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04(周五)书摘:陈嘉映《旅行人信札》;杨键《哭庙》;王鼎钧回忆录
1、陈嘉映《旅行人信札》
步行到灵隐。未坐车骑车,宁愿步行,反正杭州处处花园步步林荫。先上飞来峰寻访旧踪,心竟怦怦然为之动,十一年流水,一时在心底打成漩涡。在这遗忘了的底层,在哲学所潜身的“不可理喻”的幽暗处,聚集着我们的行为、抉择和得失的根据。灵隐寺建筑恢宏,佛座庄严,香火旺盛。此地和尚接万千游客,算不得出家呢。在寺正面的翠微亭坐了一回,取道往玉泉。晚一点儿去,是因为当年和你和阿晖也是傍晚在那里游戏的。到别的地方,总愿先到未看过的所在,唯在杭州,偏爱在旧游处逗留,虽并无什么忆旧情伤的感觉。到时,却“关板儿”了,就走进植物园。上午晴天,下午渐转阴,一片湖风,仍把满目青翠摇动。浙大师生亦到此散步。
2、杨键《哭庙》
王淮之墓
我看着你, 你像没有看见我, 你黑洞洞, 没有表情, 没有目光, 我坐在你面前, 哭你的无表情, 哭你的无动于衷, 哭你这块石头, 哭你这个黑夜, 哭你这冰天雪地, 哭你这窒息的墓穴。
3、王鼎钧《昨天的云》
回想起来,我并非大老师的好学生。那时,人人称赞我的作文好,大老师却说不然。
那时我们爱写抒情的散文,所抒之情,为一种没有来由的愁苦怅惘,不免时时坠入伤春悲秋的滥调。那是当时的文艺流行病,我们都受到感染,而我的“病情”最严重。
那时,我已经觉察国家危难,家境衰落,青年没有出路,时时“悲从中来”,所以不能免疫。
“愁苦之词易工”,我那时偶有佳作,受人称道,只有大老师告诉我们,这样写永远写不出好文章。
他老人家说,文章不是坐在屋子里挖空心思产生,要走出去看,走出去听,从天地间找文章。
天下这么多人你不看,这么多声音你不听,一个人穷思冥索,想来想去都是别人的文章,只能拼凑别人的文句成为自己的文章,这是下乘。
他老人家最反对当时流行的“新文艺腔调”,例如写月夜:“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蔚蓝色的天空,照着我孤独的影子。”例如写春天:“光阴似流水般地逝去,一转眼间,桃花开了,桃花又谢了,世事无常,人生如梦。”当时,这种腔调充斥在模范作文或作文描写词典之类的书里。他不准我们看这些书。
他老人家说,说书人有一种反复使用的“套子”,死学活用。说书说到官宦之家,大门什么样子,二门什么样子,客厅里挂着什么字画,摆着什么家具,有一套现成的说法,这一套可以用在张员外家,也可以用在李员外家;可以用在这部书里,也可以用在另一部书里。作文一定要抛弃你已有的“套子”。
依他老人家的看法,学文言文和学白话文,方法大有分别。学文言是学另外一套语言,那套语言只存在于书本里,在别人的文章里。你必须熟读那些文章,背诵那些文章,才可以掌握那一套语言。你写文言文的时候,先要想一想你能够背诵的那些句子,把它从别人的文章里搬过来使用。你写的文言文是用古人的句子编联而成,颇似旧诗的集句。
那时去古未远,大家对学习文言的过程记忆犹新,自然拿来用它学习白话文学。可是大老师认为这是歧途,白话文学的根源不在书本里,在生活里,在你每天说的话里,不仅如此,在大众的生活里,在大众每天说的话里。
回想起来,大老师这番教导出于正统的写实主义,是堂堂正正的作家之路,对我们期望殷切,溢于言表。可是,那时候,我并没有完全了解他的意思,我相信,别的同学也没有听懂。
回想起来,这段话,也许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吧?遍数当年全班同学,再没有像我这样醉心作文的。
可是,那时,我完全没有照他的话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