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夜风尚温。
她焦灼不安地又看了一遍手机,他还没有回复。
但此刻,她距离他的定位,只剩下十五公里了。
从荒原吹来的风将头发吹乱,几根发丝夹在皮夹克的拉链中。
偶尔徒步路过的二三个流浪汉好奇地盯着她看。
她显得风尘仆仆,红色的浮灰粘在嘴唇上,已经看不出来她原先的口红颜色。她化了妆,这在这个年月,真是很奇怪。只有生活极其奢靡的那群人,才可能化妆。如果她真的属于那群人,又怎么会到这六环之外呢?他们不是都几乎走光了吗?
如果是半年前,她孤身来到这附近,是很危险的。流浪汉们可能会一拥而上抢她的钱,或者逼她把车厢打开,把食物都掠走。但是明天就是彗星撞过来的日子,没人再愿意冒险去那么干了。
毕竟,她的腰间挂着一把最新式的激光枪。抢她,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流浪汉继续赶路。也许在明天晚上之前,他们能感到集中安置所,最后吃上一顿饱饭。谁知道呢?
在这深夜的加油站,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老头在长凳上睡觉。还有什么生意可做呢?那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睡觉呢。
她走上前,问,老人家,油箱加满多少钱?
老头没有睁开眼,双手依旧抱胸,他好像没有从睡梦中完全醒来,嘟囔一声,好像是说随便,但是听不真切。说完,他转过身子,又接着睡。
她没做声,知道在眼下这个情况下,没有人愿意再工作了。也有可能,这个加油站根本没有油可加。六个油枪,她挨个试了一下。果然,一滴油都没了。油是宝贵的,但是也不至于稀缺,毕竟距离明天晚上只有24个小时了,很多人都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但她的车却还需要油才能找到他。她必须找到油才行。
她绕到加油站后面的小棚屋,果然在那里发现了几桶油。这应该原本是用来应急的,但是很多人早就放弃了逃生,这油便剩下了。
她找了个漏斗,将油倒进油箱,发动汽车,好使!她从口袋里掏出半块巧克力,递给那老头。老头好像昏睡过去了,没反应。她把巧克力放在他脸旁,想着他醒来就可以看到。那半块巧克力可以顶好一阵子了。
她钻进驾驶室,手机震动。她赶紧拿起来看,是他发来的信息:你不必怀疑我对你的情感。我只是天性孤独,不想见人罢了。
她快速地回复,不,我还有二十分钟就能见到你了。
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她发动汽车,准备向更偏僻的七环开去。
从后视镜里,她看到一个流浪汉偷偷溜到老头身边,将那半块巧克力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喉咙使劲一鼓,巧克力消失了。
老头仍无动于衷地睡着。好像对此早已经失去了兴趣。
跑车在干燥的路面上风驰电掣。她的心跳陡然加快。
好多年了,她都没有来到这叫做焦土带的地区了。
九成的陆地变成沙漠,就是几年的功夫。
没有任何一个预言家或者神学家预测到,地球会在某一天突然偏离轨道,迎着太阳飞奔而去。
科学家后来一直推断,太阳系内部因为各种机缘巧合,生成了一个黑洞。也许就在太阳本身的体内。
车窗玻璃坏了。尘土扑进车里,呛得她咳嗽了好几下。
他又发来消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应该已经上飞船了才对。
她一边开车一边快速地回复:不,我就要见你。我们从来没见过面,我不甘心。
过了一会,他发来消息,几乎令她心碎:我爱你。在这世界末日时,我对你的爱,也许可以盖过整个太阳系的灾难。请相信我。
她不再回复。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今天晚上一定要见到他不可。
毕竟,永远都有一种可能,他可能是一台机器,一个测试仪,或者某只经过基因编辑的狒狒?
在没有见面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而她心中浓烈汹涌的爱意,就像这四周的荒原,无处不在而又苍凉。
许多年前,她内心怀着某种自己压根说不清的原因来到这座巨大的城市。
当然,现在她可以说清了。一切都明了了。
但是那个时候,她是孤立无援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错了信息,把一份重要的公司文件发送给一个陌生的号码。
那号码很快给她回复:发错了?我不是你信息谈到的那个公司哦。
她手忙脚乱地回复,那你是谁?
他回了一个笑脸,陌生人。
谈话就此展开。你一句我一句,他们从此铺开彼此的生活,以信息的方式。
在文字的描述中,一切都显得隽永,意味深长,又引人遐想。
他有着极其绅士的习惯:回复迅速,彬彬有礼,最后一个说晚安。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十年。
十年。世界上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叫她如此依赖,如此信任,如此……爱意汹涌。
从他出现开始,任何挫折和困难都不能叫她屈服了。她有一个秘密的港湾,秘密的加油站,秘密的……情人。
无数个夜晚,他所发出的绵绵情诗,是哄她入睡的良药。
深夜的风声,花开,都令她感慨万千。
她是在他的引导下,慢慢明白自己的。
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内里都隐藏着某种诗性,这诗性通达宇宙的终极秘密。
哲学家们叫它道,叫它那个,叫它一,叫它GOD,叫它绝对理念……
而这座巨大的城市,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深藏着它的秘密,和通道。
她受这秘密的感召,来到了这里。
当然还包括爱情。
他曾经说过,绝对的真爱,也是体会“它”的途径。他们两个,就正在经历着至纯至真的真爱。他们俩该感到无尽的喜悦和幸运。两个彼此都能通过对方,体验到那种巨大的诗性,每天都沐浴在“它”的光辉之下。
当时,看到他发来这样的信息,她对着手机流下了许多眼泪。是快乐的眼泪,是极致幸福的眼泪。
不是没有想过见面。
可是见面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是必须。这种灵魂深处的震荡,早已经超越了身的缠绵和跌宕起伏。她胆怯地想过,这难道还不够么?非要生活在一起,柴米油盐么?万一他有什么习惯是她不喜欢的呢?万一他做的菜不好吃呢?万一他……不好看呢?
就这样每天陪伴在一起,不好么?
他宠溺地打消了她的所有顾虑:他发来一些模糊但是仍然可以看清他轮廓的照片,他穿着白衬衣,眉眼浓烈忧伤,嘴唇的形状漂亮得像一把颠倒的弓。他好看极了。很帅。她的周围,还从没有人比他更好看。
但是他也确实谈到,没有见面的必要。他住在郊区,生活平静安详,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唯一的顾虑,他不愿意打乱她的生活。
那个人,他说,不必让那个人不开心。你的实际生活需要他。
对,一个他。
整个星球的管理出现了巨大的波动。几个家族掌握了大部分重大决策。
他属于其中一个家族。
她在鼓励之下,勇敢地投了联合舰队管理部的简历,被成功录取。随后在一次会议上,他匆忙之中请她为他看管电脑和其他设备。她很好地完成了这个再简单不过的任务。
明洙。
开始有人在联合舰队内部讨论她的名字。
明洙是个多漂亮的人。明洙画的宣传画总是比别人的好看。
明洙,你应该嫁给我。我可以给你这个星球上最周密的保护。
她犹豫了。
他给她回复说,当然应该接受。我是一个现实中无名之人,但是他不一样。现在紧张可怕的局势之下,你应该寻求他的保护。而且我感觉到你有点喜欢他。
明洙喜欢他的。
他高大威严,同样也是英气逼人,帅气凛冽的。如果不是手机另一头,那个郊区的他,那么眼前的这位未来星球之星,有可能会得到百分之百的她的崇拜和敬仰。和他的结合,根本无需犹豫。
没有人不说他的好。没有人不折服在他高超的手腕和智慧之下。
他与明洙,都是沉醉而狂热的。他们像孪生子那样,形影不离。在他的行宫,他放肆地因为她做了许多冲动的决定,尽管不影响大局,但是多少引起了是非。
明洙睡不着的时候,也想过:不,要区分清楚幻象与现实。手机那头是虚妄的,房间这头才是真实的。
她体会到冷落他之后,他的伤情。他仍旧温柔地回复她,但是字里行间,缺少了那磅礴的诉说欲和偶尔的撒娇。
她的虚妄与真实的理论,她还没有对他说过,他就在不久之后谈到了这一点。
明洙,在面对“它”的时候,在直面诗性的时候,在那不可知如同凶恶的海水砸向我们的头顶的时候。虚妄与真实,和我们日常以为的那样,是相反的。诗性照见的才是真实,诗性照不见的才是虚妄。但是亲爱的明洙,我绝不想对你目前极其幸福的生活做出任何判断和干扰,我是祝福你的,我会永远爱您,直到我回归诗性,与它合二为一。
他们俩很快和好了。信息还是不停地发。每一分钟每一秒。
明洙终于在很快之后意识到,未来之星太操劳了太忙碌了,有太多的事情等待他的定夺,他没有时间寻找诗性。他要做的是带领大家离开!而不是像她这样,日日静坐,思考着一些毫无用处的问题。
他的肩膀上承载着重担。不能要求他与自己一起,寻求诗性的沐浴。
汽车越开越吵,这辆车终于也要到崩溃的边缘了。这是地球上剩下的为数不多还能开的车。希望它还能撑到他家。
很近了,很近了。
她已经看见了他经常提到那个白色屋顶和蓝色烟囱。
她拿出手机,抖抖索索地敲打着几个字:你出门吧,我快到了。你出来我就能看到你。
过了一会,他发来信息:明洙,你不应该见我。你应该在飞船中,马上离开这个星球。
她回复,如果这十年里,你对我的话都是真的,你就出来,和我见一面。我们可以远远地看上一眼,什么话都不说。
没有回复。
车终于坏在沙坑里了。
距离他家,只有一百多米。
她再次发信息:到了这个时候,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也不出来见我一面?你可以大声地讲出来,我根本不喜欢你,别纠缠我。
他很快回复,不,根本不是那样。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明洙站在高处,远远地望向那个白色的屋顶。
沙尘暴越来越猛烈,温度也越来越高。
看来地球失控飞向太阳的速度还在加快。
出了汽车,明洙明显感到呼吸困难,体外排汗的速度太快,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再站半个小时,她可能会脱水而死。
夜风劲吹。
此刻,是深夜三点半。
地球的夜,仍然美得惊心动魄。
明洙心里很冷静,她发消息:那我们一起和诗性合二为一吧。
他几乎是秒回:我看见你了。您真美啊。
明洙回复:其实你是一台超级计算机对吗?这么多年,因为固定程序,给我发送了几百万条温柔甜蜜的情话,鼓励我,呵护我,让我脆弱的心从一块豆腐变成了钢铁。你的程序名字就叫勇敢的心。你成功了。我爱上了你这条程序。极其深刻的。我今天来,只是想要确认,我是不是一个傻瓜。我从联合舰队跑出来,冒着生命危险,开车来找你,你却始终不肯见我。这一切都让我最终确定,是,你原来根本就是一个程序。你被研发者输入了成千上万本哲学书,诗集,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你成了一个人类心灵的大宝典,你可以赢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爱情。包括我的。再见了,勇敢的心,我不打算离开地球,我要在这里和它一起死去,和你一起被摧毁。
过了一会,他回复:明洙。亿万年前,可能,宇宙深处飞出的两只萤火虫,一只是你,一只是光。你对于我来说,是非光,是幽暗,是深渊。你应该明白我的用心。我得到的情报显示,地球被摧毁的速度正在加快,所有人都等不到明天晚上了,你必须立刻走,马上走,一秒钟都不能耽误。
明洙关掉手机,站在高处,等待最终的命运。
血红的光线从地平线上漫漶延绵。
夜将不夜。明洙将无处躲藏。
一起离开吧。她在心里想。
一阵猛烈的沙尘暴袭来,滚烫的沙粒几乎将她冲倒。
她死死扶住一棵树,不肯倒下去。
但是沙尘暴越来越灼热,她就快要无法呼吸。
头顶突然亮起巨大的探照灯,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她头顶剧烈轰鸣。
未来之星的飞机探下救生爪,将她提了上来。
他就在飞机里,大声对她说:快上来!来不及了!我们不回基地,直接去大洋中央和舰队碰面!半个小时之内,所有人都要离开!这是命令!
明洙还在挣扎。
他对她又喊了一句:作为计算组的组长,你没有任何理由抛下整个舰队和你的责任!
好像一盆冷水将她泼醒,她冷静了一些,钻入机舱。
是,如果半个小时所有的舰队都该起飞,那么她最应该呆的地方,显然应该是计算台。
他为她系上安全带,并排坐下。不再多言。
狂烈的沙尘暴眼看就要将这一整片平原吞没。
她从轩窗向下看,在沙雾之间,从白色屋顶下,好似走出一个人,他穿着白色衬衣,坚定地向她挥手。一下又一下,缓慢,凝重。是熟悉的眉眼,是仿佛早就触摸过的轮廓。是一个真人。不是某一段古旧的程序。
她的双手死死抓住扶手,唯恐自己失控。
二十九分钟后,联合舰队的三万艘飞船驶向太阳系的边缘,两个小时后,他们将借助边缘星带动力获得最后一次加速机会,奔向安宁的第四旋臂。
明洙在手机信息中写道,生存与死亡,如果在诗性的照耀下,本就没有区别。一个是成为它,一个是被它看见。我身处宇宙之中,这早就已经是命运了。
点击发送。
没有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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