。
惊扰“鼠道人”或许不过是煞风景,但惊到大人物就有害命之罪。裕德菱《清宫禁二年记》卷上载一太监因恶乌鸦(“人又率以鸦名太监”),于是“等时以机捕之,悬一大爆竹于其爪上,乃燃爆竹而释鸦焉”,残忍之甚,惊动了西太后(因在半夜点炮),受到了鞭笞。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二十五“二国公”条载朱时泰好好地在吃饭,被爆竹惊吓之后,“遂患心疾。……更十余年,……寻卒,年二十九” 。晚清还有怕炮仗冲撞了洋人的,遂加禁止,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爆竹》:
潍邑善制爆竹,其联而长者曰“鞭”,其单响者曰“爆仗”。冬至后陈于市,远近来购者,车载担负,络绎于道,岁入资二三万缗。乡农耕作余暇,掘地室以向阳,集妇孺而制造。冬间鬻出,以备御寒度岁之衣,兼为春日储粮之计。千万户不虞冻馁,赖有此耳。自洋人麇居潍邑,此项生意大减。盖爆竹一物,藉以驱邪祟,惊厉鬼,除夕用之,以祓除不祥,所谓“爆竹声中一岁除”,自古已然。洋人入中国,中国文人达官以友谊相交,呼之曰外国人。至乡民无知者,群呼为“鬼子”。愚民既多,“鬼子”之名遍天下。于是官吏脑中印有“鬼子”二字,畏之如虎,恐爆竹之惊鬼也,严禁然放,市中寂寂者数载矣。
是为有心巴结,而终无力回天,古今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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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仓孙三《台风杂记·爆竹金纸》:“台人以硝药制小烽,名曰‘爆竹’,似我所谓‘花火’而稍异。暮夜火之,以攘魔病。东家西邻齐发之,其声爆然轰然,白烟横于空,污臭四散,颇觉爽快。”袁宏道《十六夜和三弟》:“花火每攒骑马客,蜡光先照走桥姬。”其实烟花的名目,古时颇多。沈榜《宛署杂记》卷二十“放烟火”:
用生铁粉杂硝、磺、灰等为玩具,其名不一,有声者,曰响炮,高起者,曰起火。起火中带炮连声者,曰三级浪。不响不起,旋绕地上者,曰地老鼠。筑打有虚实,分两有多寡,因而有花草人物等形者,曰花儿。名几百种,其别以泥函者,曰砂锅儿。以纸函者,曰花筒。以筐函者,曰花盆。总之曰烟火云。勋戚家有集百巧为一架,分四门次第传爇,通宵不尽,一赏而数百金者。
清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正月·爆竹》:
烟火花炮之制,京师极尽工巧。有锦盒一具内装成数出故事者,人物像生,翎毛花草,曲尽妆颜之妙。其爆竹有双响震天雷、升高三级浪等名色。其不响不起盘旋地上者曰地老鼠,水中者曰水老鼠。又有霸王鞭、竹节花、泥筒花、金盆捞月、叠落金钱,种类纷繁,难以悉举。至于小儿顽戏者,曰小黄烟。其街头车推担负者,当面放、大梨花、千丈菊;又曰:“滴滴金,梨花香,买到家中哄姑娘。”统之曰烟火。勋戚富有之家,于元夕集百巧为一架,次第传爇,通宵为乐。
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灯节》:
花炮棚子制造各色烟火,竞巧争奇,有盒子、花盆、烟火杆子、线穿牡丹、水浇莲、金盘落月、葡萄架、旗火、二踢脚、飞天十响、五鬼闹判儿、八角子、炮打襄阳城、匣炮、天地灯等名目。
而《竹叶亭杂记》卷一更记载了一种“烟火盒子”:
圆明园宫门内正月十五放和盒,例也。即烟火盒子,大架高悬。一盒三层:第一层“天下太平”四大字;二层鸽雀无数群飞,取放生之意;三层小儿四人击秧歌鼓,唱秧歌,唱“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中驾六龙”一首。惟其时余观之朝阳满地,不见灯光矣。后停止。
《清稗类钞·农商类·商品》称:“爆竹产广东及湖北之夏口厅。”《物品类·爆竹》:“汉口所制者为最良。”《工艺类·袁女制搓爆竹机》:“光绪时,湖南某邑有逆旅主人袁某,有女,年十八九,慧甚,能制搓爆竹机。……日成爆竹二万,售钱千,为之一年,有贏息矣。且凡孔凡针,皆女亲执锤凿为之,不假他人手也。”
既然平时没有,倒不如像《笑得好》中说
世俗岁朝开门,要放爆竹三声,最怕不响。一人向众曰:我家每年元旦,只用戒方在桌上狠拍三拍,既不费钱,又不愁火烛,且三炮个个是响的。
或如《清宫禁二年记》卷下:
此外有一器,形如虎,亦以坚木制成。虎之背,有音格十二,而置于丹墀中。此器不击之,仅以物沿虎背之音格而刮之,所作之声,如同时燃放无数之爆竹然。朝贺时,则作之。此器之外,益以鼓声,几令人聋矣。
大概就是敔,故宫博物院有清代的木彩画中和韶乐敔。因为禁燃而发掘一种乐器,也是另开了一扇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