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一个雨天
有一部电影,影片开头有这么一个长镜头:天色漆黑,屋外细雨绵绵。几下闪电照亮了画面,屋子的轮廓若隐若现。背景音乐响起,小号寂寥地演奏着,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工作人员的名单开始在画面里出现。摄像机缓缓移动,从正门进入屋子。经过大厅,上楼梯时红外线感应灯“啪”地亮起来。镜头对准电灯停了下来,兀自拍着泛黄的灯光,驻足不前,安静地等待。灯光忽明忽暗,小号仍在幽幽地奏,无边的静谧让人感到一种巨大吸引和召唤。待灯光又自动熄灭,镜头才随着楼梯迂回往上,经过二楼,到达第三层。看不见的手推开虚掩的房门,穿过窗帘被风吹动的书房。又是几下闪电,书房被短暂地照亮,书桌上放着酒瓶、酒杯还有看不清名字的书。书本倒扣着,形成一个巧妙的三角形。镜头不作过多停留,推开玻璃门进入卧室,映入画面的是鲁本斯的《美惠三女神》(仿制品)、图案规则的土耳其地毯、朴素的灰色布艺沙发、白色的床单、蓬松的被子,最后定格在平躺着的我(此时画面中同时出现导演的名字)。
字幕消失。画外一声闷雷。伴随着闪电的亮光,我睁开了双眼。
我下意识的地摸床头的手机,举到脸前一看,5点08分。这段时间以来我雷打不动地在清晨醒来,像养成多年的习惯,又像个诅咒。手机屏幕、夜灯、窗帘缝透进来的光,以及我的情绪,都泛着微微的蓝。我蹑手蹑脚地下床去洗手间小解。伴随着逐渐放松的膀胱,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我能闻出来今儿是个雨天。窗户敞开着,早起的鸟儿开始鸣叫。鸟叫声透过防蚊纱窗传进来,在这昏暗的清晨显得聒噪又寂寥。我边抖动着阴茎,脑子里想起中学语文老师教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幽个屁。对于在清晨醒来的上班族来说,鸟鸣无异于工地上的冲击钻,吱吱喳喳听起来像轰轰隆隆,叫人心烦。我晦气地把窗户关上,鸟叫声弱了下来,却还是清晰地传进耳朵,直钻大脑。
明天我得让人换成双层隔音玻璃,我暗自思忖。 我又躺回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想着一个多小时后,我会疲倦地钻进车子,戴上口罩和鸭舌帽,左手扭动点火器,启动那副3.0T V6发动机。点火的一瞬间,冷启动的车子开始咆哮,排气管发出呜噜噜的声音。新时代把大排量内燃机抛弃了,却又试图通过排气声浪和变速箱顿挫致敬往日至高无上的驾驶感受。每念及此,我都会轻轻拍打着方向盘,抚摸着排挡杆,试图安抚这头卡在内燃机时代和电动马达时代狭缝中的无牙猛兽。我大抵能感同身受。某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和它一样,都属于眼看要被时代淘汰,却仍在苦苦扑腾挣扎的那一挂。时代的洪流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我们相对无言,像两个寡言的男人,各自喝着酒踅摸着明天。有时我抽着闷烟,而它滴着空调的水,上班路上洒了一路。水滴没过多久就蒸发了,无迹可寻。
雨还在淅沥淅沥地下。南方的春天充满想象力和可能性。一周内你能感受料峭春寒和三十度高温,或是艳阳高照和霪雨霏霏。还有那要人老命的回南天。我慨叹自己居然能在如此恶劣的气候环境下生活了三十多年。而我诡谲多变的性格,多半也与南方这阴晴不定的气候有关。
更年轻的时候我对南方有种特殊的情结,觉得南方的河里流淌着牛奶,楼房都是香甜的蛋糕,南方人从不喝水,只喝蜜。港台流行文化的涌入让这里成为文化阵地的最前线,我们扛着新时代的大旗高歌猛进。啃馒头吃饺子的北方佬永远无法理解南方人独有的浪漫主义情怀。
这自是年少时期的无知,对南方和北方的定义也过于狭隘,暴露了地理知识的匮乏。年轻人往往容易对一些人或事物产生盲目崇拜,我认为这是人类天性使然,甚至远在我们拥有独立意识以前,盲目崇拜便在我们的行为模式中根深蒂固。我粗略统计了下,母亲,小学学姐,数学老师,坂井泉水,芥川龙之介,初恋女友,1994年的电影,这些都是我曾经迷信般崇拜的对象。这种近乎狂热的非理性行为在今天看来显得可笑,但它又是那么的真挚,甚至能上升到信仰的高度。能让人死心塌地坚信不疑奉为圭臬的,不就是信仰么?
念及信仰,我感到一阵反胃。在这个年代,信仰都是论斤称的,卖不了多少钱。为了止住这种恶心的感觉,我又爬起来,去书房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喝酒最忌豪饮鲸吞,可但我的时间不多——天快要亮了。这是一个最要好的朋友送给我的威士忌,产自台湾,有着独特的风味。
天还没亮。我的胃开始抽搐,传来阵阵绞痛,大概是休息了一晚上的内脏承受不住烈酒的冲击。我躺沙发上蜷缩着身子,脸涨成了猪肝色。几番挣扎,终究还是耐不住,脚步轻浮地走到厕所,稀里哗啦地吐了起来。
呕吐带来的窒息感让我眼泪鼻涕横流,像是淋了一场南方的雨。
26-04-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