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兴光先生二三事
寒假心理课作业,命我们写一则成长故事,要求上写明,须得是“对你影响巨大”的,仿佛小事便不作数了一般。这叫我颇感不解:人言道,世事沧海桑田。沧海桑田,也有一个过程,不是一下子说变就变的。虽说地壳有运动,时不时还发地震,但类比到人上,也并无此一说——“人震”,那不像话。倒是夜深人静时,有一个时辰,叫“人定”。人是需要定得住的,因而不能有什么一件事引发的“巨大影响”。但既然要作文章,也就从涓滴溪流中扬一把水花,觍然捧出来示人好了。细心读者自然晓得,文章的题目是抄的——鲁迅写过《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不过类似的题目,百来年里已写了不少,所以并不算殊例:我是不敢以鲁迅自况,兴光先生也不曾在“年龄”一栏里填“万寿无疆”。 兴光先生是我初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以前是教高中的,在湖南长沙。将近而立之年,才南下深圳,为我校所聘。我们是他带的第一届初中生,从初一带到初三。我从初中毕业之后,他又带了一届半。之所以说是一届半,是因为他后来不带初三了,一届带到初二,又下到初一迎新生。初中阶段,三年的时间不可谓不长,我们同他的交谊便愈笃。其中,当以本人为甚。我的初中是后来高中的附属学校,两者相去不远。高中乃至高中毕业,我都不时回去望一望,仿佛是旧时回娘家省亲。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兴光先生不止一次批评,说是我为人婆婆妈妈,磨磨唧唧。 他的确是一个干练且潇洒的人。兴光先生中等个头儿,中等身材,普通发型,却架一副挺厚的眼镜,如果说玩笑话,就是“玻璃瓶底儿”。但是他的处事作风都很爽利,容止可观,给人一种兴冲冲的昂扬感觉。其实他也会嫌累,会不耐烦,但是学生面前,轻易不流露出来。我上了高中以后,有一回考试结束,权当散心就去找了他一趟。当时他领着一群小同学,在教室里热火朝天地干活儿。原来是过几天有卫生评比,大家在做扫除。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是热心搞形式敷衍检查的人,工作虽然上进,但也不算功利心重。其实他完全可以站到一边,指挥学生们忙前忙后。但是后来谈起时,他说道:有些事情,做虽然辛苦,可不做也不行。即便你不情愿做,还是要去做的。既然做,那就做好一点。一个做老师的,如果都站在一旁,对事情不上心,学生怎么会把它当回事儿呢?老师先投入了,学生才能被带动起来,才会积极。 兴光先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深圳的中考,有三十分是体育测试。他带我们那一届,放学后安排锻炼时间,尤其初二初三。这是学校统一规定,但他格外认真,乃至于同样是以身为范。他并不是善运动的人,倒是个十足书痴。可是因为当班主任,他就同我们一道锻炼了。我们上操场跑圈儿,他也在队伍里跟着。我们练习引体向上,他也抓着杆子往上探。开初他是做不起来的,后来竟真的拉了上去。初中语文,多要求背一些死板内容。他先把课本上的、课本以外的内容整理出来了,托一位做印刷的学生家长,装订为册子,亲自督导我们进行记诵。这些都是他对我们潜移默化的影响,关于做事的教育。 于我个人,兴光先生既是良师,也为益友。我小学语文成绩不错,但算不得是出众。后来语文一向学得较好,是因我自己有了兴趣,而这兴趣几乎是受兴光先生影响,不可谓不“巨大”。那兴趣首先是读书,继而是写东西,乃至于了解其它艺术形式。可以说,我之所以对文艺有了解、有志趣,又来到了大学修习与建筑相关的知识,都是从播种到结果一般自然的过程。上初中以后,定例是每周写一篇文字,说是“周记”,其实记事抒怀,追人摹景,强说愁绪,乃至于嬉笑怒骂,无一不可为。每篇文章读过,从中选出优胜者,嘱家长录入排印。一开始我倒不甚上心,兹当是做和尚撞钟。不日偶有一次,文章写得稍好,入选了,遂从此对作文有了所谓,自觉有余力且应当把文章写好。其实那时我写得并不好,主要是老师多给学生展示机会,多予鼓励。可我的确当真了。他对我有知遇恩。班里有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半数是学生们从各家拿来的,半数是兴光先生自己的藏书。需要的人可以随取随读。初二的时候,有一次,我在书架上拿了一本《受戒》,是汪曾祺先生写的。上闲课期间翻着读,第一篇《异秉》倒还没咂摸出滋味儿来,到之后那篇用作书名的小说,我如获至宝,醍醐灌顶,一下见识了什么叫好文字,文章可以那样美。这个经历直接塑造了我对行文炼字的认识,此后长久对汪曾祺推崇备至,并由此有意识地接触所谓“文学”。那本书是兴光先生的。 去岁小年前两日,和同学叶君约了兴光先生见面。本来只想闲侃闲谈,天色向晚,先生领我们上附近吃饭。去的是一家江浙菜馆子,价钱不算便宜,点菜时叶君与我面露难色,拣实惠顶饱的点。兴光先生想必注意到了,他接过菜单后,点了两道硬菜,还有其它。我和叶君私下议定,饭钱两人摊,等于请先生的客,因他一定会抢着结账的。那晚分别后,我把“份儿钱”转付给先生,言明了个中情意,先生执意不收,几乎要嗔怪,说我是“看不起大深圳的人民教师”。 过年期间,读北野武的书,书中写他学艺期间,师父深见千三郎时不时就会掏钱,大大方方请徒弟吃一顿寿司。其实半年前,和另一位同学登门拜访,那次聊得长久,先生就请过一次客了。他家里有三个孩子,又喜好藏书,手头并不算宽裕。之所以请客吃饭,既出于旧式人情般的笃谊,也是对我们言传身教:人要有一定经济基底,才能有尊严地在这世上立足,做一个体面、潇洒、自在的人。
时壬寅年元宵节,写于雼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