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卫国 | 尊周攘夷:朝鲜对清朝之文化心态
朝鲜臣服于清后,虽然原则上已断绝了与明朝的宗藩关系,但与明朝仍有潜通往来的机会。1644年明朝灭亡,对朝鲜是个极大的打击,“闻此报,虽舆台下贱,莫不惊骇陨泪”。
明清更替,使朝鲜自身的认识发生危机,原来的“蛮夷”满洲入主中原,冲击着朝鲜传统正统观的认识,而现实中却不得不与清朝建立宗藩关系,使得其文化上、思想认同观中都发生矛盾和冲突,于是就只得依从传统,强化其与明朝的关系,重新确立其自我正统。随着与清宗藩关系的日益正常化,朝鲜内部原来的亲明势力极力倡导尊周攘夷的理念。
尊周实质即是尊明,怀念明朝;攘夷乃攘斥清朝。二者乃一体两面的关系,尊周是为了攘夷,攘夷重在尊周。这种思想贯穿于清代中朝关系始终,构成清代中朝宗藩关系背后的潜流。其时隐时现,几有将清代中朝关系再推向战争之势。从下面的讨论中,我们可以深切感知此种思想在清代中朝关系中的表现。
尊周思想与朝鲜的对明情感
明朝灭亡,朝鲜所认定的中华正统随之在中国消亡,于是,朝鲜努力塑造自身为中华正统的继承者,“独持天下正,宗周幸鲁中”。尊周思想应运而生。
其实,尊周并非朝鲜独创,而是源自传统儒家思想。发端于春秋时期,为《春秋》所肯定,成为《春秋》大义的重要内涵。不过中国历史上更多地讲求尊王攘夷,而较少谈尊周攘夷。尊王,即加强中央政府权力;攘夷,即抵抗外寇侵略。数千年来,不论政体如何,对此二义必遵行不悖。朝鲜则只谈尊周,鲜讲尊王。这显示朝鲜王朝所宣讲的“尊周”,具有某种特定含义,他们大讲“尊周”,意在“尊明”。
明朝始终作为一个无法消除的潜在力量,影响着清代中朝关系,这就是朝鲜讲求“尊周思明”“尊周攘夷”的根源。而“尊周攘夷”长期以来成为朝鲜君臣对清朝的一种基本文化心态。弄清尊周的渊源及其在中国历史上的表现,有助于理解朝鲜王朝尊周的实质。
一、中国历史上的尊周观念
西周末年,王室昏庸,犬戎攻入镐京,周平王东迁,周王朝从此日渐衰落,往日宗主国的威势不复存在。但正统犹存宗周,为了恢复传统政治秩序,春秋时期诸侯国把尊周作为诸侯称霸所资利用的一个旗号。齐桓公任用管仲首先实现其“尊周公、霸诸侯”的理想,开启尊周争霸的时代。
尊周观念,从儒家礼义思想来看是极其应当的。历史上对尊周十分称颂,刘向称赞曰:“昔齐桓公前有尊周之功,后有灭项之罪,君子以功覆过而为之讳行事。”综合论之,春秋以后尊周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代表中央权威的周室衰微了,无法号令于天下。但周室名义上的权威与正统仍在,具有一种诸侯国无法取代和获得的优势和权威。用当时诸侯的话说,周天子对当时的天下,“犹衣服之有冠冕,木水之有本原,民人之有谋主”。其作用无法取代,于是必须尊周。尊周的具体表现则是尊周天子,亦即尊王。当时尊周与尊王,二者并无本质区别。尊王以强化中央集权,尊周乃尊周朝正统。
周初大封宗亲,以藩屏王室。但西周末年,平王东迁之后, 王权衰微,诸侯并起。小并大,弱役强,周天子无法控制。于是诸侯挑战王权,挑战周天子权威。诸侯以下犯上之事屡屡发生,如郑庄公射王中肩、郑文公执王使臣、楚庄王观兵问鼎,等等。诸侯既不臣于天子,大夫亦不臣于诸侯,如鲁之三桓、晋之六卿,皆废诸侯而自立。
有鉴于此,孔子作《春秋》贬之,诸侯已称王公,而《春秋》书其本爵;周室早已衰微,而经文致其尊崇;其他如臣子弑君,大夫擅国,亦皆大著贬词,极力宣扬尊王攘夷思想,故《孟子》谓:“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由《春秋》所倡导的尊王思想,以后历代皆受到注意。
而宋代尤其讲求尊王,其原因主要是惩唐末五代藩镇荼毒之祸,痛斥权奸柄国,明三纲以伸正统,惩强侯以尊天王,从而加强中央集权统治。故而,尊王成为中国历代中央集权的手段与口号,也是分裂时期各政权强化自身正统的一个法宝。历代宗主的正统地位,是分裂时期可以从思想和文化传统中唯一令诸侯信服的正统。统一王朝倡导尊王,则重在加强中央集权。
其二,春秋时期,即便某个强大的诸侯很有实力,但事实上无法取代作为正统的周朝在精神文化上的影响力,故只能借“尊周”来强化自身权威,为本国树立正统的地位。因为周室式微了,失去了真正的权威,只具象征意义的宗主身份,所以要诸侯尊奉,才可能恢复以往的权威。尊周可以为诸侯赢得号召力,增强诸侯国的信服度,为其树立威信。
春秋战国时期,列国纷争,要称霸,先尊周。秦晋争霸,赵衰对晋文公说:“求霸莫如入王尊周,周、晋同姓,晋不先入王,后秦入之,毋以令于天下,方今尊王,晋之资也。”晋文公采纳建议,遂“入襄王于周”,从而实现其称霸的梦想。楚庄王、秦穆公、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莫不假尊周之名, 行称霸之实,先后称霸诸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二十余年,终于灭吴,报会稽之耻,并陈兵于淮,以临齐、晋,“号令中国,以尊周室”,从而达到其称霸诸侯的目的。
其三,尊周观念,向来为儒家所肯定。因为至少形式上它维护了传统的正统形象。三国时期,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乍看来同尊周相似,其实,“挟天子”与春秋讲求之“尊周”有本质的不同。汉献帝只是一个傀儡,一切控制在曹操手上。而周朝则是一个政权,一种象征。
周天子虽然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但始终有自己的军队和官僚机构,东周以后,尚历二十五王。周室对诸侯始终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战国初年,田氏代齐后,恳求魏武侯介绍,经周安王册封,才算正式的诸侯。
而且诸侯各国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即便最显赫的诸侯也没有取周天子而代之的非分之想,唯有楚庄王曾有问周鼎之意,但王孙满当头棒喝,“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而曹氏无一日不想代汉,终于其子曹丕取而代之。这些都显示二者有本质的不同。曹操并非“尊天子”,而是“挟天子”,天子几成人质为其所用,他颠倒了原来的君臣主次与上下关系,因而受到儒家正统史家的指斥。
中国历史上,每每中央王权衰微之际,或处于分裂之时,尊周观念就为世人所倡导和推崇,因为原有的正统权威无力行使,但仍然具有正统的名分,不尊正统则受到批评,新的正统权威尚未形成,尊王、尊周,即成为强势政权塑造正统、号令诸侯的手段,它广泛存在于中国历史之中。
二、朝鲜王朝尊周与思明的关系
朝鲜王朝的尊周思想,源自中国春秋时期的尊周观念。宋时烈称:“孔子之作《春秋》也,大义数十,而尊周最大。朱子初见孝宗,罄陈所学,而讨复为先。此义一晦,则三纲沦,九法, 中国入于夷狄,人类化为禽兽矣。”李恒老更认为“朱子修《纲目》亦然”。
可见,朝鲜尊周之理论根据,就是《春秋》和《资治通鉴纲目》。但是朝鲜只讲尊周,鲜谈尊王。而中国历史上大谈尊王,鲜讲尊周。虽然在《春秋》中尊王与尊周意义相同,但是后来意义上则略有变化。尊王重在强化王权,而尊周原本意在强化周朝的正统性。而朝鲜只讲尊周,不谈尊王,即显示出二者的差别。
朝鲜所尊之周,则是已经灭亡的明朝。它作为一种文化正统则根植于朝鲜人心目中。而当时他们大谈尊周,是作为对付清朝的一种手段,是其塑造自身正统的一种策略,从而确保朝鲜文化心态上的优越感。
朝鲜大讲尊周,意在尊明,实际上表示朝鲜依然只认同明朝, 拒斥清朝。明朝灭亡后,朝鲜认同明朝大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朝鲜与明朝的关系乃君臣父子,故不可不讲尊周。所谓“我邦之于明室,君臣之义,父子之恩,盖二百有余年”。故义则君臣,恩则父子也。“臣不可不祀君,子不可不孝敬父母”,故朝鲜要谨事大、诚尊周。明朝虽然灭亡了,作为正统的化身仍然存在,故必须尊奉。
第二,朝鲜乃大明之朝鲜,尊周、尊明,即是尊朝鲜自身, 确保朝鲜之正统观。李起淳(1602—1662)声称“朝鲜乃大明之朝鲜也”。宋时烈亦以明朝灭亡后,唯独朝鲜保有“大明天地,崇祯日月”,故不可不尊奉明室,崇祀明朝皇帝。
郭钟锡(1846—1919)论道,朝鲜乃“天地为大明天地,日月为大明日月,山河区域为大明山河区域”,因为:“方皇猷御极,车书礼乐,典章文物,固已协万邦、光四表,而格上下矣。天地所囿,日月所照,山河区域之所包,被服谣俗之所及,动植群生之所自乐,夫何往而非大明也!”因而即便崇祯后二百四十余年时,依然可“唤我作大明人”。
朝鲜君臣以大明遗臣自居,尊周以尊明,也就是尊朝鲜自身,借此加强自身的正统地位。成大中(1732—1812)对尊周的具体含义进行了透彻的阐述,他说:
尊攘大义,属国反为之主,而周之史无与也。如其周也, 尊王之义安所施哉?吾故曰《春秋》幸在鲁也。明之于我,即周之于鲁也!况重之以万历之恩耶!然恩义一理也,未有无义而恩者,故恩莫大于君父,而义为之则。我之恩明,即我义也。不然,何其感人心而立人纪,若是之久耶?故上焉而皇坛崇其报, 下焉而华阳阐其义,使我东免为夷貊之归,而焕乎其冠冕,如日月之辉。黄河再清,必来取法,《礼》所谓广鲁于天下者,不其在斯耶?明虽亡,赖我而犹不亡也!
成大中是英祖(1724—1776在位)、正祖(1776—1800在位) 时期的重要文臣,其时朝鲜与清朝的关系已相当融洽,而他依然大讲尊周,大讲思明,可见这种思想之根深蒂固。概括起来看,成大中所阐述朝鲜尊周思想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尊周是藩国对宗主国的一种反映。尊周大义、尊王攘夷是属国应行之事,如周朝本朝是无法实施尊周的,也就是说宗主国不能行尊宗主国之事,只能由鲁国实行尊周。“明之于我即周之于鲁”,这句话点明了朝鲜大讲尊周的内在实质,尊周即是尊明,明之于我即周之于鲁,反过来讲,我之于明,即鲁之于周也。所以更应大讲尊周,以示尊明。这是朝鲜尊周的内在实质。
其二,朝鲜尊周表现是崇祀明朝诸帝。“上焉而皇坛崇其报, 下焉而华阳阐其义”。肃宗建大报坛时说:“今日建庙,不特予崇报之诚,亶在于此,神皇在天之灵,亦安知不恋兹东土耶?尊周之义,皎如日星,予志之定,坚如金石,断不可已也。”明确表示尊周是其建大报坛的意图,建坛崇祀。

1704年明朝灭亡六十周年之际,肃宗国王在昌德宫后苑建大报坛,崇祀明神宗,英祖将其扩展到明太祖和明崇祯帝。此后,大报坛就成为历代朝鲜国王崇祀明朝皇帝的祭坛,直到1908年被毁。华阳洞是宋时烈临终前遗命弟子所建的。1703年权尚夏(1641— 1721)等在华阳洞建万东庙,崇祀明神宗和明崇祯帝,以后就成为朝鲜儒林祭祀明朝皇帝的圣地。1830年代,明朝九义士后裔在朝宗岩建大统庙,崇祀明朝三帝和九义士。凡大报坛、万东庙、大统庙对明朝皇帝的崇祀皆是尊周的具体表现,被视作“崇明三义”。
其三,尊周以存明,尊周以报恩。正因为崇祀,正因为尊周, “明虽亡赖我而犹不亡”,从而报明朝壬辰“再造”之恩。朝鲜以为明朝有三大恩:明太祖的赐国号乃“大造”之恩、明神宗出大兵拯救朝鲜于水火乃“再造”之恩、崇祯帝在内忧外患焦头烂额之时,尚出兵思救的拯救之恩。“有此三大恩而不思崇奉,则岂可曰礼义之国也哉?”明已亡,朝鲜以尊周崇祀而使之不亡,从而报答明朝之恩。
可见,朝鲜对明朝始终有割不断的情感。明清更替,而朝鲜王朝由明朝藩国变成清朝藩国。清朝是取代明朝而建立的政权,是对明王朝正统的否定。
朝鲜的正统地位是来自于宗主国中国的确认,华夷观的影响,使得朝鲜不可能接受清朝的正统性,故而只得依从明朝,强化与明朝的关系,从而解决其正统危机,避免现实中的矛盾,这样就转化为尊周思明的行动。尊周与攘夷紧密相关。因为朝鲜始终视清为夷狄,朝鲜尊周意在贬斥清朝。尊周与攘夷是一体两面的关系,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分割。仔细探明尊周观的另一面,即攘夷观,我们会有更清楚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