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墓记
查看话题 >在杜少陵、凤栖塬感受记忆与变迁(二)
回味这次短途访古旅行,回想起遇见的人,看到的文物,那些已经消失的,即将逝去的,仍然存在的。重新构建的景观与新聚集的人群,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文图 / 丰乐君
新年假期的最后两日,西安开始降温。前期的拜年结束,我看着灰蒙蒙的天,抓住节日最后的尾巴,再赴城南参观明秦王墓。正如PK14乐队《航行者》的歌词“奇异的航线正要拉开序幕,航行者按下属于自己的时间。”
宣王墓
将导航定位至三府井村。驾车从小雁塔出发,一路向南,过三环,地势逐渐隆起,有明显的爬坡感。杜陵原是西安的高地,回到古代或是更近的民国,在建筑物毫无遮挡的情况下,可以看到西安城与杜陵原明显的地理变化。西汉时期,站在未央宫前殿向北远眺,渭河北岸的帝陵封土尽收眼底,而现在看到只能看到远处排列的高楼,如同现代与古代之间,耸立而起的高墙。
到达航天城三府井村,将车停在路旁。眼前只有连片的街区和耸立的高楼,我的身后是被围墙圈起的工地,城中村的影子丝毫未见,只有一条名为航天路的笔直大道,路的两侧横七竖八停满了汽车,将双行道挤压成单行道。出了西安三环外,停车管理不严格,当然,这需要碰运气。
航天路的西侧是黄河国际小学,崭新的建筑物红白相间,如朝气蓬勃的少年,操场铺着塑胶跑道,旁边的篮球架,让人有赴球场一搏的冲动。我小时候在西安东郊韩森寨的黄河小学寄宿部上过学,记着每周末,家人送我回学校,我总是不情不愿。由于是国营厂办学,工厂子弟是主流,我这个外来户,貌似打破了某种秩序,起初同学们对我冷漠,持续了半年才渐渐融入集体。
我站在街道上茫然无措,难道是导航出错?恰好一位与我母亲年龄相仿的阿姨正要过马路,她头戴棒球帽,身穿粉红色短款羽绒服,窄腿运动裤,一双亚瑟士运动鞋支撑着轻盈的步伐。
我大步走到她身旁,打问三府井村,她戴着口罩,抚了抚眼镜,眉头略微收紧,透出茫然的神情,一口标准普通话脱口而出。
“还真没听过。”
我表达谢意,阿姨迈着矫健的步伐过了马路。
途经一家银行,一位留平头穿墨绿色羽绒服的年轻小伙从银行出来。
“您知道三府井村在哪里吗?”
小伙举起手指着航天路方向。
“这整片儿原先就是三府井村,那一片高楼就是三府井村的安置房。”
“这才几年时间,变化这么大。”我感慨道。
我问小伙宣王墓的确切位置。
“好像听说过,具体地方不清楚,我是三府井村拆迁之前才来这里,要不你去安置房附近打问,那边都是过去村里人。”小伙回答道。
我朝着安置楼方向走去,远处有三位老人慢慢悠悠地走来,他们并非高龄,但这种闲适悠然的步伐,是只有退休老干部和城中村的老人才能走出来。 我迎面过去,重复刚才的问题。三位老人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其中一位身材高胖的大爷开口,洪亮的嗓门盖过了其他两位。
“要看秦王墓,朱樉的看过没有?修地美得很。”一口纯正的关中话,灌入我的耳朵,可以确定找对了人。
“人家小伙问的是三府井村的墓,你胡扯啥呢。”
旁边留着短发的老奶奶打断了高胖老大爷的话。另一位瘦弱的老大爷在旁边搭腔。我顿时陷入到一种尴尬的绝望,为了让问题回归主题,我拿出手机,打开过去拍摄的宣王墓石刻照片,试图唤醒三位老人的记忆。
“我给你说,就是那一片围起来的工地,那就是三府井的王墓,不过和朱樉墓没的比。”
我长长的舒了口气,总算问到了答案,犹如开车跑了大圈冤枉路,最终找到了目的地。
“您三位都是三府井村人吗?”我问三位老人。
“是呀,村子拆了两年,都记不清过去是个啥样了。”
高胖老大爷话音刚落,三位老人的目光统一茫然起来,他们似乎陷入对过去村子的回忆中。
我走回航天路,来到这片距离安置房不远的工地,门口的铁门略微开着,侧身进入。旁边简易房传来开门声,一位保安走了出来,他深陷的眼窝,目光警惕地看着我。
“你是干啥的?”
“我知道这里有座古墓,我好多年前来过,这回想再参观一下。”我回答道。
“我的意思是,你是具体做什么的?”
“我就是个普通人,喜欢文物而已。”
我的坦诚,让他卸下些许戒备。
“就在这儿附近,不要到墓旁边去,陵墓旁有摄像头。”
这片巨大的工地,覆盖着绿色防尘布,西侧停放着四辆挖掘机,远处一颗苍劲的槐树屹立在空旷的工地中,防尘布为它周围增添了绿色,槐树旁是座灰色仿古凉亭。我登上高坡,向东远眺,防尘布中,一座红色四方围墙映入眼帘,围墙的北面冒出长满灌木的封土,这就是宣王墓。
2015年,我第一次来到三府井村,当时村子面临拆迁,村民们无心打理村庄,卫生状况如同进村时的菜市场一般混乱,村中有一部分区域已经拆除,形成了天然的垃圾场。那次寻访之后,我写下这句话,“站在村子里,可以看到远处一座座新式的小区,不远的将来,我脚下这片未拆迁的区域,也终将被幢幢高楼取代。”
宣王墓的周围是空旷的工地,远处是商品楼。我从高坡上无法看到墙内的石刻,只有陵墓内的望柱挣扎着露出一点头,让我得以看见。从整个工地的布局判断,宣王墓会修建成公园,恰好宣王的嫡长子朱敬鉁的墓已经修成公园, 父子两位殊途同归。
我本想走到陵墓旁拍照,保安大哥站在高坡下,寸步不离地望着我。宣王朱怀埢是位善人孝子,具有极高的社会声誉, 如果走过去,怕是这位品格崇高的藩王也不愿意吧。
我走下高坡,回头问保安大哥。
“这座墓下一步准备修成公园吗?”
“不知道,我把这里管好就行了。”大哥冷峻地回答道。



惠王墓
去惠王墓的路上,导航将我带入一条无名小路,路的旁边是成片绿色的麦苗,路的尽头是巍峨的秦岭山。阴沉的天气,让远处的山脉披上了一层薄纱,幸运的是可看到山坳上的皑皑白雪。访古或旅行中,总会出现计划外的偏差,有好有坏,今日的偏差属于前者。

到达庞留井村,我将车开到了惠王墓的北面,只能踩着泥泞的农田前行,绕到陵墓南面。惠王墓寻访过两次,第一次陵墓石刻完全处于自然环境中,第二次石刻已被铁网围拦。这次陵墓已经改建成公园,封土周围建起了铁栅栏,神道前铺设的青砖路从墓碑延伸至南面石刻, 青砖路的两旁种植着青草和柏树,高耸的摄像头树立于陵墓周围。
一对小情侣站在陵墓外,阅读惠王朱公锡的生平简介。大明宗室秦惠王神道碑周围,安置有全民健身器材,一位戴着茶色石头镜的老大爷坐在活动器械上,正和旁边坐电动轮椅的老大爷闲聊着。石碑旁,一只橘色小猫瞪着眼睛望着我,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我走到两位老人身旁试图攀谈。
“请问,这一片儿啥时候改建的?”
“时间不长。”
戴茶色石头镜的老大爷抬头看着我说道。
“改建一下好呀,总比乱着强。”
坐电动轮椅的大爷附和道,他咧嘴笑着,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
“平时来的人多吗?”
“一年比一年多,这也有五百多年历史咧。”
和两位老大爷闲聊得知,惠王墓的改造着实下了功夫,公园内放置了石制长条椅和垃圾桶,这些细节确实值得称道。两位老人脸上不时露出骄傲的神情。
“毕竟过去丢过东西,可是要好好看住!”
老大爷指的是惠王墓西侧华表上被盗走的望天吼,那真属难得一见的精品。
我漫步欣赏惠王墓石刻,走累了可以坐在长椅上休息,将手中的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惠王墓石刻的东面是庞留井村,每家每户门口打扫得干净整洁,有的院外停放着车。每次来到这座村子总感觉僻静。这时,一个男人从家中走出,点燃一支烟,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将自家的狗撵回院子,片刻喧闹又回归安静。
我临走时,有位五六岁的小姑娘仰着头观望惠王神道碑。惠王朱公锡是位文人,著有一本书名叫《益斋集》,希望孩子长大可以看懂碑刻的内容。





简王墓
开往简王墓途中,路旁有卖草莓的散摊,商户用塑料布制作的红色招牌,点缀着冬季萧瑟的道路。到达简王井村,村口设有围挡,我向一位保安告知来意。
“明白你的来意,不过这座村子马上就要拆了,村子都没人了,房子也拆了一半,出于安全考虑,上头不让人进入,请理解。”保安回答道。
离开简王井村时,环顾四周,村子里挂着红底白字的拆迁标语,村民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几只懒洋洋的狗趴在路旁,扫着尾巴。简王井村将变成新的街区,简王墓也会变成公园,回想起2015年初到简王墓,这里垃圾随意堆放,杂草丛生,污水横流。简王朱诚泳是位诗词歌赋上很有造诣的亲王。他对教育尤为重视,对王府庄园的佃户也很体恤,歉收即免除租赋。这样的藩王或是普通人走后,都不应该身处于如此不堪的环境中。
去停车场的路上,看到村旁树立有“园林公园”字样的牌坊,样式做成了环装的树木。牌坊北面,有座高大的简易铁皮房,旁边杂草中胡乱堆放着遗弃的乒乓球桌和古人踢蹴鞠的雕塑。如同荒野中自生自灭的游乐场。
返程时,再次路过简王井村口,坑洼的路旁悬挂着“保护文化遗产,传承华夏文明”的标语。一位父亲拉着孩子走过标语,孩子咧嘴冲我笑,父亲用莫名的眼神看着我,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回程中,我在脑海里回味这次短途访古旅行,回想起遇见的人,看到的文物,那些已经消失的,即将逝去的,仍然存在的。重新构建的景观与新聚集的人群,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访古旅行是见证历史变迁的途径,环境势必改变,但需要有人去记录书写过去。
车驶入曲江,打开车窗,寒风习习,熟悉的喧嚣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