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检——上个世纪的回顾

【写在前面的话】奶奶八十多岁了，很喜欢写文章，空的时候会将以前记录的文档，或者平时随笔写的小文整理誊写给我，让我帮忙发出来。有时是看节目有感，有时是发现了管用的小偏方记录，有的是回忆往事……字里行间透出对生活的热爱和历经沧桑未变的本真和初心，着实朴华真切。下面这篇是她曾经记录的90年代初的一个事件，那会我也就刚出生，看了文才知道这个我们当地很出名环境很美很令人向往的学校是这样改建出来的。（PS：里面的一些人物和学校名私自用了字母代替。）

大自然一年四季都在刮风，和暖的春风，燥热的夏风，怒吼的秋风，凛冽的冬风。人们最喜欢的是和煦的春风。对那燥热、怒吼、凛冽的可以躲避。可是对人们自己制造的、听而心悸、望而生畏的检查风是躲不开的，必须迎接！

据基层有关人员统计，基层领导们一年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实在迎接上级检查的，那检查的人数由几人到几十人，名目很多：卫生检查团、工程质量检查团、春耕春种检查团、果树管理检查团、中小学体育达标检查团等等等等。浩浩荡荡的检查车队，每到一处，吃喝后坐下来听有关人员准备好的汇报、再去参观早已准备好的场地，最后公式化的总结一下，上级算是完成了检查任务，基层因迎接检查而没做好的本职工作再加班加点完成。

下面向大家介绍一则具体例证：

一九九二年九月，国家教委师范司，对XX省师范学校新教学方案落实情况进行了检查。

九月十三这天，晴空万里，初升的太阳照到装饰一新的B师校园，一切都那么光辉耀眼。原来挂在教室后面的校训：“团结、朴实、文明、奋进！”以两米的身高升到了五层教学楼的顶部。鲜红的大字在太阳光照射下放出夺光神采！这是专程请XX大学教授书写的，并让本校木工师傅制作的（用款一千元）。校训下面两幅红布上写的标语从五楼东西两侧直挂到一楼：“深刻领会认真贯彻邓小平南巡讲话’解放思想全部落实中师新教学方案。’”那鲜艳的红布上的黑字放着光芒，正迎风起舞，如同两条绶带佩在巨人的肩上。两幅标语中间的一楼正门台阶上，摆放着近百盆的五颜六色的鲜花，楼内楼外散发出清新的花香。楼前西花园内新建的六角古亭上黄绿琉璃瓦迎着朝阳射出闪闪的光芒。这令人萌生出幽远的思绪；东花园内刚落成的半壁回廊的古井上，新架了辘轳，则又彰显了农村特有风光，这会让人想象出古老的农村、宁静的生活，那朴实的农民用双手摇辘轳驴浇地的画面！两个花园之间迎着南开的校门建有一座圆形花坛，花丛中那座新安装的青石牛雕，正低着头，弓着身，蹬着腿，蹶着尾巴迎着东升的太阳奋力前奔！牛雕座向南的一面有八个大字：“勤奋坚韧无私奉献！”人们一进学校就会认识到校主人们的“孺子牛”精神！花坛东西两边新安装的汉白玉狮子在昂首微笑，好像在赞美那牛的拼搏精神。狮子两边的仙鹤起舞欲飞，那跃跃欲试引而不发的姿态，让人悟出了一些哲理。鲜花、古亭、回廊、古井、辘轳、石雕，烘托着扇形教学楼和用资十万建造起得校门楼，显示了农村师范学校特有的情趣：古朴、典雅又不失现代气息！

七点五十分，列队在校门口的乐队奏起了动人的迎宾曲。有人小声地说：“接来了，接来了！”这排练了几十次的迎宾曲，今天——迎接国家教师委师范司有关领导的日子，才真正用上了。每次排练，都会引来许多行人观听。当人们了解到这是迎接检查团时，纷纷议论起来：“先前乾隆皇帝还知道微服私访呢，而如今，我们的干部下来一次就这么威风！”“咳！检查，检查，上查，下忙……”

在地、市有关领导的陪同下，这四十一人的检查团队，由学校领导和三十名礼仪小姐的引导，缓缓地行走在欢迎队伍中间。上千名师生，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举着花束，舞着花环，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列队在由校门到教学楼近百米的道路两旁，细心的人会观察到检查团员的笑容里所透出的疲劳神情。他们到B师范这是第三站，还有好几所学校等待他们去检查呢。来自地区和市电视台的录像师、摄影师在紧张地忙碌着。他们要把这隆重的欢迎仪式和检查情况向全地区、全市人民播报！

检查团的人们，从上午八点到晚上十点，听校长汇报学校工作，看早已准备好各种录像、观看学生各种表演：三百二十人的韵律操、太极拳；八十人的三笔字、简笔画。参观校史、学生小制作；物理实验室，化学实验室以及校办工厂、农场等。听了二十名老师的讲课，晚上观看了一台文艺表演。十四个小时，除午餐和晚餐外，走走，看看，听听，议议，很累很累！最后给学校的评议是：办学方向明确，办学思路清晰，政治思想工作较好。检查团的人们风尘仆仆地来了，忙碌了一天又辛辛苦苦地走了。他们是否知道，这一天所看到的的，听到的，是全校师生一年的付出啊！

在九月十四日的教职工大会上，校长W高兴地说：“同志啊，一年的耕耘，终于在昨天收获了！”接着他感慨地说：“只可惜国家教委的主要领导同志没来！”最后宣布：补上暑假半个月的假期。教师旅游补一百，学生二十元！

紧张过去，人们沉下心来，思索着，谈论着。一年来一幕幕的场景又浮现在人们的脑际：

一九九一年十月底的一天，学校二楼会议室内，十几名校级和中层领导，正在激烈地讨论着迎接国家教委检查的问题。虽然只有三个人吸烟，但是四十多平米的会议室还是烟雾缭绕，人们如同坐在仙境。校长W传达了福建会议精神，提出了国家教委检查的主要内容：花园式学校、学生的基本功、文体活动、课外活动、工厂农场的建设。这位一九八四年由数学组长提升为校长的XX大学数学系六五届毕业生，自上任以来，决心把学校办出个名堂来。他那白皙的脸日渐消瘦了，两道不太浓的眉总是紧锁着，好像有许多思考不完的问题。不高的个子走起路来慢条斯理，标准的文弱书生，可干起工作来却雷厉风行。刚从福建开会回来就组织班子学习文件，讨论如何贯彻执行福建会议精神。他想通过这次国家教委检查，让全国了解B师。每次开会表情都是严肃的，语气坚定有力：“这是咱B师冲向全国的关键时刻，大家要讨论出个具体办法事。”人们心中明镜似的，对于这座一九二五年建校，占地二百七十六亩的老校园要建成“花园式的学校”谈何容易？！校门北面是五层高的教学楼，教学楼西边有一处四十年代建的四合院（当时是女生宿舍），四个院中除有两个小仓库和一座幼儿园外，还住着十几户教职员工。再有全校近百名教职工分四个院宅区，一千多名学生住在五十年代建造的老房内。这样的布局要统一规划，需要时间、人力、财源！学校教学如同农民种地一样，时间性极强！学生在校三年，每学年都有具体的学习任务，学不好就无法毕业！这次迎接国检，怎么办？怎么办？大家面有难色！不笑不说话的党委书记Z笑着打破僵局：“按理说检查工作是好事，可以促进我们工作进程，促使我们下决心一年同时盖起三幢宿舍楼，我们要借国家教委检查这股东风，克服困难，尽快改善办学条件！”这位五八年留校的党委书记，曾任过学校团支书和校长的职务，对上级的指示向来是坚决执行，并且能对下级做出正确解释。他那红润圆实的脸上时常带着微笑，胖墩的个头走起路来稳健有力，师生们都喜欢他那平易近人的作风。别看他的办公室曾挂着“难得糊涂”的条幅，可在原则问题上从不糊涂。他明白自己的职责是与上级领导保持思想一致，不能违背党性原则。所以，当有人问他“我们工作中心是为迎接国检，这是不是搞形式主义”时，他笑着说：“社会上都是这样嘛！有时候不搞点形式也不行！”

后勤校长已做出初步预算，要完成迎接国检的各项任务，需要经费三百多万元！他伸开那一米八身高的长胳膊，为难地说：“我们现在只有一百二十万，怎么办？”校长认真地说：“老办法，向上级要！”要钱？向地区教委、省教委直至国家教委都伸过手。这位由办公室主任提升为后勤校长的L，原来是不会喝酒的，为了学校的经费，他学会了喝酒，因为对外应酬是以酒为媒的。“这次用款数目太大，不然我们单位也搞集资！？”L校长似自言又像是和大家商量。于是人们又激烈地议论起来。管教学的Y校长摊开瘦如干柴的双手，摇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满脸皱纹的头，叹息道：“没办法，我们想干的不好干成，我们不愿干的件件压来还必须干！”你接着常规抓教学工作，不行，没时间！今天上级下个检查普通话的通知，你必须全力以赴抓学生普通话训练，否则，万一检查不合格，怎么交代？！明天又要检查学生的写字基本功，连常年搞的卫生你也得不断应付。人有多少精力？一生又有多少时间？该办的事情没办好，外派的任务又用去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这次国检比以往规模都大，时间也长。人们直言不讳地谈论着，有时大家挣得面红耳赤，有时又哄堂大笑！最后W校长总结道：“我看是不是这样”，他顿了一下，用严肃的目光扫视了一周，说“按国家教委检查的项目一项项地落实：花园式学校一定要搞，四合院一定要扒，学生练习粉笔字，每人一块小黑板马上让木工做，各项训练组织现在就筹办、组建，春节后开始训练！迎接国检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其他工作都要为国检让路！”他越说越激动，忽地站起来，提高声音说：“同志们啊，这是咱B师冲向全国的大好机会！”“我同意校长的意见！”Z书记首先表了态。于是校委会的决定马上向全体师生公布：为了迎接国检，一九九二年九月前的工作安排如下，希望全体师生配合：一、阳历年前四合院扒完，院内住户十一月底必须搬迁完毕；二、九二年六月省检前必须建成西花园；三、四百米跑道的操场北移一百米，为盖女生宿舍楼腾地；四、体操队、太极拳队、三笔字训练队、简笔画训练队、军乐队要于春节前组建完毕，春节后投入训练；五、为训练方便，音、体、美三科全部移到下午上；六、教职员工集资每人三到五千元。

校领导的决策，立刻变成上千人的行动！

历史久远的四合院，虽是四十年代建造的，但是住户们自己动手，将屋子收拾得十分美观舒适，也算是冬暖夏凉吧！十几户人家和睦相处，相互照应已形成手足情。多年的住房要扒掉，这四合院要建成花园，太突然了，大家的思想有点承受不了。再说人们要搬进的是由仓库改建或由单身教工挤让出来的宿舍，难度确实很大。校长亲自到各家各户做说服工作。一位老厨师向校长问道：“校长，国家教委要检查，应该去听老师们讲课，考察学生们的学业，为什么要扒房呢？等改好教工宿舍我们再搬家不行吗？这房子在B师已有五十多年了，不是很好吗？”校长耐心地解释道：“为了让学生有个好的学习环境……花园式学校有利于培养学生的情操……”厨师心想：你环境多好，没有俺给你做饭吃，你什么也办不成！可嘴上说：“那俺搬家就是了。”老天也好像要考验人们的诚心，纷纷扬扬的大雪在人们搬家时落下来，人们身上、家具上，锅碗勺盆上不大功夫就盖上了一层白雪，一些年轻人仿着《林海雪原》的调儿唱道：“冒雪飞，穿校园，搬新家，迎国检，奋勇向前……”大雪没有挡住人们的干劲，搬走一家就扒掉一间，不到十天，五十间老屋从泊师校园飞走了。工人们冒着严寒挖掘那五十厘米厚的洋灰地板，然后换上新土种植好花木。

为了尽快完成美化校园的任务，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全体教职员工参加平整校园的劳动。把地面所有的碎砖乱瓦扔到北墙边的深沟里。搞建筑剩的砖，扒房挖地基运来的砖，有许多都是整砖，这些价值三角钱一块的整砖同样被扔到深沟里。有的断为两半，有的粉身碎骨，只有个别的幸运的完好的立在沟里。见此情景，一位老教师心疼地说：“咱们把这些整砖码在墙头内，将来好用啊，扔了多可惜！”一位办公室付主任看到这位老教师难过的样子说：“那样学校不美观，什么时候用砖再从沟里挖吧！”一位青年教师插言了：“老同志，您心疼这几块砖啦，您还没见咱那图书馆前的艺术门呢！一开始建了个六边形的，说是边不齐，扒掉！又建，这次是顶部不行，再扒掉！最后也就是第三次，才合人们的心意！您说，这几扒几建，材料人工多少钱？”他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手使劲地扔着砖，气愤地说：“这样的糟钱，谁心疼？！”一位快嘴女职工大声地说：“甭说别的就说才扒掉的四合院吧，为了迎接省卫生检查，把四个门脸垒上了花墙，还刷上了红色，怎么样，检查过后不到一年就扒了。咱们就是这样，心血来潮垒上，过后又扒，有人心疼钱吗？”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手中的活不停，身上流着汗，心中流着血呀！这些浪费的如果建一所附小的话，学生毕业实习就可以在自己的小学进行了，那学生就不必再跑许多路，学校也不必花钱去实习了。浪费掉没人管，要正用时可能就有人要“过问了”！

六月的天时晒麦熟的天。太阳光火辣辣地照到大地上。才八点人站在树荫下还浑身流汗，树梢一动不动，真是干热啊！热得人们心中闷闷的。此时，操场上三百二十人长方队形，横看成行，竖看成列，在优美的旋律中演练着韵律操。他们一伸臂，一收拳，一移步，一弯腰，节拍是那样整齐化一。三百二十人如同一位巨人在演练。他们认真地练啊，练啊，汗水顺着双颊、脖颈、双臂、双腿流淌着，流淌着。运动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头发打成了绺，就这，还在全力以赴地练着。大家心里明白，学校的体育活动水平就从他们身上体现出来，责任重大啊！平时他们是在早晨五点到七点排练，六月三日省教委要来检查。为此，学校停课两周，他们排练的时间延长至八到九点。他们当中，在练完韵律操和太极拳后，有的还要去练军乐、练三笔字，交每人每天必须交的三张八开纸的简笔画！一天下来，个个都是头昏脑涨，两腿发直，全身疼痛！可这是为了迎接国检啊！值得！

有时学生们也抱怨：“如果从我们入学那天起，学校就有计划地抓我们基本功训练，现在上级来检查也不至于搞突击了！我们的语基、物理、历史、微机、政治等课程也能学完了，学好了。这可好，大部分时间练基本功，那基础知识却给丢了！”三年级提前一个月毕业离校，新生错后一个月入学，这个损失谁给补啊？！

国检已经过去，人们很累很累，沉心细想，累得有价值吗？如果平时以迎接国检的热情去工作，那效益该是多好啊！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五日完稿 师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