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1-2-1 非历史的历史
(《存在论、邮政式》第一章。德里达隔空喊话胡塞尔)
1-2-1 非历史的历史——德里达关于《<几何学的起源>序说》的讨论
(1)【《几何学的起源》=勾股定理本身是一个与历史性无关的“理念”。那么,为什么勾股定理必须是毕达哥拉斯发现的?(这个理念是怎么被历史化的呢?)因为人们一次次回溯】
胡塞尔在他晚年发表了《几何学的起源》(1936)。德里达注意到这篇论文。这不是一篇关于泰勒斯、毕达哥拉斯等人发现的、具体的历史研究。胡塞尔提出了“作为严密学科的、超越论的现象学”,因此他本来就不面对事实问题,只面对权利问题。也就是说,他思考的不是那种定理——即不是作为特定的数学家、在特定时期发现之物的定理,而是作为理念的定理本身。这一理念对象在定义上与具体的事实无关。比如,人们说勾股定理是公元前6世纪由毕达哥拉斯发现的,但作为理念的定理,在毕达哥拉斯之前也存在,也可能被其他数学家发现。因此,胡塞尔面对的关于权利问题的思考(超越论的现象学),也同样地在定义上,只能讨论非历史的东西。实际上,胡塞尔晚年的哲学经常被认为是排除了历史主义的东西。但是,他在《几何学的起源》中的奇妙之处在于,一方面他坚决保留事实问题与权利问题的区别,但另一方面又试着进行把这个区别无效化的讨论,即讨论理念对象的“起源”“原创”的问题。接着,他展开了下面的很有意思的论述。勾股定理本身,确实无论是谁在什么时候发现都可以。但晚年的胡塞尔认为,这种“无论是谁在什么时候发现都可以”的理念性本身,必须被某个人在某个时间发现=创设出来。“科学,特别是几何学,与这种‘理念性的’存在一起,必须拥有一个历史开端。”德里达注意到的,正是这种“超越论的历史”观念,也就是非历史之物被历史地产出的过程,因为他设定了一个几乎是矛盾的问题。“如果说,我们把纯粹经验的历史在哲学上没有意义、与非历史的理性主义的无能当作既定的东西来思考,那就可以衡量“胡塞尔这个尝试”的筹码重量。”换句话说,胡塞尔与德里达质疑作为哲学根基的概念对立,即事实与权力、现实与理念,经验性的东西与超越论的东西之间的距离。
胡塞尔怎么讨论历史地产出非历史之物这个问题呢?实际上非常简单。几何学定理的明证性,即非历史的理念性存在于它的第一个发现者那里。接着它以“文件”的方式积累、传承。最后被我们接受、再生。“写下来的意义形象可以说是沉淀的。但是阅读这件事能够再次把它变成明证性的、令它的明证性再度苏醒。”即胡塞尔认为,理解一个定理的明证性,不是别的,就是通过文件记录不断重新询问它诞生的瞬间(发现者找到它的瞬间),再次产生它的诞生。非历史性由历史回溯建立起来。而在这个理论视角下,毕达哥拉斯与其他各种各样的发现者的名字,对几何学来说就不是偶然的了。谁也不知道勾股定理是不是毕达哥拉斯发明的,但我们对此也无话可说。原因在于,勾股定理这一理念对象的非历史性本身,被人们不断追溯历史事实“毕达哥拉斯发现的”这件事保证了。胡塞尔将历史支撑的这种非历史性称为“先验历史("Historical a Prior)”。
(2)【德里达的反驳≈无论勾股定理是毕达哥拉斯还是鸽斯拉发现的,都不会影响勾股定理的内涵。这是两件事。胡塞尔的论证,反而强化了历史的必然性。】
德里达的序说,以胡塞尔的说明为前提,指出了其中隐藏的尖锐的问题。德里达认为,首先我们可以区分“与一切事实上的认识无关的”“quad的必然性与quomodo的必然性,即【有一个明确历史起源的事情的必然性】与【有这样那样起源的事情的必然性】”。也就是说,我们能够区分【勾股定理被发现的必然性】与【这个定理在公元前6世纪被毕达哥拉斯发现的必然性】。但是胡塞尔的讨论令这个区别失效了。因为那里规定着:“在几何学作为事实诞生、交到我手里之前,我不能定义几何学起源的必然意义或必然性”。在这个历史中,我们从“勾股定理”中得到的非历史性=理念性,正是在毕达哥拉斯发现它之后,而且只能在这之后才成立的。以此为前提,这个理念可以以其他方式被实现(历史化),比如说,毕达哥拉斯也可能没发现这个定理,但这个假设对理念本身没有意义。因此胡塞尔不能区分quad的必然性与quomodo的必然性。根据《序说》的分析,正是这个“之后(apres)”的机制,即条件法的排除(德里达称之为“非如此不可的观念notion de devoir”)支撑了整本《几何学的起源》,它在胡塞尔的哲学中要求历史只有一个。“如果历史只有一个,那么历史性就只可能是一种以极端为目的(telos)、只传达一种语言、只有一种起源的逻各斯的纯粹传承。而因为这种传承在纯粹的历史性之外空无一物,……传承便成为了绝对者。”这里,这种历史是理性本身。既然理性本身从这种历史中诞生,那么我们就无法用理性思考这种历史之外的东西。
而我们应该注意的是在这篇《序说》中关于“书写”的问题序列的位置。在这本作品中,德里达导入它,是为了强调构成超越论式历史的媒体、即胡塞尔所说的“记录”“文书”的作用。胡塞尔主张的“在此之外空无一物的历史本身”,即超越论的历史观念,在德里达看来是以“历史的纯粹联系【连锁】”为前提的。我们之所以能追溯几何学的起源,不断确证泰勒斯、毕达哥拉斯中的明证性,是因为无法切断追溯的。几何学的唯一性与其说被历史唯一性保证着,不如说是被不断回到起源的“追溯可能性”,即历史的纯粹性保证着。书写在定义上可以从发信者(存在的主体)的统治下溜走,所以常常可能扭曲信息。而人们对“泰勒斯”或“毕达哥拉斯”的“重新询问ruckfrage”,在区隔了我们与他们、现在与过去的传承的纷杂中,常常会面临下落不明的危险。这也威胁着超越论历史的唯一性。所以德里达在序章中,严肃地揭示了这个可能性。“决定了真理‘消失’意义的事,是因‘起源’提出的问题中最难的一个。……这种含混,显示出《危机》的作者(胡塞尔)对于历史是多么疏远,对于从根本上真正把握它是多么无力,但同时,又在多么努力地尊重历史起源意义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