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傻女人
小学时有个同学,他母亲是大家口中的傻女人、疯女人。他特别聪明,姑且叫他阿智吧。因为有那样一个母亲,阿智从小就被欺负,上小学后几乎天天都能看到他在操场上跟人打架,有时放学路上还能看到街上的电影预告栏里用粉笔写着取笑他的恶毒话语。也因此,阿智性格比较阴郁,总是怒气冲冲的,谁也不理,几乎没见他笑过。
我家和他家离得很近,都在海港边,中间隔着一个造船厂和一个池塘。他家就在造船厂边缘一栋新修的二层红砖小楼里,据镇上的人说那是几家新搬来的外乡人集资建的,阿智他们家是其中一家。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搬来的,就连在镇上人缘极好的我妈也只听说他们是从附近一个小山村搬下来的,听说阿智父亲是被媒婆骗了才娶了阿智母亲,听说阿智母亲不是天生傻,而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不过,那些说法似乎没人当真,大概是因为谁都能猜到那是阿智父亲自己的说辞。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的说辞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是假的。
那时候,阿智母亲二十四五的样子,短发,长相清秀,身材特别好——那时我还不知道身材是什么意思,是听我妈和姨妈评价的。因为见阿智母亲穿得太破旧,我妈和姨妈经常给阿智母亲送些旧衣服,我妈总说阿智母亲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就连我妈穿不了的肥大垫肩西装外套穿她身上都显得特别时髦。
阿智父亲那时大概三十岁,是个木匠,除了在造船厂干活,还四处做木工活儿。个子高高的,话少,面色阴郁。因为木工活儿干得好,待人客气,他在镇上的声名不错,是众人眼中能干的老实人角色。但在那时七八岁的我眼里,他是一个可怕的人,我经常看见他打骂阿智母亲,举着木工工具沿着海边追打,也经常看见他骑自行车带阿智出门,经过在池塘边玩耍的阿智母亲和另外三个孩子时看都不看一眼。
搬到镇上后,阿智母亲又接连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基本上一年一个。三个孩子都有先天智力缺陷,因此镇上的人都说阿智母亲是天生的傻子,生了很多孩子,阿智是唯一正常的孩子,却并不是最大的孩子。
也就是说,阿智有哥哥姐姐,都死了?那时年幼的我一想就觉得可怕。回想起来,对阿智母亲和另外三个孩子,阿智父亲确实冷漠得令人胆寒。
放学沿着海边走路回家,我经常会看见阿智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海边的菜地玩。脸上常有伤痕的阿智母亲抱着最小的孩子,身后跟着两个稍大的孩子。孩子们常常只穿上衣,光屁股上满是泥巴。如果我稍微靠近一点,阿智母亲会冲我龇牙咧嘴,还会朝我扔石头。有时遇见刚放学回来的阿智,每次他都会凶巴巴地把母亲和弟弟妹妹往家里赶,如果我回头看他们,他会瞪我一眼,叫我滚开。看起来,阿智比谁都更嫌弃母亲,只要看见她在外面玩就会生气,听见有人提起她也会生气。对他母亲,他像他父亲一样管她叫“傻子”,我从来没听见他叫妈妈。
后来有一天,我放学经过海边,看见造船厂那边聚集了一大群人,旁边的池塘边也站满了人。是阿智一个不到两岁的弟弟在池塘里溺死了。据说阿智母亲都没发现孩子不见了,是阿智父亲回来发现少了个孩子,出门找,才发现的。过了几天,我看见阿智母亲脸上肿得前所未有地厉害,却照常带着剩下两个孩子在海边玩。似乎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什么不妥,要改变什么。过了半年多,阿智另一个弟弟也在池塘里淹死了,阿智母亲就继续带着仅剩的一个女孩在海边玩。依然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依然没有任何改变。甚至我还听见镇上的流言蜚语,说阿智父亲是故意的,因为除了阿智,其他孩子生来就傻,他觉得是负担,巴不得他们都死了。然而,过了一年,大家发现阿智母亲又生了孩子,女孩,听说也有先天智力缺陷。后来,我们家从那个镇上搬走,几年后回家乡时听说那个孩子也出意外死了,只留下那个稍大的女孩。
阿智母亲接连不断的生育也给她带来各种流言,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欺辱。在那个性压抑普遍且悠久的年代,她渐渐成了某种风流寡妇的角色,尽管她并不是寡妇,还有智力缺陷。引诱她成了镇上公开的秘密。到后来,连我们这些小学生都知道,阿智的妈妈只要一块糖就可以跟人睡觉。每次听到这种话,阿智都要跟人打一架,我经常看见他被几个大孩子围殴。打完了,他拍掉书包上的泥巴,擦干净鼻血,若无其事地走路回家,从来不会告诉他父亲。阿智父亲对这件事的态度颇令人费解。风言风语传得那么厉害,他却从未跟任何一个男人起过冲突,每天照常骑自行车出门,在镇上四处做木工活儿,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只是他更频繁地打骂阿智母亲,举着各种吓人的木匠工具追着她打,有几次还追到了街上,闹得很大。
后来,似乎是阿智父亲的意思,阿智母亲的父母来镇上把她带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来。正当大家猜想阿智父母是不是离婚了的时候,阿智母亲又回来了。据说是阿智的外公外婆哀求阿智父亲,才让他留下了她。
如今回想起来,我最不理解的是,在那个计划*生育严苛凶猛的时代,为什么阿智母亲可以接二连三生那么多孩子,却没有人管?那时惩治超生的常规手段,比如扒房砸锅、街上抓孕妇强制引产等等,在镇上那么盛行,却怪异地唯独对阿智家视若无睹,仿佛他们一家人根本不存在。
至于一个有先天智力缺陷的女人嫁给一个男人、经常被打骂、不停生孩子这件事,镇上的人们更是没有任何疑虑,包括她的父母,甚至觉得那代表了阿智父亲的仁慈,愿意给这个傻女人一口饭吃,给她一个家。在乡村,对于一个有智力缺陷的女人,这已经算得上最好的归宿。别说家里穷,就算家境好一点,她的父母也不可能把她留下家里,恐怕就算他们愿意,她的兄嫂也不会容许有个傻姑子在家“吃闲饭”。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人,以一个残疾人仅有的性与生育的价值,给自己挣得一点生存空间。尽管让人很难接受,但这是事实。甚至,当她连这点价值也失去后,她仅有的生存空间也一并失去了。而她的亲人,她的父母、丈夫乃至她亲生的孩子,对此都冷眼旁观。
几年前我回家乡,听说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据说她也是淹死的,一如她那几个幼小的孩子。据说阿智父亲很快就另娶他人,一个像他一样精明能干的女人。据说没多久阿智那个智力有问题的妹妹也意外死了。据说阿智对一切都欣然接受,和继母相处愉快。再后来,他们一家都搬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