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你甘愿“浪费”的时间
查看话题 >BBC纪录片制作幕后(1)选题从哪来
如题,这是一个系列的内容。
我曾作为001号职员参与了BBC纪录片的全程制作,也做过很多非虚构类型的创作,拍过短视频,带过团队。蹉跎青春,最为流连的,却还是十几年前的这一段往事。
在雪后雾霾的北京,疫情和冬奥会并举,略emo,略不知所从。钱理群老爷子说他万万没想到人生活到尾巴还遇上这么大的事,恐惧,无助,但每一个个体还应该在可能的范围里做点事儿。
于是,我这里有一些微光,想与你分享。

大致我想从几个线索去整理:
1.BBC纪录片的制作流程解析,一些重要的环节究竟是怎么工作的;
2.以我实际参与的《美丽中国》Wild China为例,有些厉害的段落是怎么实现的;
3.拍摄自然类纪录片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需要什么能力,会经历什么苦与乐。
争取周更的方式,我会把自己知道的,知无不言。
我们一起来看看,我们将怎样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告诉给别人。
你必须活在每一件事情里,你现在所经历的难题,未来会找到答案。——里尔克

很幸运,大学一毕业什么都不懂,连三脚架的英文都不知道,我就参与了BBC野生动物纪录片的拍摄制作。但是十几年来我总是不太好意思说起这段经历,不光是在年少无知时即有一次机会,学习了国际一流的纪录片制作,也不仅是在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人和事都已经成为过去。太多私人的情感夹杂其中,怎会有人在意呢。
前几年我自己去了一趟长白山,走在被景区安排好的步道,游人互相推搡着,到点下车拍照,我就忍不住悲从心中升起,想当年,我从来不走台阶的啊,我和那些可爱的人们都是在深深的山里,迎来日出送走日落的啊,这样纯粹的好时光再也没有了么?这样的伤感,与谁说呢。
但是最近几年,我看到越来越多有才华的创作者,他们或许没有经受过任何系统的训练,但是拿起手边的设备就能走出去,去到事件的中心,去到正在发生的现场,这样的状态真让人羡慕啊!创作再也不是一个高门槛的事情,数码单反、稳定器、无人机,解决了曾经需要几十上百万的摄影机,带陀螺仪的直升机。我终于意识到,一个人也能干成一个队伍的时代到啦!
我很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慢慢写下来,与你分享,也帮助自己明白,现在的我从何处来。抛开一切职业岗位和角色,我喜欢自己是一名纪录片导演的身份。

这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我会后续展开。但是总体说来,千人千面,每个直接或间接的纪录片从业者都在“纪录片”的世界里,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不可用金钱衡量的东西(也不完全是因为赚不到大钱而安慰自己),某些不可预知,不可限定的经历,就像前往伊萨卡岛寻来的珍宝。
我自己常常拿电影与纪录片做对比,虽然都是拍片子给别人看,都属于“活动影像”的范畴,但我觉得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工作,和完全不同的人生追求。
拍电影好比做梦,然后把梦境拆解成无数细碎的信息,把它们再造出来,一比一的逼真。电影人是造梦人,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
拍纪录片的人一生都像是少年,心里总是揣着永不停息的好奇心,不断地达到,再离开。纪录片人是逐梦人,在每一次盛放之后转身离开。


全球的影视圈里,流传着一句祖训:永远不要拍孩子和动物。
原因不难理解,植物在哪里,不动;成年人可以交流,可以协商,可以共情;只有动物和孩子行踪诡异,不可协商,可能因为任何原因,随时随地发生变化。这对于拍摄者来说,就充满了不确定性。
而作为非个人化的创作,出片时间,团队安排,成本预算,都是相对既定的,镣铐很多。如何把不确定性降到非人的程度,直接决定了出品的质量。
相对于国内传统的纪录片制作流程来说,曾经是由各级电视台或专业公司来制作大型纪录片、专题片,通常往往是请一位文笔优美的撰稿人,先通过自身经验撰写一份文稿,然后主创团队找一个宾馆或民房,大家一起开闭门会(谁也不许跑,开完才算),把文稿确定下来,再由第三波入组的摄影师跟着导演去当地采风。这个时候极大的概率会发现,实地情况与文本内容并不相符,于是重新开始根据实地情况进行调研。一系列的问题由此产生,整个拍摄和制作过程基本上就是在为前期策划填坑。
在所有的纪录片类型来说,自然类纪录片无疑是成本非常昂贵的,所以它需要整个团队的配合,经过长达数月至数年,一环扣一环的严谨操作,才能确保每一分钱都用在确保内容的拍摄,在平地上不断拔起高楼,而不是持续往坑里填土。
BBC早已成为纪录片届的领军者,严格来说,并不是整个BBC,而是BBC Natural History Unit(自然历史部),近年改名BBC Bristol(布里斯托尔),BBC这个部门并不大,2005年的时候只有200多员工,现在应该最多也不超过500吧(我猜),但是坐落在这个叫Bristol的城市里,有一半的人口都从事着与此相关的工作,或是影视公司,或是其他专业服务机构。对于纪录片工作者来说,这里或许是殿堂一般的存在。
任何一种创作,都始于一个念头,然后经过不断地发展,加减乘除,这挪挪,那补补,逐渐厘清千头万绪——这是原材料采集。
有了清晰的想法,结合绘画、雕塑、文字、音乐、视觉画面等等手段,把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这是生产加工。
把大象放进冰箱,就这么两个步骤。
对于电视台、公司来说,需要报选题,导演把自己的念头形成文本提交上去。
对于一个人的团队来说,也需要把念头通过书写的方式整理清楚,说服自己,这事值得干。
选题的文本格式和流程各有不同,目的大同小异,就不在这一篇里赘述啦。
BBC通常的选题策划分为两种形式,对上级和对外。

对上级是为了内部讨论沟通修改最终确定立项,组建团队,拿到预算。对外部是为了版权预售,通常BBC的制作,就靠这一页PPT就可以卖向各个国家的播出渠道,还没开拍就把成本赚回来了。


其实内容创作者确实同时也要是个销售者,当你除了脑子里的想法,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怎么能让别人感受到你的想象,并且愿意支持你的想法,包括吸引为此出钱的人,愿意为此出力的人,还有最后坐在电脑电视前为此贡献时间的观众。
我想到艺术家徐冰曾经说过,他会有一个灵感本,记录日常的创作灵感,然后放下,常常翻看再咀嚼,总有一些想法当时觉得很厉害,后面觉得很无聊,也会有一些想法总是不断地浮现,并且越思考越觉得有意思。往往这样的念头,才值得不遗余力地去做。
对于纪录片的选题来说,也是通过完成选题策划的过程,不断地问自己,到底什么是你真正关心的?
如果不是真的心怀关切,就不可能熬的住后续漫长的制作过程,不可能有勇气面对制作过程中必然会发生的自我怀疑。
纪录片,作为一种活动影像,历史不过屈屈百年,非常粗暴地划分一下类型,无外乎几种:
1. 纪实-发生了什么就记录什么,个人记录,家庭影像,最早的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也可以算是; 2. 宣传-为了某种意识形态或价值观,这是希特勒开创的先河(《意志的胜利》); 3. 娱乐教育-Edutainment,兼具娱乐和科普教育功能的大型纪录片,BBC的纪录片算是这样的类型。
所以娱乐教育和纯纪实就不同了,与一两个人扛着机器就拍,长期的跟踪记录不一样。纪实类的主题是既定的,娱乐教育的选题策划需要先有一个主题,然后再去搜集挖掘能够符合这个主题的小故事,最终串起有血有肉的系列纪录片。
这与通常大家印象中的纪录片有一些微妙的差异,想要拍纪录片并不非得先扛着机器到处乱撞,而是可以先思考我想表达什么,再去找答案。纪录片并不完全等于纪实。
我参与的纪录片英文叫Wild China,中译名《美丽中国》。
这部片子曾是BBC的一个延续了数十年的Wild系列,旨在拍摄全世界的野生动物,就像后来大家耳熟能详的Planet(《地球脉动》、《人类星球》)系列一样,它们都是一个充满野心的宏大命题。
此前人类从未对我们身处的地球,我们身边的自然环境有一个全面的了解,这一定是大家会想看的内容。
那如果要做的话,最简单的就是把大命题拆成中命题。Wild系列是按照国家或者洲际进行区分,Planet系列是按照地貌进行划分。而Wild China则是拍完全球几乎所有地区之后,空白的一块区域,不光BBC没有深度的拍摄过,中国包括其他海外机构也没有系统地拍过。
这就产生了最初的主题——一个从未被拍摄记录过的,幅员辽阔的国土。
但是光有一个笼统而模糊的概念是不够的。那么就要梳理出经纬,让一个概念变得有抓手。自然历史类的题材,通常可以从“最”入手去挖掘结构。
还是以中国为例,这么大的国土面积,有哪些“最”呢,世界之巅8848米的珠穆朗玛,最热的吐鲁番盆地,最长的海岸线,最大的天坑,最矮的柳树,最奇特的动物,跳的最高的蜘蛛,最不怕冷的猴子,最凶猛的哺乳动物。
慢慢地,你会发现,所有一切的“最”就像一个一个的坐标点,它们很有代表性,却并不孤立存在,随着去追问这些“最”怎么行成?怎么发展?它的存在有什么好的或坏的影响?与它相关的地貌、动物、植物、人类活动,都有哪些?
脑补一下,是不是好像已经可以跟人讲故事了?
我想跟你说,为什么整个地球北回归线上,都是火炉和戈壁,唯独云南竟然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物种多样性地带?为什么在海拔5000米以上,连呼吸都成为负担,还有生命在这里繁衍生息?为什么从秦岭到淮河,一条线就分出了南北、干湿,分出了豆腐脑甜着吃还是干着吃?珠三角人口密度那么大的地方还有没有自然的去处?
当一个纪录片创作者,脑海中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为什么,是WHY,而不是仅仅停留在WHAT的时候,距离一个好的选题已经很近很近了。好奇心是人类的共性,就像八卦总是雄霸热榜。
在我们深深的基因密码中,我们的一切生命活动都围绕着两件事展开,循环交替,直至大限。那就是庇护与希望。当原始祖先找到了洞穴,便立刻开展向外的探索,去寻找可以蔽体防寒的东西,去寻找有更多果实的森林,更肥沃的土壤。
我们永远对未知的世界保持好奇——这是纪录片的魅力。
大自然,是一部用最深沉的爱,和最永恒的战争,共同谱写的长卷——这是自然历史类纪录片永不枯竭的秘密。
谢谢你的阅读,下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