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爷爷、叔叔走后,我第一次梦见他们,这晚是2021年除夕。
我梦到回到了小时候爷爷奶奶住着的平房,我们全家人都在。二叔还很年轻,头发还是黑的,身材还很挺拔,他对着我笑,二婶很漂亮很娇小,话不多,说着和我们不太一样的乡音,梦里的我大概八九岁的样子,记不得是不是过年,只记得全家人都笑得很开心,两个弟弟跟在我屁股后跑,爷爷的腿还是好的,奶奶虽然患有精神病但她也咧着没牙的嘴乐着......
2019年10月我结婚了,婚礼正如大家所盼办得还算热闹,毕竟从一个人口大省嫁到另一个人口大省,人是一点都不缺。不过也正是结这个婚,在我心里牢牢系上了一个疙瘩。
2020年1月7日晚上,我收到堂弟的微信,看到爷爷、叔叔去世的消息时,胸口一紧,身体瞬间就冒汗了,神经高度紧张起来,我怀疑自己看错了,心里嘀咕一定是他发错了,我想哥哥(我老公)当时看到我惊恐的表情一定被吓坏了。我立马拨电话过去,对方不接,我显然开始慌了,哥哥在一旁一直着急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尽量让自己深呼吸保持理性说出“爷爷、叔叔不在了”这句我至今都无法相信的话。
电话终于拨通了,堂弟疲惫地声音传出来:“姐。请你原谅我,现在发这样的消息给你。”这个时候的我已经顾不上哽噎变形的声音,眼泪已经流了出来,“你在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绷不住了,“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吓到了哥哥,虽然不愿相信,但哭得像婴儿一样的我显然承认了这个事实,这一哭就像泄洪般倾倒出多年积压着的未曾向爷爷和叔叔表达过爱意的自责和愧疚。哥哥的安慰声那么小,小到我听不见,我被自己宣泄的哭声包围住,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
悲痛中夹杂着气愤。我回忆起结婚那几日来参加婚礼的亲人们奇怪的举动,恍然大悟。婚期将至,父母和亲友选择对我隐瞒爷爷去世的消息,而次月叔叔意外坠亡也一并被掩盖了过去。
婚礼前几日,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小叔叔小婶婶、舅舅舅妈、表妹、堂弟、小外甥女还有我的两位好朋友从河南提前来到山东住下。他们盛装打扮,拥抱我,亲昵我,各个对着我笑,一直对亲情淡薄的我那几天被血缘这个神奇的东西紧紧牵连着,我第一次对亲情有了如此强烈且清晰的感触,那几日我感到无比的幸福。我发现二叔和二婶缺席了我的婚礼,当时虽然疑惑但我没细想,也没敢多问,心里暗自告诉自己,他们没来一定有没来的原因,可不应该啊,他们是最疼爱我的人啊。
婚礼结束后,我送走了他们,三天后回门儿,宴请家里的亲朋好友。宴席很简单,邀请的大多数是住在大院时候的左邻右坊,与男方的婚礼相比冷清多了,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只有个别叔叔阿姨相较熟悉,那也是仅存的儿时记忆里的他们。说实话我和哥哥有点尴尬,除了不认人之外还因为主事儿的舅舅和姐姐忙前忙后,唯独不见我的爸爸妈妈还有二叔二婶。哥哥终于替我问出了口:“姐,咱爸妈呢?”我在一旁又好奇又担心,“他们有事儿,晚点儿来。”我心放进了肚子里,还劝哥哥不要多问,他们一定也有自己的原因。姐姐打着马虎眼儿走开去招呼客人,哥哥的脸色有点儿不好看,八成是生气了。我到现在也没直接问当时的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但我的猜测是他一定觉得岳父岳母对他有啥意见,不然自己的亲闺女的回门儿宴不可能不出席。
看来我还真是天真,在收到那条信息以前,我都没敢认真想过他们为什么自始至终都没出现在宴客厅里。
那晚哭得累了,我在哥哥怀里睡着,次日清晨醒来,我给爸妈打了电话。尽管我的眼睛肿成了金鱼眼,但我不相信昨晚发生的事情,我极力克制着脾气质问他们,“堂弟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爷爷和叔叔去世的消息?”妈妈的反映让我更加生气,她张嘴就责怪弟弟终究还是把这件事儿告诉我了,而我当时听到这儿怒气“噌”地一下就爆发了,我第一次对妈妈有了如此强烈的厌恶,爸爸接过电话安慰我,安抚我的情绪,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
在婚期将至的前几日,爷爷已经走了。红白两件事赶巧不巧得凑在一起,也是爸爸和家里人没有想到的情况。家长们紧急商讨了此事,毕竟婚约如期将至,婚礼筹办已经完备,请帖也已经送达到亲朋好友手里,而爷爷的离世事发突然,用家长们的话就是“要紧着活人的事儿办”,这和我听到的“死人为大”不一样啊,大家最终决定先办红事,于是二叔和二婶没有参加我的婚礼,而是留在家里负责老人的事。爸爸妈妈和他们一样都是失去父亲的小孩儿,红白事不可相撞,所以他们都没出席我的回门宴。
次月,二叔因为喝酒出工装修不慎坠亡,当时爸妈接到叔叔坠楼身亡的消息时和我收到堂弟信息时的反应一模一样,先是不相信然后是恐惧害怕。他们赶到现场时人已经没了,据我爸说当时叔叔躺在地上,头摔得已经变形,一个大窟窿像黑洞一样,鲜血和脑浆流了一地。我脑子里总会有这样的画面,可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他是我的亲叔叔,最疼我的叔叔,我还是会想起他在第一次见到我带着哥哥回家时连连点头,看着我的脸想笑又不敢大笑的样子,那个眼神充满了赞许又带着些许不安和担忧。我不记得他从何时起开始研究起“迷信”,看风水看面相,有时见到我也总是神秘地笑嘻嘻地看着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好啊好啊”地自顾自的说着我听不明白的话,有时也曾看到他慌忙地走来走去,却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迷迷糊糊的样子。我爸说,叔叔生前曾跟他说过家里有大事要发生,但没想到这“大事”后来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距离完婚两个月后,我在一条弟弟不经意向我诉说苦闷的信息中得知了爷爷、叔叔相继去世的消息。我从一开始家人们瞒着我不告诉我实情的气愤,到因为家人选择先红事后白事逐渐变得越来越愧疚和自责,我想叔叔多少对我爸当时决定以我为重先办婚礼的事情心存芥蒂吧,毕竟他没了疼爱他的爸爸。如果大家没能同意爸爸的决定,而是坚持要以老人为重先办理爷爷的丧事,也许他不会因为心里的郁闷无法排解,靠酒精麻痹自己,事情的发展或许会是另外一种走向,我的堂弟也不至于变成了没有了爸爸的孩子。我知道二叔本身也爱喝点小酒,但程度绝到不了因为喝酒丧命的地步,爸爸说叔叔心里憋屈,家庭压力太大加上爷爷去世无疑是雪上加霜。
后来疫情爆发了,我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也因为内心的愧疚自责不敢面对二婶和堂弟,婶婶也因为这件事情对我爸妈产生了更深的误解和抵触,两家关系变得彻底僵化。我从小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学习还算可以,经常参加征文比赛,获得过宋庆龄基金会征文比赛的奖,我们一家三口在我小学六年级时来北京参加过颁奖,我虽然没考上什么名牌大学,但也是家里唯一的正统大学生,而且拿过国家励志奖学金,在爸妈眼里我或许一直是他们的骄傲。
爸妈对我的教育一直都是爱与包容,支持我学习和离开家乡发展,他们从不溺爱我,不过多干涉我的选择,我逐渐在独立自主中和血缘一点点建立起了模糊的边界。但在爷爷和叔叔婶婶的观念里,他们觉得上学不一定有出息,男孩子学门手艺能挣钱是最重要的。叔叔婶婶对堂弟总是过度呵护,不愿他们离家吃苦,我爸对他们管教孩子的观念和方式有着不同的意见,可能是出于长子身份,他总会行使“长子如父”的“权力”去说教叔婶和堂弟,谁都有逆反心理,他们对爸爸的怨气我能理解,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剪不清理还乱的麻缠事儿搅和着两家人,他们这一辈的矛盾就这样一点点积累,最后长成一颗恶果,慢慢毒害着我们这一代人,这次叔叔的突然离世,我想我和堂弟都真真正正地长大了一岁。
至此,我对亲情的依恋仍然比较薄弱,可我对爷爷和叔叔的事情一直无法释怀。爸爸说他经常梦到爷爷和叔叔,梦到他们让他多帮帮二婶婶和堂弟,爸爸想必也很愧疚吧,他愧疚的原因我自然不知全貌,或许掺杂了更多自责和愤恨。初一那天早上我跟他通视频电话,说我梦到了爷爷和叔叔,那是时隔2年我第一次梦见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不愿走进我的梦里,还是我内心深处的愧疚和自责使我紧闭大门将他们拒之门外。我看到视频里的爸爸眼眶似乎红了一圈,他没看向我,我发现我说错了话,我似乎不该提及此事唤起他的伤心事,可我当时其实是想要告诉他我知道他们都离我远去了,梦到他们我很幸福,梦里我们一家子好开心,希望他们在世界的另一边过得好一些。
写下这些,我似乎有点释怀了,真好。
2022年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