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花(黄燮清著 金悦林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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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花(黄燮清著 金悦林校注）
《帝女花》传奇，简体注解版，
这个简体版是根据 钱塘卧游草堂藏板 来校定的，为了尊重原貌，有些字虽然在现代汉语中不合规范，但在不影响理解的前提下，仍然保留原貌，例如用“那里”表示现代汉语里的“哪里”，“甚么”表示“什么”，称呼女性时也用“他”等等，当然也有些异体字，但基本不会影响阅读。由于校注者水平有限，故差错是难免的，对于戏曲并非内行，只是兴趣所然。
——校注者:金悦林
《帝女花》简介
黄燮清(字韵珊)的《帝女花》传奇作于道光十二年(1832)，取材于明末史实:李自成军攻占北京承天门，穷途末路的明崇祯皇帝持剑砍杀家人，然后在煤山自缢，而长平公主受伤后却没有死。清兵入关后，为了收揽人心，便找出长平公主，让她与周世显履行原先订定的婚约。婚后，公主终因国破家亡，忧思难解，抑郁而亡。大明朝最后一位皇帝的长女未直接死于其父皇之手，实际上也是死于其父皇给她造成的巨大的心灵创伤，这是她个人的悲剧，也是历史的悲剧。
作者曾在《帝女花自序》中说:“俯仰兴亡，宇宙皆贮悲境。”吴梅也称此剧“虽叙清代殊恩，而言外自见故国之感”，此言确有见地。作者虽在剧中一再表白作此剧是为清王朝“歌咏盛德”，但字里行间隐含着弦外之音。由于此剧涉及明清之际重大历史事件，所谓“事涉盛衰，窃比《桃花扇》”，而且曲文佳美，因此撰成后流传甚广，有“唱遍江南”之誉，且影响及于海外，孙恩保《桃溪雪》题词自注云:“韵珊前制《帝女花》出，日本人咸购诵之。”
清代道、咸以后，传奇杂剧上演率极低，更罕有流传至今者，唯此剧在1956年由粤剧作家唐涤生改编整理，此后在香港、广州等地演出，受到欢迎。
第一出 佛贬
(杂扮罗汉各带假头或八或四，小生、贴扮仙童引净释装上)
【北双调新水令】甚猴圈一个，套将来闷昏昏阎浮[1]世界，烟云随起灭，猿鹤语兴衰。叹尽力支排，苦牵缠，跳不出来乾坤外。
(坐介)十丈金莲拥法坛，去来今古白云寒。人间多少伤心事，不值青山一笑看。我佛乃释迦如来是也，总持三界，普教众生。渡苦海以慈艔，断尘情以慧剑。智灯不灭，觉路常开。可叹茫茫大千，滔滔不返，火坑一座，陷之者如游欢喜之园，弱水千寻，溺之者错认醍醐之沼。大古里[2]争荣夺利，下场时捞了些什么东西,一会价[3]慕色怜才，到头来受用着无边烦恼。大都业由因造，魔自念生，殊堪悲悯。今因众香国散花天女与座下侍香金童芳情流露，
灵性往来，偶因一笑之缘，宜受诸般之厄。未捐尘想[4]，难免轮回，合当降生人世，使他阅历些治乱兴亡，悲欢离合，受诸磨练，得大解脱。倘能坚持本性，自当重返灵山。现有维摩居士代彼乞怜，且待他到来，再行发放者。(末上)
【南步步娇】世上为人如何耐，忙乱无交代，红尘卷地来。弹指光阴，断肠境界。 我维摩居士是也，今日我佛如来要将散花天女、侍香金童贬谪人世，受诸苦恼，不免前去救护则个。唉，冷魄堕瑶台，便慈云一片难遮盖。(见净介)我佛在上，维摩顶礼。(净)居士少礼。(末)敢问我佛，天女、金童虽有小过，孽障未深，何至遽膺重谴，伏乞明示。(净)佛性根于智慧，惟无智慧乃大智慧。若有智慧，既非智慧。天女、金童，本性未定，转为智慧所累也。
【北折桂令】论禅心，明镜为台，全仗着一点灵光，不染尘埃。却怎的影傍形偎，语低神近，眼去眉来。因此着他们下凡一走，了此业缘。幻根苗，莲花生钵;小团圆，桐叶为媒。他两人此去也可怜哩～恨悠悠，钗盒缘乖;闹纷纷，刁斗[5]声哀;苦凄凄，蔡女[6]无家;泪涔涔，潘令伤怀。你看远远望去，那两人好生恋恋也。(生、旦仙装上)
【南江儿水】花雨粘袍袖，香云湿鬓钗。春心吹上青鸾带，春梦惊回青溟海，春风刺人青莲界。只为些儿牵挂，强逼我，一现雲花，怕尝不惯人间苦辣。
(见净介)佛爷在上，弟子们稽首。(净)起来。(生、旦)弟子此行，不知降生何处,(净)散花天女，合生帝王之家。侍香金童，当为阀阅[7]之胄。(生、旦)托生为人，可有甚么好处,(净大笑介)做人有甚好处呵～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小游戏尘中，插脚来苦行径。梦里权时耐，推上了诸般傀儡台，钻不透几粒须弥芥[8]呀～说甚么凤偶与鸾谐，撒手莽分开。绾不住素女香罗带，守不定檀郎紫玉钗，悲哉～冷红颜剩有青芜盖，只落得死鸳鸯一塚埋。
(内金鼓，副净扮魔王引众杂扮天魔，各执兵器喊杀，绕场下)启奏我佛，摩突罗国有一群天魔反入下界，散为盗贼。伏望菩萨英雄，展放法力，收此妖孽，毋使屠毒生灵。(净)照得下界明祚已尽，应有此劫。天定不可挽回，便是天女、金童此去受害可也不小哩!(末、生、旦合)虽系定数，还求我佛护持。
【南侥侥令】羽书驰铁骑，烽火照金钗。便是那儿女恩情无几载，还仗着佛力大慈悲搭救来。
(内放火光介)(众)敢问我佛，下界辽东地面突起万丈祥光，是何瑞兆,(净)善哉，善哉～天心厌乱，主有大圣人诞生，勘平祸乱。一切邪魔不日便可扫荡，那天女、金童的婚姻，亦得藉以成就，真乃天作之合也。
【北收江南】呀～早则见祥云一道捧出太虚来，把乾坤照耀。一霎里扫阴霾，看烟消日出，依旧是现蓬莱，是春回冻开，是剥穷复代[9]。
(指生、旦介)这两朵并头菡萏[10]，也须得倚云栽。你二人此去，早完尘劫，速脱迷津。倘遇苦厄，自有解救。维摩居士可引他投生去罢。(末)叩别佛爷。随俺去来。(生、旦向净拜别介)
【南园林好】一会价莽分离，菩提镜台打盘陀[11]，随风去来。权领略人间恩爱，连理树倩谁栽，同心侣倩谁谐,
(随末下)(众)敢问佛爷，二人此行，到底如何结果,(净)他二人呵～(起立唱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热风轮转一回，冷岁月慢延捱。一个破缺山河杜宇哀，剩下伶仃粉黛，没收管好伤怀。后来虽则成全伉俪，这一番死别生离，煞是难堪也～便守得乐昌镜[12]在，俺这里待收他倩女魂来，不过是勾除前债，只留下痛心千载。他呵，做凡人愚哉，苦哉～有甚么难分难解呀，怎似俺无拘无碍,
发放已完，大众们随俺入山讲道去者。(众)领法旨。(同行介)(净)你看下界风云扰攘，戎马仓皇。这番磨难亏他两人担受也。
【南尾声】苍苍劫数无更改，便衔石难填恨海，惟愿他早驭天风归上界。
(众拥下)
[1] 阎浮:阎浮提的省称。诗文中多指人世间。
[2] 大古里:总之，总是。
[3] 一会价:一会儿;一时间。
[4] 尘想:犹俗念。
[5] 刁斗:古代军中白天来烧饭,晚上用来敲击巡更的用具。
[6] 蔡女:蔡女为桓公妻(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后桓公出之。蔡候因复更嫁之，桓公怒，遂灭蔡。
[7] 阀阅:袓先有功业的世家、巨室。
[8] 须弥芥:一个须弥山塞进一粒菜籽中合适。形容佛法无边，神通广大。 [9] 剥穷复代:《易经?序卦传》:剥卦之后是复卦。“剥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剥，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复则不妄矣，故受之以无妄。”
[10] 菡萏:即荷花。
[11]盘陀:曲折回旋貌。
[12] 乐昌镜:南朝陈将亡时，驸马徐德言与妻乐昌公主 估计不能相保，因破铜镜各执其半，约于正月十五日售其破镜，俾取联系。陈亡，妻没入 杨素 家。及期， 徐辗转依约至京，果访得售半镜者，夫妻卒得重聚。事见唐 孟棨 《本事诗?情感》。
第二出 宫叹
第二出 宫叹
(贴、小旦引旦宫装上)
【商调引子*风马儿】顾影闲阶整绣衣，佩环声近瑶池。听东风卷入花阴里，一双幺凤，不住向人啼。
(坐介)流苏宝帐郁金香，铜漏声中罢晓妆。昨夜五更寒透梦，一庭红雨饯东皇。我坤兴公主，名唤徽娖。年方三五，当今皇帝之长女，国母周皇后所产也。圣善承休，皇枝托体。陪禊[1]期之祓[2]水，助茧馆以条桑。翠沼鸳鸯，待订氤氲之牒;上林桃李，早分雨露之华。只是运值坎坷，生逢患难。干戈四起，焰逼神京。鼙鼓一鸣，声闻内阙。将相失职，儿女担忧。梅未子而先酸，楝初花而已苦。时事如此，将来不知怎生结局也。
【金络索】青销镜里眉，红湿衫中泪。风雨楼台，小苑边愁入。茫茫事可知，待何为,生恐长安似弈棋。倘有些儿不测，我朱徽娖呵，都分是五更残魄归消歇，那里有三月花幡紧护持。空悲切，帝王家世太凌夷[3]。闹轰轰几个兵儿，醉昏昏几个官儿，伤尽了元阳气。
(内细乐，二内侍引正旦后服，二宫女持扇随上)(内侍)皇后娘娘驾到。(小旦、贴禀旦介)启公主，皇后娘娘驾到。(旦)随俺迎接。(跪接正旦介)孩儿迎接母后。(正旦)平身。(内侍)平身。(旦起立，正旦中坐，旦叩首介)母后在上，孩儿叩头。愿母后千岁。(正旦)起来。(旦起介)千千岁。(正旦)我儿，今日万岁命掌礼之官，诏司仪之监，妙选良家，将你许尚太仆公子，都尉周世显为配，不日便当下嫁了。(旦)母后，方今国家多故，戎务倥偬[4]，当以天下大事为重。儿女婚姻，尚可俟之异日，何苦这等急迫呵。 【前腔】苍鹰击殿飞，铁骑连云起。破坏乾坤，急切难收拾。况且目下闻得这些百姓们，纷纷避难，室家不能相顾。对此茫茫，尤为心痛。民间夫与妻，尽流离，那里有双宿双飞命共依。念孩儿呵，不能做平阳[5]跃马亲锋矢，忍学那嬴女[6]骑凰赋倡随。艰难际，红裙嫁杏不妨迟。颤巍巍一座城池，乱横横一个朝墀，且慢议因缘事。
(正旦)虽则如此，这是你终身之事，也不可耽误了。
【前腔】妆烦阿母催，花待亲兄赐。儿女伤心，大事诚何济。匆匆理嫁资，莫延迟，打叠鸾凤一处飞。东风早遂周郎意，银汉休愆织女期。安排起，不须深锁上阳[7]眉。是亲娘一片心儿，是亲生一个孩儿，早嫁与封侯婿。
好生保重。我回宫去也。(起行介)(旦)孩儿叩送母亲。(跪送介)(正旦)罢了。正是娇儿怜宛转，国事费忧煎。(引内侍宫女下)(旦呆立介)呀～百忙里忽闻此事，这心绪好生缭乱也。
【前腔】眉衔一段悲，语杂三分喜。有个人儿，添入心窝里。婚姻值乱离，好惊疑，向烽火堆中系彩丝。惟愿取聘钱十万充军费，不烦他宫女三千作嫁衣。朱徽娖吓朱徽娖，你虽身有所归，只是又添许多挂碍了。从今起，便庄生化蝶也向他飞。渺茫茫一点情儿，荡悠悠一缕魂儿，须索要跟随你。
(引贴、小旦下)
[1] 禊: 古代春秋两季在水边举行的清除不祥的祭祀。
[2] 祓:古代用斋戒沐浴等方法除灾求福，亦泛指扫除。
[3] 凌夷:陵夷。衰败;走下坡路。
[4] 倥偬:事情纷繁迫促。
[5] 平阳:指平阳公主。唐高祖李渊女，柴绍妻。隋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 绍从 李渊在太原举兵反隋 ，她回家散财招兵得七万人，亲率师与李世民会于渭北，时称娘子军。后封为平阳公主 。
[6] 嬴女:指传说中的 秦穆公 女 弄玉 。 秦 ， 嬴 姓，故称 秦 女为 嬴女 。 [7] 上阳:唐代上阳宫，白居易有《上阳白发人》。
第三出 伤乱
第三出 伤乱
(生巾服上)
【南吕引子*一剪梅】杀气苍茫黯暮霞，愁做年华，梦做京华。子规声里泣寒笳，风在谁家，雨在谁家,(坐介)
【如梦令】一片烽烟凄莽，太息山河板荡。谁着祖生鞭，碌碌文臣武将，堪怅堪怅～一半依违[1]观望。
下官周世显，职居都尉，选中良家。蒙圣上招为驸马，许以坤兴公主下嫁。方拟宅开沁水，馆筑平阳。岂料蚁贼鸱张[2]中原，虎门[3]羽书迅发，陡间传箭之声，鹵簿[4]消停，暂缓催妆之咏。目下闯贼连破大同、宣府，势如席卷，锋不可当，不知京城怎生守御,早起又遣家僮高义探听寇信去了。咳[5]～诸藩权统三军，不见勤王豪杰。众朝臣茫无一策，但称圣主威灵。病剧医庸，棋输子乱，我太祖艰难创业，今皇帝辛苦守成，何竟一败至此,好生痛愤也～
【宜春令】伤时事，枉吹嗟。问根由，谁为祸芽,自古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自党祸一兴，正士删夷殆尽，朝内无人，致有今日。东林狱起，衣冠一例凭糟蹋，坏元阳，天启皇爷乱朝纲，中珰[6]枝叶。今日里，零星败局更谁支架,
时事至此，这班庸臣尚不尽心干济[7]朝端，仍以门户相争，体面把持。谋腹缺、卸边缺，营高升、求速转，真狗彘之不若，恨不以上方斩马剑诛之也。
【绣带儿】冠裳地往来牛马，纷纷只为身家。赂权奸，暗掷黄金求迁擢，硬讨乌纱，群邪～从旁袖手无策，画障青天，浮云重叠。
前日闻钦天鉴奏帝星下移，百官修省[8]。兵部都察院等晓谕，如有获奸细一名，赏银百两。其余无所短长，士大夫饮酒燕会，仍如平时，天下事尚可为乎,杯中物糊涂醉，他全不想，破朝廷是谁人管着。俺想这些流贼亦是朝廷赤子，何至纵横若此,其始迫于饥寒，其继失于剿抚，总由将骄兵悍、慢无纪律。或至掩败为功，杀民代贼，兵不异寇，民亦为盗矣。(起立作势唱介)
【宜春乐】征尘卷，战鼓挝。耀空威，高旗大牙。官军、寇盗，无非一味逢人杀。掳金银，阃外[9]兵哗;搜妻女，帐中令下，任纵横剽掠。问苍生何罪,受此波查[10]。
如今国帑空虚，昨闻万岁遣司礼监徐高等，往嘉定府求助银粮，以备缓急，岂知囯丈周奎坚辞不允。咳～勋戚如此，余可知矣。
【醉太师】官家无人念着，便捐资为国，直恁难舍。倘或朝廷有失，若辈私蓄无非寇资盗粮，象齿焚身[11]，好生愚暗也。闭门自大守财奴，井底蛤蟆堪嗟～妖氛万一临阙下，把你这金银窖，逐一盘查也，终得和盘付他，怕没个人儿替你遮架[12]。
(丑急上)忙将流寇信，报与主人知。启爷不好了，闯贼从大同、宣府风卷而来，现已进逼居庸。人心惶惶，京城危在旦夕，如何是了,(生惊哭介)哎呦～大事去矣～ 【琐窗寒】这渔阳鼓响遏云霞，不由人，泪似麻。我周世显身为贵戚，不能提戈杀贼，效力疆场，真虚生天地也。任当关虎豹，吮血磨牙。一个仓皇圣驾，一个乱离驸马，问将来如何收煞,苦依北斗望京华，待中兴谁佐王业,
(丑)爷不用伤悲，快些打点，避难要紧。(生)倘一旦京城失守，我那公主不知怎生结局,恐求为民间女不可得矣。(掩泪介)
【尾声】雏凤莫被金丸打，怕一夜凄风送落花。咳～怎得个天上真人保护他,(引丑同下)
[1] 依违: 迟疑。
[2] 鸱张: 亦作“鵄张”。 像鸱鸟张翼一样。比喻嚣张，凶暴。
[3] 虎门: 古代王宫的路寝门。
[4] 鹵簿: 古代帝王驾出时扈从的仪仗队。
[5] 咳: 叹息。
[6] 中珰:指宦官。宦官以珰为冠饰，故称。
[7] 干济:谓办事干练而有成效。
[8] 修省:修身反省。
[9] 阃外:指京城或朝廷以外，亦指外任将吏驻守管辖的地域，与朝中、朝廷相对。 [10] 波查:本指困苦、危害。后泛指艰辛;磨折。
[11]象齿焚身:焚身:丧生。象因为有珍贵的牙齿而遭到捕杀。比喻人因为有钱财而招祸。 [12] 遮架:招架;抵挡。
第四出 轶关
第四出 轶关
(副净引四贼将卒子上)
【越调过曲*水底鱼儿】一个危城，微闻箭炮声，团团围定，何愁事不成，何愁事不成,
十万军声沸海涛，头颅齐饷手中刀。天阴月黑骷髅语，血气如云上战袍。咱家李自成，自号闯王，陕西人也。本属无赖之徒，竟作群盗之长。举兵之初，原无大志，不过图些财帛受用。岂知顺性杀来，所向无敌。最可怕周遇吉之鞭，竟会打伤一只虎;不提防陈永福之箭，
被他射做独眼龙。其余关镇都不济事，一班混官鬼，逃者逃，死者死，真同豹入平原。几座空城池，破者破，降者降，遂致鲸翻沧海。(笑介)可笑当今，有多少谋臣武将，连一个强盗也不能抵挡。看来东闯西闯，竟要闯成大事，连咱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起来。自从攻破大同、宣府等处，一路直抵居庸关。今乃崇祯甲申三月十四日，兵贵神速，就此斩关。众军士努力攻打者。(场上设布城，挂居庸关匾，众呐喊围城下)(净戎装上)
【前腔】未战先惊，将军令不行。(丑太监上)搔头摸颈，商量献了城，商量献了城。(净)俺总兵唐通是也。(丑)咱家杜之秩是也。唐将军，咱和你协守居庸关，现在敌兵临境，委实有些开发不来。这个光景，看来总不济事，还是开门投降，另图富贵的好。(净)正合我意，就请同到关前一走。(同丑登城望介)(合)
【前腔】四面刀兵，通通战鼓声。游魂血冷，风来草木腥，风来草木腥。
(副净引卒上)嗒～你等还不快投降，张望怎的,(净、丑)大王威名四震，某等望风投顺，情愿献关乞命。(副净)既如此，疾忙开关者。(作开关介)(净、丑跪接副净，引大队人马入关介)(副净中坐，净、丑跪介)唐通、杜之秩叩见大王爷。(副净)起来，你二人背主投降，本应斩首。姑念尚识时务，免汝一死，快将府库金宝速速献来。(净、丑)得令。(下，副净)众军士与我分头劫掠财帛，如有美妇女，挐来咱家受用，不得有违。(兵应喊杀下，副净随下)(杂扮老幼百姓奔上)走呀～
【前腔】老幼伶仃，跑来脚未停。狼烟压境，看看活不成，看看活不成。
(老)我的儿，你老儿的头还在颈上么,(幼)此刻还在。(兵上赶杀下)(贴、杂旦扮妇女，丑短发、女装急上)哎呦～不好了，快逃命呵。
【前腔】柳恸花惊，沉沉粉汗零。贼兵拏定，焉知死与生，焉知死与生。
(二兵上，擒贴、杂旦，叫苦下)(丑)咦～区区竟放过哉～(兵持刀上)唗[1]～你是何人,(丑捏鼻作娇声介)奴家是个小妇人，求爷爷饶命，情愿做你的浑家。(兵)你是女的，怎么有连鬓胡,(丑)其实差不多，前路不通，请通后路罢。(兵)不害臊的东西，看刀。(杀丑下)(末小净扮富贵子弟跑上)
【前腔】坐享丰盈，偏偏不太平。余银几锭，全家已破倾，全家已破倾。
(末)我的哥，我平时积攒了好些家私，从不肯给人。今朝被几个贼强盗跑来，一并收去，我好苦也。(哭介，小净)不要哭了，便是我家向来做官，好容易剥削些民膏国帑，放在家里，只当有几千年安享。谁知都被流贼卷空，比你更苦哩～(末)哥，你腰边重沉沉的是什么东西,(小净)是抢剩金子，放在身边做护身符的。(末)便是兄弟，也还有些零碎金银，带在囊中。倘有人来借，还好放些重利钱。(二兵悄上)好个重利钱，我们就问你借钱。(末、小净惊介)我们不过说，那里真有钱的。(兵)不要多嘴，且搜一搜看。(搜介，末、小净讨饶介)(兵搜出金银，末、小净叫苦逃介)(兵)慢些走，这两件衣服倒还新鲜，且剥他下来。(剥衣下)(末、小净赤身发颤介)(末)喂，你的护身符呢,(小净)哥，你的放债本钱呢,(合)哎呦～都没有了。(跑哭下。副净引众上)
【前腔】鬼火星星，河山照耀明。天开杀运，生咱李自成，生咱李自成。(中坐介)(净、丑捧金银上)
【前腔】库饷馀赢，搬来去奉承。(见副净介)这是库帑，这是饷银，送来孝敬大王爷。(副净)军士收下。(军收介。副净)你二人权往后营，听咱调用。(净、丑叩首介)谢大王爷。(同出作得意介)好了，如今又得活几年了。两头都剩，忠臣命太轻，忠臣命太轻。(下)(众兵上)
【前腔】劫掠全城，刀头不暂停。军功纪定，王爷赏不清，王爷赏不清。(同见副净介)小军们，今日割的脑袋、抢的妇女、掠的金帛，一时说不清楚，各有帐簿呈览。(递帐副净看介)好～好～你们多会干事，明日领赏，就此进兵速攻内城去者。(众)得令。(合) 【前腔】雷卷风行，连珠炮几声。休违军令，疾忙奔帝京，疾忙奔帝京。(呐喊绕场下)
[1]唗: 表示喝斥或唾弃。
第五出 割慈
第五出 割慈
(丑戎装引卒子上)
【南吕过曲*金钱花】飞来四面妖氛，妖氛;帝星吹落寒云，寒云。钱粮国帑养三军，太平日，困腾腾;乱离日，急昏昏。
区区非别，一个紫禁城的守将便是。现在李闯兵临城下，围的水泄不通，叫俺怎生摆布,(内金鼓呐喊，丑唬倒介)守城将官听者，如有枪炮伤我一人，即当屠城。(卒扶丑起介)(丑)呵唷唷～唬煞我也，老爷的性命是舍不得的，若还屠起城来，(摸头介)这个脑袋，岂不可惜,众军士，你们枪炮内不要放铅弹铁丸，干响响罢哉。(卒应介)(丑)那几碗白笼灯那里去了,(卒)要他何用,(丑)这灯自一至三，表寇信缓急的。看来这个光景，内城破在顷刻。你们快把三灯向正阳门张挂起来。(卒应同行介)(重唱太平日四句下)(二内侍引生挂须、帝服上)
【中吕过曲*粉孩儿】慌慌的，满朝官无救法，任天狼封豕，凭空飞下。盼勤王兵在天一涯，苦伶仃一个官家。问苍天哑口无言，念苍生清泪交洒。
凤阙龙楼惨暮烟，妖星直犯紫微躔[1]。明知天运终难复，历尽艰辛十七年。朕乃崇祯是也，即位以来，焦劳备至。岂料人心已去，寇焰日张。顷有拨儿马来报，贼兵已进彰义门，直逼禁地。因此偕内侍数人，步出前门，亲探贼信。(内作金鼓枪炮，内侍望介)呵哟哟～万岁爷，不好了。金鼓之声甚近，远远望去，正阳门上已悬白笼灯三碗。恐城破在即，万岁爷早早回宫罢。(生哭倒，内侍扶起行介)(生)
【红芍药】烽烟气，电掣金蛇;鼓鼙声，风走雷车，把一座神京恁糟蹋。乱纷纷，不成天下。难道我大明的基业，就是这等断送了么,伤哉～竟到如此耶,细思量更无他法，听残钟漏尽东华[2]，待回宫寻个收煞。
(内侍)启万岁，已到宫中了。(扶生进坐介)(生)宣坤兴公主来见。(丙侍宣介)(旦引二宫女上)
【耍孩儿】瘦魄何曾惯惊唬,胆剩星儿细。苦伶俜[3]幼小哇哇，怎支持风雨恶,未死魂先化，想前生积下冤和业，今世里应磨折。
(见生泣跪介)哎呦～父皇爷，倘贼兵杀进宫来，如何是了,(生拖旦，抱哭介)我那亲儿呵～
【会河阳】事到如今，安能顾他,你投生错入帝王家。(旦哽咽介)可怜小凤、雏凤，恁般狼籍。靠不住爹和妈，亲爷苦得我心如结。(生)娇娃，哭得我肠都裂。
(推旦离，立介) 事已至此，尚有何说,当以一剑了你残生，免致贼人凌辱。(拔剑欲杀介)(旦作惊颤，牵衣哭介)(生手软不能杀介)(旦)我的亲父呵。(内侍宫女各泪介)(旦哭唱)
【缕缕金】难离母，惨呼爹，常时疼我，百样爱怜咱。亲生的皮和肉，怎生要杀,孩儿死不足惜，只是夜台缥缈，不知可能再见父母否,怕黄泉无处觅慈鸦[4]，游魂易飘泊，游魂易飘泊。
(生)罢罢，大事已去，小儿女有甚么牵缠不开。(拔剑斫旦一臂，旦倒介。宫女抚旦哭介)呀哟～公主的左臂砍断了一半，气已绝了，快报知国母去。(慌下)(生) 【摊破地锦花】溅红霞，血污得龙袍赭[5]，割去嫩芽。(抚旦尸，猛看介)哎呦，我的亲儿，真个死了么,你好苦也，不如生在那百姓人家，倒得个慈父亲娘。怜他、管他，做了断肠花，看着你陨黄沙。(哭下)(内侍掩泪随下)(正旦皇后，小生、贴扮二皇子哭奔上，二宫女随上)(正旦)
【哭相思】天荒地老恨难填，一朵娇花殉宗社。(抚旦尸叫哭介)女儿，亲儿呵。哎呦～竟死了。(小生、贴各叫哭介)(正旦)
【越恁好】泉台路杳，泉台路杳，你先去等着。咱记得今岁春初，曾将你许配于周世显，正拟下嫁，因寇信紧急，暂寝其事。岂料遂有今日，你今已死，那周驸马不知如何下落,好痛心也。此生休矣～做不得并头花，比乌孙远嫁更痛嗟，这般死法。
(内侍上)启娘娘，万岁爷进内宫去将昭仁公主、袁贵妃俱已斫死，又遣宫人逼张太后、李娘娘速死去了。着奴婢传旨，请娘娘一同归天罢。(小生、贴哭介)母后是死不得的。(正旦)也罢，国破家亡，尚何依恋,不免回宫自寻结果。(呜咽语介)内侍与我转奏万岁，说我即到鬼门关迎接圣驾便了。(内侍泣应下)(小生、贴牵正旦衣哭介)母后若也死了，剩下我两个做甚,不如跟了一同去罢。(正旦抚小生、贴哭介)做娘的不能偷生忍辱，你两个孩儿留在阳世，或可苟延一线。好生保重，我不能顾你了。(小生、贴跳哭，宫女掩泪介)(正旦)我一个魂向月下寻儿罢，你两个向梦里寻娘罢。
(欲下重转，执小生手介)孩儿。(小生)母后。(正旦执贴手介)亲儿。(贴)亲娘。(正旦大哭欲下又转抚旦尸介)我的儿，你为娘的随后来了。(哭下)(小生、贴哭跑跌倒，宫女扶起介)(小生、贴哭跳下，宫女掩泪随下)(生散发上)全家同日见高皇，血肉淋漓满宫殿。(昏坐介)(内侍上)启万岁，张太后、李娘娘都已归天了。(宫女上)启万岁爷，皇后周娘娘已归天了。(生猛立介)嗄～都归天了。哎呦～痛杀我也～(哭倒，内侍扶介)(生)
【红绣鞋】死生渺隔天涯，天涯;纷纭血溅桃花，桃花。是千秋恨，万古伤。嗟洪武年恁轰烈，崇祯朝恁收结。
我太祖皇帝艰难创业，列圣相承，岂知丧于朕手。今乃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明运尽于此时，诸臣负朕，朕何颜见先帝于地下。愿天早生圣人，削平盗贼，一雪有明之耻，使百姓免致涂炭，复见升平。不独朕在九泉之下感激涕零，即列祖神宗在天之灵，亦当扬眉吐气也。内侍们随朕往煤山红阁去者。(内侍应同生行介)(生)
【尾声】一朝王气如烟化，文武诸臣误国家。朕若死去呵，还望列圣英灵共鉴咱。
(引内侍下)(宫女)喂姐姐，如今后妃公主都已死了，贼兵杀来，不当穏便，我们快些逃命罢。(各散下)(丑引末、小外扮院子[6]上)未有涓埃答圣朝，可怜光彩生门户。俺乃嘉定伯周奎之子周钟便是，昨晚在公侯家饮酒，直至五更方散。一路回来，远远听见人喊马嘶，莫非内城已破,不免进宫去探望探望，也见得做皇亲的休戚相关呀。这里是东华门，怎的门都大开了,(末)咦～地上都是些宫装，好奇怪。(丑)看来宫中有变，院子们随我进去。(作入介)怎么冷清清的一个人都不见,再到里边去看。(又进宫介，旦尸绊跌介)(院子扶介)(丑)这个人怎的不睡在床上，却躺在这里,(院子看旦惊介)呵唷唷～是个斫死的人。(丑)那有此事,待我看来，哎哟哟～这是我的外甥女坤兴公主，怎么斫倒在地,(作抚摩介)咦～心窝里还有些热气。左右们与我抬回府中，或者救得转来也未可知。(院子应扛旦下)(丑)这个孩子，难道活得厌烦了不成,(作出宫介)(小净、二杂冠带上) (小净)延门放炮。(杂)开门揖盗。(小净)江山跌倒。(杂)我辈升调。(丑作撞见介)诸公为何衣冠济楚[7],(小净)正来奉邀，却好撞见。(丑)邀我则甚,(小净)我们都是大明的官府，如今李闯杀来，本该做个忠臣。(众)是么,(小净)只是这一副寡廉鲜耻的面目平日演就，急切更改不来。刚才闻得傅太监已献城投降，贼兵一到，我辈须得早早归顺，还可永保富贵。(丑)高见，极是～(杂)我们连下马饭都预备好了。(小净)如此一同迎接去来，要为新将相，(众)不做旧公卿。(诨下)(内金鼓呐喊，副净引队子兵将，净扮牛金星行上)
【仙吕人双调过曲*朝元令】弯弓射天，万矢拙飞电;投鞭断泉，万马腾飞燕。龙去鼎湖[8]，鹿游苏苑。笑将士不经几战，纳款联蹁[9]，开关叩头将敌延。一架锦山川，靴尖竟踢翻。刀兵磨练，杀得那滹沱血溅，滹沱血溅。
(丑、小净、二杂上跪介)我等崇祯旧臣，叩接永昌新主。(副净)各回本衙，来日报名。(净吆喝介)唗～你这起没脸面的听着，我主叫你来日报名。倏倏倏，快下去。(丑等扮鬼脸掩面下)(副净)大队人马都已齐集内城，众军士们分路杀掠者。(众应喊杀摇旗拥下。)
[1] 躔:天体的运行。
[2] 东华:明清时中枢官署设在宫城 东华门内，因以借称中央官署。
[3] 伶俜:孤单;孤独。
[4] 慈鸦:即慈乌。指慈母。
[5] 赭:染成红色。
[6] 院子:旧时称仆役。
[7] 济楚:整齐鲜明。
[8] 鼎湖:指帝王崩逝。
[9] 联蹁:形容连续不断。
第六出佛饵
第六出佛饵
(云童舞上，二仙童一执净瓶杨枝，一捧葫芦引末上)
月宫无地葬婵娟，玉碎香销佛亦怜。自有彩丝能续命，不教紫玉竟成烟。我维摩居士，自送天女下凡，光阴忽忽，不觉十有五载。目下照得下界明运已尽，魔氛直犯帝座。散花天女托生天家，主有血光之厄。因此带得还魂丹药，杨枝法水，前往救治。众仙童速速驾起云头，随俺走遭者。(众应拥末下)(老旦上，杂旦、丑随上)(老旦)
【三叠引】红颜命逐河山尽，剩苦月寒烟相殉。一个俏魂灵，须倩东风管紧。
老身卜氏，国丈嘉定伯之妻，当今周皇后之母也。前日闯贼陷京，君后同殉社稷。我外孙女坤兴公主，被万岁斫伤一臂，昏绝于地。我儿周钟看见，载归家中。现经五日，胸窝热气未尽，因此未忍盖棺。咳～天哪～十五岁的女孩儿，有甚冤业，受这般磨难。丫鬟，这里是公主卧房，你两人在此好生看管，倘能苏醒，快报我知。(杂旦、丑)晓得。(老旦)只愁断送春风面，犹望归来月夜魂。(下)(杂旦)喂，妹妹，我家太夫人竟是痴了，这样人还望他活，除非菩萨来救才好。(丑)不要管他，我们睡觉罢。(各打盹介)(场上设幔，旦暗上坐幔中)(云童拥二仙童末上)
【九回肠】下青天，罡风[1]步稳;放红丝，收转元神。不比那庸医惯送人间命，请看咱手到回春。
(仙童)启我佛，前面一座红楼已是公主卧房了。(末)按下云头者。(云童散立两旁介)(末)你看一楼夜色，半榻春寒。好不凄惨也，只见那银灯焰，细花如晕;锦被香，残帐不温，渍几点零星粉。仙童们，将丹药敷上疮痕，再把法水洒上者。(仙童应揭帐作敷药、洒水介)(末)好把那残魂剩魄牢拴定，洒杨枝活转花根。你看他半肩云影松鬟鬓，早则是两点星眸活泪痕。(童)敷治已完，渐渐有些醒转来了。(末)就此驾云回去者。(云童舞云)(末)这一件伤心事，教人悲悯。休认做痴儿女，只胡乱说还魂。
(引二仙童下，云童拥云下)(旦幔中呻吟介)我好苦也。(杂旦、丑作惊醒介)呵唷唷～鬼出了。(听介)(旦)巫山十二峰，蓦然一灵吹进，苦魂儿勾不尽。(杂旦插白)不是鬼，竟是公主活转来了，快报与太夫人去。(同丑忙下)(旦)蝶衣卸去，任蚕丝系紧。(开幔介)呀～这是甚什么所在,朱门掩月痕，浑不是宫花上苑[2]春。迷离认，如昏如醉，欲醒还晕。(老旦引婢忙下)公主醒了么，喜也。(旦)你是些什么人,却围在这里。(老旦)这是公主的国丈家，嘉定府中。老身卜氏，公主怎的不认识了,(旦)我为何却在这里,(老旦)前日万岁将公主斫伤一臂，那时公主昏倒于地，是孩儿周钟载回来的。如今公主的伤痕可曾好了么,(旦看臂介)呀～刀疮全已平复，好奇怪也。(老旦)谢天地～(旦)残命早拚销殒，便活难解脱，死也艰辛。凄凉倩影，何妨化一段湘云。只是父皇母后现在何处,(老旦)说也痛心，十九那一日，闯贼破了内城，万岁自缢煤山，皇后亦同时殉国矣～(旦)嗳哟～痛死我也～( 哭晕。老旦扶介)公主醒来。(旦醒唱介)心疼，仓皇骨肉捐躯殉，撇下孤儿谁怜悯,待追随泉壤双亲，恁勾留[3]年华一瞬，这精灵何劳送转风轮。如今二王及昭仁公主，怎么结果,(老旦)二王下落未有确耗[4]，昭仁公主已被万岁斫死了。(旦大哭介)二王消息参疑，信死生未准，不如姊妹同行，向修罗一问。
(丑上)奇哉，怪哉～公主死了五日，忽然活了转来。不免进去探望则个。(见旦介)公主苏醒了，臣周钟在此。(旦)咦～周钟，你还在人世么,(丑)蒙新主录用，恩遇颇隆，是以不曾死得。(旦怒介)周钟，你身为国戚，受恩深重，不能为国捐躯，反面事贼，何颜再来见我,甚心肝面目，尚称休戚臣，拥一座假铜山，全不念朝廷困。你生时玷污乾坤，死后如何见故君,不顾人唾骂，腼腆因循。(丑)周钟虽有不是，毕竟救了公主性命回家，怎的倒着起恼来,(旦)禁声，我虽女子，视死如归。不似那误国奸臣，要勉强活在世上也。化烟，不想骷髅剩这个身，谁要你鬼惺惺胡安顿。(丑背介)难道救差了不成,(旦)周钟吓周钟，庸庸一生，衣冠齐整。两朝领袖，带毛皮做人。(丑)呵唷唷～好骂好骂，骂的我脸上当真有些羞起来了，且避开些儿罢。(掩面下)
(老旦)公主息怒，伤痕新愈，保重要紧。(旦哽咽介)如今我父母的遗骸，不知安放何处,(老旦泪介)可怜驾崩之后，逆闯仅以柳棺承殓，国母尚在暴露哩。(旦大哭介)痛煞，柳棺三寸，这遗骸便长眠也不能安稳，况娘亲连一个棺无分，血浸得宫袍印。我明日定要去搜寻骸骨，安葬陵寝，死也瞑目矣。(老旦)此时填街塞巷都是贼兵，怎生去得,(旦)聚蜂屯，闪鬼燐，战云浑有，凄风苦雨陪孤榇。怨难论，形难近，好伤神，泣问天何忍,(老旦)公主不要悲伤，丫鬟们，扶公主到里边去将息罢。(婢应扶旦起介)(旦)嗳哟，爹娘呵，今夜梦里孩儿定要一见也。怕夜台无路可招魂，哭得杜鹃昏。(婢扶旦下)(老旦)咳～看他空上光景，煞是可怜也。
【尾声】芳心一片伤应尽，他苦恨弥天不可伸。便说与土佛泥神，也得要哭个晕。(掩泪下)
[1] 罡风:道教谓高空之风。后亦泛指劲风。
[2] 上苑:皇家的园林。
[3] 勾留:因钩挂而留下，挽留;耽搁。
[4] 确耗:确切的消息。
第七出 朝閧
第七出 朝閧
(小生引二内侍上)一班卿相无廉耻，几个中官说短长。咱乃明司礼监王之俊是也，万岁自尽煤山，李闯据了京城。一时死节之臣自范景文、倪元潞以下，不计其数。可恨张缙彦、朱纯臣这一起丧良之徒，腼颜[1]从贼。今日闻他们在午门投报职名，因此同了几个旧监去和他厮闹一场。你看远远望去，那班奸贼早则来到，咱们且迎上去者。(引内侍虚下)(副净胡子、丑、二杂上)
【中吕*四边静】戏场冷淡诙谐少，官鬼跑来跳。容易拜新衔，何须定三考。
(副净)俺张缙彦。(丑)俺杨昌祚。(二杂)俺吕兆龙、魏学濂。(副净)我们都是亡国大夫，想做个佐命元老。昨日丞相牛金星，出示文武大小官员，俱于今日面圣。不免同往午门，听点职名去。(杂)只是杨兄为何削去头发,(丑)先时原要做个遗民，因而披剃。仔细想来，倘能依旧做官，毕竟体面，故尔报名。(副净)既如此一同前去。(合)由他啰唣，由他嘲笑。不用假斯文，将就做官好。
(小生内侍哭骂上)你们这群狗彘，平日误国欺君，送了大明的天下，今复戴新主求富贵耶,(副净)自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辈须眉丈夫，不为妇寺[2]之仁。(小生内侍怒打副净介)
【前腔】须眉装点丑容貌，亏你们不害臊。(拔去副净须鬓介)(副净)呵唷唷～好痛，好痛。(小生、内侍)未脱旧朝衣，想带新纱帽。况且先帝登遐之后，不曾葬好，不曾穿孝。太平做老爷，国亡拜强盗。
(丑、杂劝开介)(副净摸嘴介)今朝倒重新后生了，可惜这连胡子，好像阉割了一般。(内侍又欲打，副净哀求介)罢了，罢了，你们有话好说，何必生气,既如此，我们大家公商一疏，奏恳新主就完了。(丑、杂)不错，我们来公议，张兄写起稿来。(丑等合副净作写介)
【前腔】大明结局堪伤悼，帝和后尽丢掉。我曹本旧臣，见了心都跳。因此奏求我主们，把太子封了，皇陵盖好，还要乞皇爷爷替前朝开个弔。
(副净)疏已草完，却好文谕院顾君恩出来了，俺们就请他转奏去。(小净欠伸上)
【前腔】呼卢饮博[3]无昏晓，脱尽做官套。闲步出朝来，为甚这般闹。(众官)我们草得一疏，求顾老先生代为奏闻新主。(小净看疏介)一应事务俱牛丞相为政，我主亦未肯轻听人言，且诸公半属沽名，岂尽为旧朝起见耶,真输降表，假呈疏稿，只想盗虚声，何曾解忠孝,(碎疏下，众官齐声哭介)(小生内侍散下)(众)
【前腔】一场高兴无端扫，反把吾侪恼。忠臣念旧君，难道竟差了,(副净)嗳唷唷～了不得，今朝伺候了一天，饭也不曾上口，肚肠要饥断哉。(丑、杂)这牛丞相再不出来，我们这要饿煞在这里了。(合)点名尚早，点饥[4]没钞，看看酉牌过，不曾见牛到。(仪从引净扮牛金星上，四兵挂刀随上)
【前腔】纷纷鸟兽都拏到，齐集午门了。携来旧缙绅，姓氏从头叫。俺牛金星，奉我主之命，点前朝犯官。已到午门，各官们听点，应迟者用军法。(席地坐，出缙绅录点介)(各官战栗俯伏介)(净)张缙颜。(副净)有。(净)朱纯臣。(杂)有。(净)吕兆龙。(杂)有。(净)杨昌祚。(丑)有。(净)这狗头怎么的毛儿都没有，既已披剃，何又报名,左右们，将他剃剩的须毛，尽行拔去者。(兵拔介，丑叫苦介)(净)头儿光了，帽儿遮好。既做出家人，为甚把名报。犯官甚众，难道就是你们这几个不成,(副净等)我们这几个不过是领袖罢哩。(净)军士们，把这起人押往吏政府中，除拣用外，倶送权将军处，听候施行。(兵)得令。(各拔刀押众官，众畏缩不前，兵打众下)(净)【前腔】一场怒骂兼嬉笑，狐鼠满堂叫。押出午朝门，魂魄都飞掉。前番荣耀，今番苦恼。寄语满朝官，切莫尤而效。(引仪从下)
[1] 腼颜: 犹厚颜。
[2] 妇寺:指宦官。
[3] 呼卢饮博:呼卢，谓赌博。饮博，饮酒博戏。
[4] 点饥:稍微吃点东西解解饿。
第八出哭墓
第八出哭墓
(老旦太监上)烟芜一片接平沙，墓木零星点乱鸦。翁仲[1]亦知亡国恨，垂头不忍看京华。咱家守陵太监是也。闯贼陷京，帝后殉国，尸骸狼藉，可胜悼痛。前日亏了几个故国遗臣，面贼固诤，请厚葬先帝，逆闯遂将梓宫藁葬[2]田贵妃墓斜。那日也没有几人出送，帝王结局，从未见恁般凄惨。今日早起，坤兴公主来此祭奠，哭的死去活来，连咱也吊下好些眼泪
来。这些朝中旧臣，都去奔走贼庭，那有空闲到这里来，这也由他。你看此刻暮春天气，风过花飞，落英满地，不免到陵上去打扫一回。咳～红阁可怜龙化去，辽阳难望鹤飞来。(下)(生素服上，丑挑榼随上)
【商调引子*忆秦娥】天心去，苍凉陵阙谁为主,谁为主，山崩地塌，伤情万古。
王气黯然尽，客心悲未央。滹沱流日夜，陵谷变沧桑。倩女魂离月，潘郎鬓压霜。萍踪浮六合，家国两茫茫。我周世显自流寇入京，避居萧寺。探得帝后被难消息，公主臂折而死，呼天抢地，痛愤难伸。昨闻李贼将先帝梓宫，殡于田妃墓斜，急欲到彼哭奠一回。高义，酒榼可曾周备,(丑)周备了。(生)如此随我去来。(同行介)
【山坡羊】冷飕飕垂杨终古，睡腾腾青山无语，莽苍苍愁云自来，恨漫漫战火连平楚。长叹吁，向郊原愁独步。不知那几根凤骨藏何处,料得是一点龙灵没太虚。悲夫，痛游魂去鼎湖。嗟乎，剩遗民泣路隅。
来此已是田妃墓道了，不免一路上去。(老旦上)唗～这是皇陵，谁人乱闯,(生)呀～原是是位老公。下官是要到万岁梓殡祭奠的。(老旦)如此随咱进来。(引行介)这里是了。把祭礼陈设起来。(丑放榼[3]桌上作陈设介)(生)咳～万岁吓万岁～生前玉食万方，死后这般萧索，想起来好痛心也。
【水红花】记当时珍味列天厨，剖琼腴，麟脂凤髓。记当时春酒醉蓬壶，飏仙裙，燕歌赵舞。恁今日坟啼狐兔，古木网蜘蛛，但只有村醪[4]麦饭奠荒墟也啰。
(丑)陈设已完，请爷上香奠酒。(生上香介)哎呦万岁呵～有明三百馀年，二祖列宗，生成覆载。万岁忧勤惕厉，十七载如一日。岂意蚁贼凭陵，神京秽毒。一棺长掩，九朝齐灰，悠悠苍天，此恨何极～看了这凄凉梓殡，怎不肠回心碎也。(大哭拜介) 【山坡羊】那里有艳晶莹玉鱼[5]殉墓，只见那苦惺忪[6]金人泣露，说甚按来龙万笏朝天，不过是吊寒鸦几点的冬青树。(拜起奠酒介)空剩取，酒浇坟上土。俺想万岁爷与田贵妃，生前十分恩爱，如今骸骨相依，也算死则同穴了。两匡冷穴骷髅附，一统残碑屃赑[7]扶。呜呼，痛诸陵佳气无。欷欷，滴重泉泪点枯。
咳，万岁与田贵妃，也得九泉聚首。只是我那公主千秋永别，这一副遗尸，不知抛掷何方,便要死在一处，也不能够了。(掩泣介)(老旦背介)怎生想到公主,且听他再说些甚么。(生)
【水红花】银河风浪警黄姑[8]，斗牛墟，孱星孤处。湘江云气黯苍梧，洞庭湖，灵弦独语。我欲乘烟化去，赶上阿香车，定当携手跨蟾蜍也啰。
公主，我周世显在这里吊你，你可听见么,(老旦)爷莫非就是周都尉么,(生)正是。(老旦)原来是位驸马爷。驸马爷且免悲伤，公主还不曾死，早起也在这里祭奠哩。(生)嗄～竟竟不曾死。我听见说，万岁将他斫伤一臂，立时昏绝，怎么还在,(老旦)公主伤重，
一时昏晕。嘉定府周皇亲见了，载回家去，隔了五日夜，渐渐还魂，连伤痕都平复了。(生)原来如此，这也奇了。(老旦)想是驸马爷与公主良缘未了，故有这等奇事。(生) 【山坡羊】恨迷茫，秋魂散去;苦牵缠，东风留住;美因缘，今生未酬;好氤氲，再接连枝树。且住～公主虽则重生，只是如今干戈扰攘，彼此飘流，怎得再续前盟，克谐新好,仔细思量，好难摆布也。情一缕，苍天应鉴余。我萍飘水面浑无主，还怕他石化山头为望夫。罗敷，向槐安梦[9]里呼。檀奴[10]，向菱花镜里摹。
天色已晚，高童随俺回去罢。(丑担榼介。老旦)驸马爷改日再来走走，这里是文武官员不肯来，太子二王不能来。还是驸马爷常来看看罢。(掩泪介，生哽咽介)这个自然。(老旦)正是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下。生行介)这归路好生凄惨也。 【水红花】悲风敛恨入山隅，冷萧疏，凉声啼树。夕阳如梦下邱墟，惨模糊，飞磷照路。今夜月明何处,华表鹤[11]归无，但余魂气绕平芜也啰。(同下 )
[1] 翁仲:传说阮翁仲为秦代一丈三尺的巨人,秦始皇命他守边,匈奴人很怕他。他死后,秦始皇下令仿照其形状铸成铜人。后指铜像或石像,也专指墓前的石人。
[2] 藁葬:亦作“藳葬”。草草埋葬。
[3] 榼:古代盛酒或贮水的器具。
[4] 醪:浊酒。
[5] 玉鱼:传说吴楚七国反时，楚王戊太子适朝京师，未从坐，死于长安，天子敛以玉鱼一双。见 唐 韦述 《两京新记》后因以“玉鱼”指殉葬品。
[6] 惺忪:形容刚睡醒时神志和眼睛还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
[7] 屃赑:蠵龟的别名。
[8] 黄姑:牵牛星。
[9] 槐安梦: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载，淳于棼饮酒古槐树下，醉后入梦，见一城楼题 大槐安国 。 槐安国王招其为驸马，任南柯太守三十年，享尽富贵荣华。醒后见槐下有一大蚁穴，南枝又有一小穴，即梦中的槐安国和南柯郡 。后因用“槐安梦”比喻人生如梦，富贵得失无常。
[10]檀奴:女子对丈夫或情郎的昵称。
[11] 华表鹤:晋陶潜《搜神后记》卷一:“丁令威 ，本辽东人，学道於灵虚山，后化鹤归 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 ，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纍纍。’遂高上冲天。”后以“华表鹤”指久别之人。
第九出骇遁
第九出骇遁
(净、丑、小净箭衣大帽上)
【双调*二犯江儿水】景阳钟报，只听得景阳钟报，午门同摆到。看箭衣大帽，竖上鸡毛，这冠裳新制造。
(净)俺牛金星。(丑)俺周钟。(小净)俺魏学濂。(净)主上尚未正位，我等当公具一笺劝进才是。(丑)笺已撰好，请老师台览。(出笺递净，净看介)好才调，好文章，比杨雄《美新》之论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净)中间“行义行仁，存杞存宋”一联，是晚辈添入的，周介生想不到此。(净)好，好～你二人可谓一时瑜亮。说话之间，主上早已临朝了。(四内侍仪仗引副净上)侥幸着黄袍，彤墀[1]集早朝。銮驾云摇，御鼎香飘。可认得莽英雄陕西老,(净等)臣等有劝进笺呈奏，愿主上早正大位。(副净看介)哎唷唷～亏得你们又做了许多长篇大论，还用着多少典故在内。足见忠爱美意。师师[2]庶僚，只见那师师庶僚，劝登天宝，赤紧的劝登天宝。孤家所以未坐南面，有个缘故，那传国玺及永昌钱，再也铸不成功，因此迟迟未决。(净等)我主天与人归，切勿惊疑，竟请登极罢。(副净)你们这般推戴，权且试试看，且待俺把龙亭坐个牢。
(众拥副净升位，内侍旁立，净众三呼舞蹈介。副净)今日孤家新受朝贺，百官各赐御酒，共醉太平。(内侍送酒，净众执杯呼万岁介)
【前腔】欢呼舞蹈，一会价欢呼舞蹈，御厨餐同醉饱。只愿得金瓯永保，风虎同朝，享乐荣华长老。(内猛作风雨声，众惊，酒杯落地介)(净)呀～怎的阴风惨惨，黑雾漫漫。一霎里天昏地暗起来。(副净)呵唷～好头眩。(场上放黄烟，内扮长人高丈余，青脸白衣，提锤上打副净，副净惊跌介。长人绕场下)(众扶起副净介)主上醒来。(副净渐渐醒介)哎哟哟～唬杀我也，那里来的三丈的长人，把我这头打了一下，几乎脑浆都要出来了。这个位儿坐不得，坐不得。(众扶副净坐台角介)
(杂探子执红旗急上)报„报„报，祸事到。(净)为何这等慌张。(杂)大清国举兵问罪，长驱大进，四方响应，不日就到都中了,快快整备迎敌。(净)再探。(杂)得令。(下)
(副净发颤介)刚刚这一唬，还不曾醒来，又是告急信到。这，这便如何是好,肉颤更心摇，这魂灵一半消。罢罢，这个所在，看来不是咱住的地方。牛丞相，快去传集众文武及各营兵马，定于今夜五鼓放炮起先。辎重财帛，速速装载，仍随咱往西安去者。(净应下。副净)把金玉金钞，子女全捞，待传齐众官军登程了。(净引兵将各四名，四杂推车呐喊上)(净)启我主，大众齐集，货物已装载完备。(副净)就此起行。(净、丑、小净各跨马同众行介)(合)殽函[3]旧巢，去寻着殽函旧巢。从前强盗，依旧做从前强盗。则索待秦中走一遭。(绕场同下)
[1] 彤墀:即丹墀。借指朝廷。
[2] 师师:众多貌。
[3] 殽函:殽山和函谷关的并称。
第十出探訉
第十出探訉
(生上)
【仙吕引子*鹊桥仙】帝王儿女恁般颠簸，天若有心也痛。孤云长隔楚王峰，不许我同骑采凤。我周世显前往梓殡祭奠，那守陵太监说公主死而复生，现在周皇亲家中，目下贼闯西窜，街市稍稍安静。趁此天气晴朗，首夏清和，不免到嘉定府中，探听公主消息。一路行来，你看人烟希少，骸骨累累，这乱后光景，直恁悲惨也。
【桂枝香】冤魂未送，断肢犹动。莽萧萧，残照西风;闪巍巍，尸林血塚。叹零星泽鸿[1]，吧零星泽鸿。一半是西京遗种，一半是北邙[2]春梦。遍城中，断镞无人拾，炊烟比户空。来此已是嘉定门首了，呀～怎的清冷无人，恁般阒[3]寂,俺且到里边看光景。(作走进介) 【前腔】门寒苔冻，树荒烟重。上闲阶，瘦蝶双飞，掩疏栏，残花几种,好生奇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看繁华一空，看繁华一空。寻不出桃源仙洞，但只有啼鸦迎送。难道是移居别院不成,且回到外面寻个邻人一问，便知端的。(作出介)咳～公主，俺在这里寻访，你到底在那里呵,探音容，知何日，金屋春风贮，瑶台月下逢。
且喜那边有个人来，不免迎上去问个明白。(杂车夫赶马上)(生)借问一声，这里可是周皇亲府中么,(杂)怎么不是，咱家常在他府中赶车的。(生)从前何等热闹，怎的此刻这样荒凉，连人也不见,(杂)从前做国戚，原是热闹的。岂知城破之后，有个贼将姓张，来踞了房屋。周国丈的夫人卜氏、姑媳，尽皆自缢。这些兵士把国丈百般凌辱，后来有个权
将军李姓的，见国丈十分哀怜，遂将小屋数间拨与居住。这些高堂大宇，都被贼人占去，如今贼已窜散，国丈的儿子周钟也从贼西去。这所房子就荒废了，故而这般光景。(生)我且问你，可晓得有位公主在他家里没有,(杂)是有的，那位公主前儿到彰义门外维摩菴进香，是咱的车子送去。谁知公主见了这维摩菴僻静幽雅，(生)便怎么样,(杂)他就不肯回来，情愿带发修行，如今还在菴呢。(生哭介)哎呦～我那公主呀～(杂)咦～公主与他什么相干,也要瞎哭起来，这人想是呆的。(内作马啸声)呀～呸～说了这半天，把牲口饿的慌了，且牵到周家园里放了草，喝烧刀子去。(赶马下)(生)公主，你若果然出家，叫俺怎生是了也,
【前腔】闻言泪涌，为他心痛。待皈依丈六金刚身，却孤负[4]一双玉种。叹飘零断蓬，叹飘零断蓬。早难道[5]红妆断送，青灯供奉,不在这里，俺且回去，再行探听信音便了。问芳踪，可能够同证三生果，只怕他愁消一镜容。
[1] 泽鸿:即“鸿泽”，巨大的恩泽。多指皇恩。
[2] 北邙:山名。即邙山。因在洛阳之北，故名。东汉、魏 、晋的王侯公卿多葬于此。后借指墓地或坟墓。
[3] 阒:形容寂静。
[4] 孤负:谓徒然错过。
[5] 早难道:难道说;怎么能。
第十一出歼寇
第十一出歼寇
(末国朝服色、戎装，引队子，净中军上)
【中吕引子*菊花新】九州四海望云霓，除暴安民振六师。龙虎翼新基，看长白山头王气。
鼓角声高肃将台，旗门昼静阵云开。中原父老皆安堵[1]，笑看将军天上来。(升帐坐介)本藩英亲王是也，甲申之变，明主殉国。我圣清驱逐妖氛，燕京正位。流贼李自成屡战屡北，抱头西窜，冀逃天网。辄敢负嵎，率兵二十万声言欲南京，被我兵水陆穷追，连败于邓县、武昌、九江等处。目下闯贼困守老营，本藩恭承庙算，亲统天兵，为胜国复仇，为苍生靖乱，誓必翦此朝食[2]。中军。(净)有。(末)传八旗将领听令。(净传令，内閧应介)(外红战袍老旦，黄战袍小生，白战袍小外，蓝战袍四兵，持大旗分四色随上)(合)王爷在上，末将打恭。(末)列位少礼，某等奉天讨罪，戮力同心，各宜整肃戎行，毋为民扰。(将)王爷钧令[3]，某等敢不恪遵。(末)现今贼军屡败，锐气已尽。我师以顺攻逆，乌合之众，
望风解体，乘彼计穷势迫，并力合攻，一鼓可定。今乃黄道吉日，列位各引本营兵马，前往剿灭，务擒元恶，以快舆情。(将)得令。(各跨马拥末行介)
【中吕过曲*驮环著】拥征西车骑，虎步熊飞。日炫花翎，风移锦辔。各自森严纪律，红白黄蓝，争认取、满洲军，八营旗帜。(二百姓携榼上，跪介)某等乃本地百姓，闻得天兵过此，谨备壶浆箪食，聊为野芹之献[4]。(末)生受你们，王师所过，锄暴安良，秋毫无犯，不妄取民间一物，你等各归本来去罢。(百姓叩头，欢喜下)(众合)真个是壶浆箪食，都是我苍生赤子。戎行整，队伍齐，不犯秋毫，早苏民气。(下)(副净引杂扮四伪将上) 【前腔】砍头颅，半世砍头颅，半世刀下魂啼。踏碎京都，抢来神器，谁想连番失利。一败如灰，杀得我、狠英雄望风而靡。咱李自成争雄一世，转战半生，岂料业败垂成，事荒得意。自大清兵一到，屡次摧败。咱的文臣武将和那明室的一班降官，杀伤殆尽。今日又来讨战。没奈何，只得拼着这条老命，自家领军迎战。众将官，随咱努力杀向前去。(众应同行介)逞胆力，再扬兵气，了性命，真同儿戏。金戈闪，铁甲披，炮火轰天，血磷掩地。
(副净虚下)(外等四将以次杀上，四杂以次接战。将以次杀杂下)(副净上迎战)(将)唗～李贼～你釜底游魂，刀头剩魄。天兵到此，还不下马受缚。(副净)不必多言，放马过来。(合战副净败下)(四将追下)(小末、贴、丑、杂扮百姓，荷锹锄上)(小末)我们通山县九宫山的百姓便是，自从李闯杀来，多时不曾安静，恨不得一口水嚥了这贼子才好。(贴)如今大兵征剿，那厮合当气尽了。(内喊杀，众望介)(小末)前面尘埃起处，有一个人落荒而走，倒像就是李贼。(贴)只有一只眼睛，正是他了。想被官兵杀败，要想逃命。等他到来，我们出其不意，一顿锄头铁锹，剁做一团肉块，岂不畅快,(丑)说得不错，结果了他，我们好做太平百姓。大家要放出些手段来的。(副净奔上)(众舞锹锄作剁杀介)(四将上，百姓叩见介)(将)你等何人，曾见闯贼否,(百姓)闯贼窜入山中，被百姓将他剁烂了。(将)如此你们退去，明日营门领赏。(百姓叩谢，跳舞下)(末引队子上，将稟介)启王爷，闯贼逃窜入山，被一伙百姓将他剁死。(末)托赖圣主威灵，逆渠[5]授首，众将门就此班师者。(众应行介)(合)
【添字红绣鞋】秋江手断蛟螭，蛟螭;春风影入旌旗，旌旗。同奏凯，返京师;向麟阁，画英姿。扫欃枪[6]无遗，无遗;捷报奏彤墀，捷报奏彤墀。
【尾声】同仇一雪前明耻，薄海环瀛感戴齐，共乐升平亿万世。(同绕场下)
[1] 安堵:犹安居。
[2] 朝食:早晨进餐，吃早饭。
[3] 钧令:对上级命令的敬称。
[4] 野芹之献:古人对自己的上书、建议表示自谦,称“芹献”或“献芹”。 用以自谦所献菲薄，不足当意。
[5] 逆渠:旧称反叛者的首领。
[6] 欃枪:彗星的别名。古人认为是凶星，主不吉。喻邪恶势力。
第十二出草表
第十二出草表
(老旦尼装上)草色封瑶砌[1]，花阴护石坛。春风吹佛面，龙女鬓鬟寒。老尼乃彰义门外维摩庵的庵主便是，去年四月初有位明朝的公主，来此进香。谁知他一到这里，便不肯回去，执意修行，一直住到如今。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早春时候，那公主恹恹愁病，镇日伤心。且喜今日空闲无事，不免进去劝慰一番。正是愁根须忏悔，恋叶莫牵缠。(下)(旦淡装上) 【正宫引子*破齐阵】天地浮生若梦，河山举目全非。铜雀荒台，玉箫旧馆，杜宇数声而已。一点痴魂无归束，回首茫茫故国悲，潸然弹泪丝。
(坐介)郁郁岭头花，凌霄吐芳妍。一朝惊风起，吹落千仞巅。居高堕亦重，荣悴多变迁。抚我旧时瑟，理我今日弦。哀怨结中抱，音响非从前。苍天浩无极，子怀不可宣。我坤兴公主魂离再续，臂断重联。向在周皇亲家居住，因思嘉定伯虽系国戚，实负朝廷。况周钟腆颜事贼，尤我仇敌，岂可同处。无奈屡次求死，都被周夫人卜氏救止。后来打听得这里有个维摩庵，地僻人稀，聊可栖息。因假进香为名，迳入空门，誓不回去。韶华易换，如今已是顺治二年了。且喜圣清御极，流贼荡平。先帝、后梓殡荒凉，蒙兴朝恩德，改葬如礼。国仇既雪，陵寝亦安，只是我寥落可怜，流离失所。昔日金枝玉叶，何等尊荣，此时暮鼓晨钟，十分凄恻。父兮～母兮～可晓得孩儿恁般苦恼么,(掩泪介)
【仙吕入双调*风云会四朝元】淹然逝矣～寻来梦亦稀，便呼天吁地，恨洒血成泪，夜台[2]魂未知。记当时生我，记当时生我，绣褓承香，金缕裁衣，玉洞藏娇，琼花斗丽，爱惜珍珠比。嗏～未得报春晖，石马铜驼[3]，一霎悲风起。留下我孤星曙后[4]凄，在阳间恁滋味，况没个至亲骨肉，兄兄妹妹都难寻觅。且住，我在这里菇苦含悲，那周驸马不知怎生潦倒，这情绪好难安顿也。
【前腔】伯劳燕子，东西两处飞。料一般酸楚，同时憔悴，这愁怀各自知。算寻常伉俪，算寻常伉俪，有多少玉傍香挨，鬓贴鬟依，叶共枝连，眉齐目比，拆不散同心结。嗏～一样做夫妻，离乱颠危偏有咱和你，红鸾[5]星惨悽，青鸾镜萧瑟，也算因缘一世。空空色色，画中夫婿。
记得那日饮刃之后，恍惚中见维摩佛前来救治，遂得苏醒。这殿上正塑着维摩佛像，不免拜礼一回者。(拜佛介)
【前腔】我魂销矣，无端紧护持，见慈云一片，凭空飞坠，点臂曾蒙他丹药施。咳～佛吓佛，我朱徽娖既是这等苦命，死了倒也干净，何必要救转来阿,问当初为甚，问当初为甚，
定要收转精灵，补干残尸。不许长眠，重新扶起，藕断丝偏接。嗏～国病既难医，则这粉血骷髅，何用慈悲惜,到今日，怎生安顿伊,如何结果的，一任鸾飘凤泊，磨磨难难，恁般身世。
(老旦上)幡影遮窗目，炉烟袅幔风。公主原来在此礼佛。(旦)便是，你来的却好，有话商量。(老旦)不知公主有何吩咐,(旦)我家亡国破，身无所归，意欲削发为尼，蒲团守寂，你意下可否,(老旦)这个断断使不得，公主是个贵人，况在青年。倘然披剃之后，驸马爷要来聘取，这头发如何装得上去，那时老尼就该死了。(旦)这个不妨，待我写一表章，奏闻圣上，自行声明，便无事了。取笔砚过来。(老旦)笔砚在此。(旦坐且写且唱介) 【前腔】念可怜臣妾，痛双亲永别离。常则是高天跼蹐[6]，总无计可申罔极[7]。愿从今衣化缁，但长斋绣佛，但长斋绣佛。洗除了粉黛红妆，翦去那烦恼青丝。诵一回鹦鹉心经[8]，权当做潇湘灵瑟[9]，伤往事如流水。嗏～命苦不堪提，把这没收管的人儿，葬向莲龛底，守定蒲团忏昔非，红尘早捐弃。惟望我天心鉴察，怜怜悯悯，成全苦志。
(放笔介)表已写就，幸逢不讳之朝[10]，明日亲自陈情便了。(老旦)春寒刺骨，请公主到里边去罢。(旦)
【尾声】我风前孤影无依恃，则索向慈云顶礼。敢承望大士，杨枝洒成那莲并蒂。(引老旦同下)
[1] 瑶砌:用玉砌造或装饰的台阶、地面、墙璧等。
[2] 夜台:坟墓。亦借指阴间。
[3]石马铜驼:石马，石雕的马，古时多列于帝王及贵官墓前。铜驼，铜铸的骆驼，多置于宫门寝殿之前，指京城，宫廷。
[4] 孤星曙后:即“曙后星孤”，唐孟棨 《本事诗?徵咎》:“崔曙 进士作《明堂火珠》诗试帖曰:‘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当时以为警句。及来年卒，唯一女名星星，人始悟其自讖也。”后因用为人死后仅遗孤女之典实。
[5] 红鸾:旧时星命家所说的吉星，主婚配等喜事。
[6] 跼蹐:畏缩恐惧的样子。
[7] 罔极:指人子对于父母的无穷哀思。
[8] 鹦鹉心经:相传唐代的武则天饲养过一只白鹦鹉，名叫雪衣。该鹦鹉神奇绝顶，竟会念佛教的《心经》。又一说是杨贵妃养过，见《杨太真外传》。
[9] 灵瑟:即“湘灵鼓瑟”，谓湘水女神弹奏古瑟。
[10] 不讳之朝:可直言不讳的朝代。指政治清明之世。
第十三出 访配
第十三出 访配
(末国朝服色，行装策马上)万里江山一色春，花骢踏遍软红尘。仙郎不识桃源路，却要青鸾替问津。自家一个差官便是，前日亡明坤兴公主，上表陈情，情愿髡缁[1]空王[2]，以伸罔极。圣上不许，诏求元配。但不知那周驸马现在何处，下官四处访问，未得音信，不免一路寻将去者。(策马下)(生骑马，丑执鞭随上)
【仙吕引子*醉落魄】春风依旧寒如翦，扑来人面。花魂次第都吹转，绿满瀛州，草色上吟鞭。我周世显一身如叶，半世飘蓬。喜得圣主当阳[3]，太平重现，寇氛翦灭，烽火肃清。老我西山，不碍夷齐食粟;怀人南国，未能梁孟齐眉。际此美景良辰，倍添惆怅。不免到郊外闲散一回，有何不可,呀～出得门来，光景大非昔比矣。(行介)
【仙吕过曲*二犯桂枝香】青山睡转，朱楼梦远，怕的是燕子归来，认不出旧时庭院。这里有酒楼，且上去小饮三杯，聊以破闷。(下马介)(丑拴马，随生上楼介)(生)流连，寻春望春春可怜，寻花问花花不言，意中人浑未见。登高望远，这春色直恁苍莽也。高皇陵殿，平芜远天，故侯宫苑，垂杨暮烟。算繁华已换红羊劫[4]，问涕泣谁谈天宝年[5],(副净携酒上)看花须一醉，和事只三杯，客人酒在此。(放酒下)(生中坐，且饮且唱介) 【不是路】点点山川，曾阅兴亡几万年，无更变，依然风景似从前。杏花天，香尘十里香车碾。我一片春愁欲化烟，情无限，把双柑斗酒[6]聊排遣，红栏凭遍。(末策马上) 【前腔】踪迹茫然，月老红丝那处牵,追寻遍，向绿杨阴下暂停鞭。一路寻访，人马俱乏，且到酒楼上去歇息片时再走罢。(作下马上楼介)(副净持酒上)这位爷也是饮酒的么,(末)便是。(台角预设一桌，末就坐)(副净)酒在此。(下)(末饮介)如今却往哪里去寻才好,信谁传，琼箫寂寞添清愁，玉杵[7]飘零负凤缘。绯桃颤，可曾见遇刘郎面，问他莺燕,
(内鼓乐介)(生)酒保。(副净上)爷可是要添酒么,(生)不消，我问你外边为何这般热闹。(副净)方今圣人御宇，万民和乐。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当些春三二月，这些百姓们纷纷嫁娶，故而这等热闹哩。(末)酒来。(副净)来了。(携酒保上，即下)(生)咳～民间儿女，都能配合。偏俺与公主恁般乖舛，好生枨触[8]也。(末背介)这人说到公主，莫非就是那人么,(生)
【长拍】影隔形分，影隔形分，青鸾音杳，赢得许多离怨。玉人何处，延伫怅惘，一般儿梦中良缘。料得瘦婵娟，有泪痕千点，湘筠[9]红遍。一样东风两处冷，个中恨，向谁言,各是心伤魂颤。我周世显呵，怎得个旧弦不断，破镜重圆。
(末喜介)原来正是。(见生揖介)周驸马，你作弄的下官好苦也。(生慌答揖介)小生素未谋面，怎生作弄,伏乞明言。(末)前日坤兴公主上书阙下，要削发为尼。(生惊介)嗳哟～我那公主，好可怜也。(末)幸喜圣上不许。(生喜介)嗄～竟不许，这、这还好，如今便怎么,(末)如今诏求元配，为此下官呵，
【短拍】谨奉恩纶[10]，谨奉恩纶，搜求故剑[11]，替坤兴成就前缘。四处寻觅，不想在此遇见。踏得两靴穿，才认识荆州颜面。(生)原来如此。圣恩高厚，真令人感激无地也。薄福微臣世显，当不起天意垂怜。(丑喜介)好了，有些交运了。酒保，两位酒钱快收去。(副净上，收钱下)(生)如今公主却在何处,(末)土田邸第[12]，俱已齐备。公主早迎归金屋，只待驸马一到，便当合卺[13]，就请并辔同行。(丑带马，末、生上马行介)(生)雨露湛深，正恐世显无福消受也。
【尾声】冻消融，春回转，香风引到大罗天。(末)看红杏花开近日边。(同下)
[1] 髡缁:亦作“髠緇”。指僧尼。僧人穿黑衣，故称。
[2]空王:佛教语。佛的尊称。佛说世界一切皆空，故称“空王”。
[3] 当阳:古称天子南面向阳而治。
[4] 红羊劫:古代的谶纬之说，代指国难。古人以为丙午、丁未是国家发生灾祸的年份。以天干“丙”“丁”和地支“午”在阴阳五行里都属火，为红色，而“未”这个地支在生肖上是羊，每六十年出现一次的“丙午丁未之厄”,后便被称为“红羊劫”。 [5] 天宝年:天宝(742年正月—756年七月)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被认为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最主要原因是发生了安史之乱。
[6] 双柑斗酒:比喻春天游玩胜景。唐冯贽 《云仙杂记》卷二:“ 戴顒春携双柑、斗酒，人问何之，曰:‘往听鸝声。此俗耳针砭，诗肠鼓吹，汝知之乎,’”后遂用为春日雅游的典故。
[7] 玉杵:唐 裴铏《传奇?裴航》载，裴航以玉杵臼为聘礼，娶云 仙去。后因以玉杵指求婚之聘礼。
[8] 枨触:感触。
[9] 湘筠:即湘妃竹。《初学记》卷二八引晋张华《博物志》“舜死，二妃泪下，染竹即斑。妃死为湘水神，故曰湘妃竹。”
[10] 恩纶:犹恩诏。
[11] 故剑:汉宣帝即位前，曾娶许广汉之女君平，及即位，封为倢伃。时公卿议立霍光之女为皇后，宣帝乃“诏求微时故剑”。群臣知其意，乃议立许氏为皇后。见《汉书?外戚传上?孝宣许皇后》。后因以“故剑”指元配之妻。
[12] 邸第:达官贵族的府第。
[13] 合卺:旧时结婚男女同杯饮酒之礼,后泛指结婚。
第十四出 尚主
第十四出 尚主
(内官策马上)
【中吕*驻云飞】春到蓬山，青鸟殷勤为探看。凤诏云中焕，蟾影[1]天边满。咱家一个内官便是，前明坤兴公主今日赐婚，为此前往周驸马第宅，宣扬德意，则索走遭者。欢惟愿永团圆，琴弦休断，注定因缘，月老完公案。深浅评量镜里山[2]，肥瘦猜详画里颜。(下)
(副末白须、蓝衫、披红，笑上)问我区区高寿，今年九十零九。白头曾阅兴亡，渐渐容颜老瘦。做了掌礼先生，满嘴伏以叩首。常常喊破喉咙，四六七言乱凑。替人送嫁迎亲，骗得肥猪大酒。晚年食量颇高，三碗白米不够。喜嫔阿奶[3]看见，笑得口歪鼻皱，说道‘你这老儿，倒像村牛饿狗’，今朝喜事临头，又要区区一走。红绸披在胸前，绒帽挺到辫后，不免演习威仪。(作势介)
缩头驼腰拱手，自家一个老赞礼便是。从前孔季重[4]郎中作《桃花扇》传奇，把我派了一个脚色，同了侯朝宗这起名士，厮混了一场。如今有个姓黄的秀才，他自号“茧情生”，新打了一部《帝女花》乐府，又把我硬扯在里头，做个赞礼。我老人家东呼西唤忙个不了。倘然两本戏一同唱将起来，要用孙行者分身法才好。可知那茧情生年纪轻轻，不去读墨卷，做试帖诗，偏弄这些笔墨。不知他有甚好处弄出来,(内)你晓得他为甚做这部《帝女花》,(副末)他说道，中天揖让，那商均的妹子，夏禹王不曾替他嫁个郎君;三代征诛，那殷受
的女儿，周武王也不曾为他赘个夫婿。我熙朝待前明的恩德，别的也说不尽，即如坤兴公主这桩情节，已是上轶虞夏，远迈商周，连他也凭空感激。所以做这本乐府，无非歌咏盛德的意思。(内)原来如此。今日是公主驸马团圆，你怎还不去当差,(副末)不错，吉时将到，大家们走动哩～(内鼓乐，四杂各捧金币。贴、小丑、小旦、老旦，分满汉装行上) 【前腔】仙仗云排，官綵天衣金缕裁。宝镜珊瑚架，玉珮芙蓉带。(副末)你们都齐了么,(众)都已齐集了。(副末)列位，区区做了一世的赞礼，那招驸马的仪注[5]，不曾看惯。少停有些不在行，休得取笑。(众)这个不计较，只是你说的四六要切贴些才好。(副末)有几句现成话儿，已念熟了。(众)如此我们一同前去。(合)来，送上凤凰台，看他兴拜。酝酿温柔，春色真如海。连理枝儿一处栽，并蒂花儿一处开。(同下)(丑袍挂下) 【前腔】主仆相依，历尽艰危与乱离。忽地生欢喜，好运从今起。我高义跟驸马爷吃了好些苦，谁知今日驸马爷奉旨完姻。土田钱物，赐予无算，就是这所第宅，好不宏敞哩。咦～楼阁亘云霓，下临无地。月幌[6]烟扉，身在蓬壶里，苦极甘来信有之，天上人间判云时。那边有几位大人出来，俺且在此伺候。(外末、小生、小外补服上)
【前腔】钿毂如云，玉管瑶笙天半闻;织女工裁锦，王母亲调粉。(外)列位请了。(众)请了。(外)坤兴公主和周驸马今日团圆，天恩优渥，真亘古未有也。(众)正是。(分坐介)(合)婚旧主，做新人，补全离恨天。帝输钱，竟代牵牛聘。沁水恩波荡远春，好替湘妃完泪痕。
(外)我等就在这里料理婚事，且等合卺之后，一同回去。(众)正该如此。(内鼓乐，副末引四杂侍女上。四杂置金币桌上，同贴等分立两旁。副末见外等叩头介)各位大人在上，老赞礼叩头。(外)良时已届，就请新人行礼。(副末应起立，赞礼介)伏以乘凰扇引，定情于改朔之朝;金犊车来，降礼于故侯之第。人非鹤市[7]，慨紫玉[8]之重生;镜异鸾台，看乐昌之再合。敬请平阳贵客，月殿嫦娥，升堂行礼。(外等起立，内细乐。生补服华装，旦冠帔堆红，小旦、贴张扇扶上)(副末)请二位新人叩谢天恩。(生、旦望北同拜，副末兴拜毕)(生、旦起介)(副末)请二们新人交拜。(生、旦对拜，副末兴拜毕)平身。(生、旦起立)(副末)送入洞房。(贴等四侍女执灯、持扇，拥生、旦下)(丑)各位到外边吃喜酒去。(引副本、四杂下)(外)新人已入洞房，明日再来贺喜罢。(众)我们可以回去了。(合)
【前腔】金屋藏花，不数仙人萼绿华[9]。月上琉璃瓦，春入鸳鸯斝。他，今夜绿窗纱，衷怀各写，苦乐悲欢，急切无从话。难得熙朝礼数加，犹恐相逢梦里差。(同下)
[1] 蟾影:月影;月光。
[2] 山:指眉山，古代以眉如远山形容女子之眉。
[3] 阿奶:对年老妇女的通称。
[4] 孔季重:即孔尚任。
[5] 仪注:制度，仪节。
[6] 月幌:月光照耀的帷薄。
[7] 鹤市:据汉赵晔《吴越春秋?阖闾内传》载:吴王阖闾有女，因怒王而自杀。王痛之，厚葬于阊门外。下葬之日，王令舞白鹤于吴市中，令万民随而观之，还使男女与白鹤俱入羡门，因发机以掩之，杀生以送死。后即以“鹤市”别称姑苏 ，即今江苏省苏州市 。 [8] 紫玉:传说中春秋时吴王夫差小女名。亦名小玉。据晋干宝《搜神记》载:吴王夫差小女紫玉，年十八，悦童子韩重，欲嫁而为父所阻，气结而死。重游学归，吊紫玉墓。玉形现，并赠重明珠。玉托梦于王，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而没。后遂用以指多情少女。 [9] 萼绿华:传说中女仙名。自言是九嶷山中得道女子罗郁。晋穆帝时，夜降羊权家，赠权诗一篇，火澣手巾一方，金玉条脱各一枚。见南朝 梁陶弘景 《真诰?运象》。
第十五出觞叙
第十五出觞叙
(丑上)秋水楼台淡入烟，此中只合住神仙。碧栏杆外晓阴散，一树桂花香可怜。俺高义便是。我家驸马爷与公主娘娘，完姻多时。那位公主娘娘，虽处欢娱，仍然愁闷。神伤言外，恨锁眉尖。今日天色澄清，秋容疏爽，驸马爷命俺在后花园安排酒筵，与公主娘娘把杯遣兴。只索在此伺候。(生、旦携手，侍女满汉装随行上)
【北中吕*粉蝶儿】帘幕秋凉，画眉痕旧时宫样，倩寒波替照新妆。病丰神，愁影子，镜中摇扬。步转衣香，恁西风吹来鬓上。
(生)公主，下官和你二人，烽烟踯躅，蓬絮飘零，备历艰辛，终成眷属。天心怜悯，这因缘非比泛常也。(旦)正是。妾身九死一生，断缘再续，兴言及此，真觉悲感交集矣。 【南泣颜回】提起便心伤，十六年中苦况。勘除梦幻，早拚祝发[1]空王。恁蚕丝未尽寿阳梅[2]，再现优昙[3]相。溯前情异样酸辛，(掩泪介)到今朝才能依傍。
(生为旦拭泪介)公主不用惆怅。当此秋光明净，正该消遣，和你小饮一回罢。高童，酒筵可曾齐备,(丑)齐备了。就请驸马爷、公主娘娘上宴。(生)如此取酒过来。(丑、侍女送酒)(生、旦并坐，对饮介)(生)公主
【北石榴花】可怜你袅亭亭宽透玉罗裳，镇日价珠泪洗红妆。俺与你银尊同泛碧霞觞，良辰有限，暂解回肠。况且你弱不胜衣，瘦如无骨，更须保重。则一副瘦身裁，则一副瘦身裁，
怎能担得愁千样。花前酒后，要寻欢场。(照杯介)虽则是变沧桑，虽则是变沧桑，风和月，仍无恙，权抵做旧时歌舞北花房。
公主请干一杯。(旦)请。驸马，你虽百般解劝，争奈妾身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想起那甲申之变，兀的不心痛欲碎也呵～
【南泣颜回】那时杀气满陈仓，帝后残尸血葬。香消半臂，痴魂同见高皇。死灰未冷，苦韶华偏要阎罗赏。愧西门杀贼秦休[4]，趁东风来嫁周郎。
(生)这也难怪公主。咳～我周世显忝膺甥馆[5]，碌碌半生，未酬犬马之劳，徒作黍禾之叹，好生惭愧也。(起立作势唱介)
【北斗鹌鹑】猛想起闹纷纷蚁溃蜂屯，闹纷纷蚁溃蜂屯，乱攘攘狐群鼠党。不能做烈轰轰柴绍[6]提军，气昂昂淮阴拜将。只看着紫燕黄鹂泣上阳，累了你花一朵受风霜。到今日呵，刚落得恨悠悠精卫烦冤，恨悠悠精卫烦冤，苦凄凄姮娥[7]小像。
清谈许久，公主再饮一杯罢。(旦)妾不胜杯杓，还是驸马请。(生)既如此，高童撤去杯盘者。(丑应，撤席下)(生)我们携手庭中，一玩秋色何如,(旦)也好。(生携旦手看介)呀～公主，你臂上红丝一缕，伤痕宛然，教人好痛杀也。(旦)那时臂断魂消，自分永斩尘缘。岂意重侍帷帐。(生)公主饮刃之后，怎生光景，可还记得么,(旦)记那日呵， 【南扑灯蛾】血盈盈胭脂染绣袍，梦沉沉丝灵透罗幌。云漠漠夜台随风去，雨绵绵落花催葬。(生插白)可有药饵医治,(旦)远迢迢兔儿药臼，冷清清月魄堕微茫。(生)后来如何苏醒,(旦)闪摇摇慈悲一现，惜惺惺，把旃檀[8]烧做返魂香。
(生)原来如此。可见我二人婚姻，真有前定也。公主，俺和你凄凄苦语，未免花月笑人。还宜展放幽怀，删除愁病才是。(携旦缓步介)
【北上小楼】呀～你看那芙蕖底文鸳[9]两，梧桐底幺凤双。俺与你下了香阶，扶上红桥，绕转回廊。看着你态倦眉颦，看着你态倦眉颦，鬟寒肩瘦，难胜偎傍。只好做天仙供养。
(内作风声，旦怯颤，侍女扶介)(生)公主怎的发颤,莫是着凉了不成。(旦)妾病矣。(生)却怎的来吓,(旦)
【南扑灯蛾】闷闷的无聊感伤，忽忽的无端惆怅。萧萧的秋影凉，恹恹的春梦长，当不起淅淅飒飒惊风儿送响。(生插白)可要安寝否,(旦)眼睁睁无须睡乡，(生)难道有些醉了么,(旦)事了了醒透肝肠，事了了醒透肝肠。(生)毕竟是何缘故,(旦)只觉得酸酸楚楚难言病样，瑟瑟的残魂恐逐杜兰香[10]。
(生)咳～才得欢聚，怎生又病起来。园中清冷，我们里边去罢。(旦)驸马请。(生)公主请。(扶旦行介)
【南尾声】好夫妻半载相依傍，(旦)素女秋寒不耐霜，(生)还望那梦里瞿昙[11]替他除病障。(同下。二侍女随下)
[1] 祝发:削发出家为僧尼。
[2] 寿阳梅: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有“梅花妆”之典故。
[3] 优昙:指优钵昙花。佛教认为优昙钵开花是佛的瑞应，称为祥瑞花。 [4] 秦休:指秦女休，出嫁为燕王妇，手刃仇敌，替家族报仇。
[5] 甥馆:指女婿。
[6] 柴绍:唐高祖李渊的女婿，娶平阳公主为妻，战功卓越。
[7] 姮娥:指嫦娥。
[8] 旃檀:即檀香。
[9] 文鸳:即鸳鸯。以其羽毛华美，故称。
[10] 杜兰香:神话传说中的仙女。
[11] 瞿昙:释迦牟尼 的姓。一译 乔答摩 (Gautama)。亦作佛的代称。
第十六出医穷
第十六出医穷
(副净上)
【中吕过曲*缕缕金】风炉暖，草根香，何曾谙药性,骗他娘。冤鬼知多少，不堪算帐。若然起死有神方，扁陀寿无量，扁陀寿无量。
学生崔名贵，是本京有名医生。门条高贴，大书三世祖传。家学低微，小可十分儿戏;虚排架子，必须靴帽双辉。要做忙来，常坐轿车一辆。八仙的吕祖，拏来挂在壁间;五帝中的神农，将就摆他桌上。要想锅里暖暖，须得街头跑跑。五瘟鬼真是神交，每每送些生意;十殿王最无情面，常常坍我招牌。只因我崔名贵看脈不真，用药太猛，时要闯祸，人家就叫我做催命鬼。我说你们不用取笑，世界上挨挨挤挤，如何容得下,总要替他开发了结，所以催
命尽管催命，名医还是名医。只是这几日生涯清冷，柴米有些不济，着实愁闷。不免到佛前点一枝香，保佑弄出几个病人来玩玩才好。(作点香介)(末上)
【前腔】无名证，不离床。若还医得好，除是请纯阳[1]。自家驸马爷府中一个院子便是。因公主有病，要延请医生，这里有个崔名贵，颇有声望，不免请他一走。来此已是他家门首了。(扣门介)崔先生，在家么,(副净应介)外边敲门，有些意思。(开门介)原来是位老哥，请里边坐。(末)请。(进坐介)(副净)老哥到此，不知有何见教,(末)先生听启。(副净)愿闻。(末)驸马周爷府闺房有恙。(副净)嗄～原来是驸马爷府中，可是公主欠安么,(末)便是。只为绣帷中憔悴病红妆，因此特来奉请，先生你回春手早光降，回春手早光降。
(副净)哥，你来的不凑巧，偏偏今朝不得空。李大人署中病了少爷，张大爷府里病了小姐，来请过几次，都没有去，只好改日来看罢。(末出银封介)公主病重，必得先生速去，这是聘金请收了。医好之后，再行酬谢。(副净接银介)哎唷唷～不敢不敢。既是这样说，没奈何只得同去。你且少坐，学生里边去去来。(背看银介)咦～倒有五十两头。(下即上向内介)有人来请看病，须要登号，不可失记。(内应)(末)先生就请同行。(副净)请，请。(同出介)(副净作掩门介)(行介)老哥，你可晓得公主害的甚么病,(末)先生看了脈，自然明白。(副净)呀～呸～如今脈理，那个看得真来，都不过听人说说病源，写几味药吃吃，还无大害，若是病源不先说明，便要看出祸事来了。(末)怎的祸事,(副净)那，
【西江月】不过乱拳瞎碰，只消随意开方。本来火证用煨姜，吃得鼻红直放。鼓胀[2]三钱熟地，伤风一两人参。有胎认做是停经，皮里婴孩打挺[3]。(末怕介)嗳哟哟～好杀手，好杀手。(副净)所以你对我说说的好。(末)我在外边当差，也不知其细，中听他们传说。(副净)怎样说法,(末)说公主呵，
【剔银灯】常则是神情惝恍[4]，茶和饭全然不想。(副净)身体如何,(末)他癯仙[5]冷卧罗浮帐，瘦得来梅花一样。(副净)心绪觉得怎么样,(末)悽怆，眉梢不扬，只觉得愁多恨长。
说话之间，已到府中了。(同进介)(丑上)哥，医生请到了么,(末)这位便是。(丑)就请先生到里边看治。(引副净下)(末独坐捋须介)这个医生，未曾看脈先问病源，也算名医。那些无名之医，想来说了病源，他还不明白哩。且看他出来说些甚么,(丑同副净上)先生请坐开方，我有事，不奉陪了。(副净)不敢。(丑下)(末)先生看公主是何病证,(副净)据你说来，据我看来，竟是伤心之证。(末)怎生医法,(副净)老哥，你说呆话哩～各样病都好医治，独有那伤心之病，千古无人医得。(末)虽则如此，到底开个方儿才好。(副净)也罢，且写几味药，吃了好再看罢。(坐写介)
【前腔】平肝气，郁金须放;清心火，湖莲一两。再把那丁香荳蒄都添上，要甘草调和各样。(写完介)方已开好，老哥吃来不好，这个病原是死证，于我无涉。倘然吃好了，是学生的功劳，谢礼要格外帮衬。(末接方介)这个自然。(副净)须偿黄金白镪[6]，报答我回生妙方。
学生事忙，告辞了。(末)有劳枉驾。(副净)好说。(走出介)咳～公主，你只怕去日苦多来日少。(末)喂，先生，你休得别时容易见时难。(分下)
[1] 纯阳:传说中神仙 吕洞宾 的别号。亦称“ 纯阳子 ”。
[2] 鼓胀:中医学病症名。指由水、气、瘀血、寄生虫等原因引起的腹部膨胀的病。 [3] 打挺:指头颈用力向后仰，胸部和腹部挺起。
[4] 惝恍:失意;不愉快。
[5] 癯仙:骨姿清瘦的仙人。
[6] 镪:穿钱的绳子。引申为成串的铜钱。也泛指钱币。
第十七出 香夭
第十七出 香夭
(二侍女扶旦病装上)
【越调引子*霜天晓角】红尘草草[1]，容易催人老。一十馀年幻泡[2]，残生恋到今朝。
(恁几坐介)神伤病不支，无计松眉宇。花瘦已难禁，隔帘又风雨。我坤兴公主自赋桃夭[3]，初周星燧[4]。芳华易歇，弱质难坚。悲来填膺，病深透骨，这几日渐渐支持不住。忧能伤人，我不复永年矣。侍女，驸马爷因何不见,(侍女)今日到维摩庵中，替娘娘祈福去了，想就回来的。(旦)咳～祈他则甚，总是要死的。这光景有限，能多见一刻也好，怎生又去了吓～
【越调过曲*小桃红】丝魂有限早应消，那更有医苦难的慈悲到也。昙花影子，偶然一现弱根苗，何必要苦牵牢。枉了你爇心香，叩神曹。好夫妻，终有日因缘了，也算将来没甚难拋。只苦的病潘郎，又为我鬓丝凋。(伏几睡介，生忧容上)
【下山虎】腰围暗小，泪点偷拋，不许他知道。药烟细摇，问帘内人儿，可还安好,下官因公主病重，向维摩佛跟前，替他祈祷。一路回来，心烦虑乱。咳～看他病象，多分是不起的了，怎生是好,(泪介)埋怨东风长恨苗，看庞儿容渐槁，看身儿肌渐消。只恐西施葬梦随雨飘，长簟无人慰寂寥。
这里已是卧房了。(作进介)公主此时可好些么,(旦醒看介)驸马回来了么,(生)回来了。(旦)驸马，妾荷君眷爱，莫罄深情。只是苦命难留，残生就尽，不能复侍巾栉[5]。妾实负君，死后幸勿以妾为念。(生泪介)公主休得如此，少不得过几日就痊好了。(旦)难矣。
【五韵美】劝儿郎，休伤悼，今生今世缘尽了。睡乡中难禁的梦儿觉。(生)还得挣扎些才好。(旦)絮飞花落，熬不过月残风晓。妾死去别的也无牵挂，不过是君肠断，妾命拋。算只有一载夫妻，恩情难报。
驸马，妾父皇母后的梓宫，蒙熙朝盛德，合葬于田贵妃寝园。妾死之后，可将骸骨，即窆[6]寝园之傍。不可忘了。(生)公主这些事不用预愁，还是养养神罢。(旦泣介) 【五般宜】当日个撇爹娘，影离梦遥，今日个伴爹娘，墓连土交。免了我冷魄逐风飘，也得个父母儿女黄泉依靠。则一片白杨青草，有莺啼燕吊。还望你做半子的儿夫，到清明来祭扫。
(生哭)(旦昏晕，生扶往介)呀～怎的晕去了。公主醒来～
【山麻秸】(换头)这瘦骨轻难抱，为甚么气弱声低，影颤魂摇。(旦醒介)(生)好了，有些醒转来了。苗条，风摆住似一片柳丝定了。只见那云鬟微动，月眉徐展，星眼斜飘。(旦低唱介)
【蛮牌令】苦海急难超，欲去重留牢。(生)公主醒来么,(旦)痴怀犹恋恋，絮语恁叨叨。驸马由我去了罢～(生)这是如何舍得,你好忍也～(旦)咳～还望你心儿上将奴撇拋，另觅个好新人锦帐藏娇。郎情厚，我无福消，只待化衔泥乳燕向君屋营巢。
(生呜咽介)(旦)我好恨哪～(生)公主待恨谁来,(旦)妾当饮刃之后，竟自死了，岂不干净。如今转多挂碍，则一条苦命怎生要做两起死吓～
【黑麻令】既然是免不过花憔月憔，问当初为甚要仙曹[7]鬼曹。留下这不尽的愁苗恨苗，何若是不见檀郎，也免得他魂消魄消。到今日烟飘絮飘，硬丢开鸾交凤交。梦儿中顷刻恩情，吹断了琼箫玉箫。
(昏晕介)(生)不好了，又晕去了。侍女们快扶娘娘到里边去。(侍女扶旦下。哭上)公主扶到床上，气便绝了。(生)嗳哟～痛煞我也。(哭晕，侍女扶介)(生醒唱介) 【江神子】(别体)你此后魂儿何处招,送蟂矶[8]一片灵潮。怎禁得泪珠滚出心苗，满庭风雨叫鸱鸮。不知他冷泉台可到。
(侍女)驸马爷且免悲伤，夜已深了，到里边去安息片时，明日好料理后事。(生哭介)我的公主呵～
【尾声】画楼剩有孤灯照，冻巫山楚云飞了，只守定一被春寒直醒到晓。(掩泣下，侍女随下)
[1] 草草:骚扰不安的样子。
[2] 幻泡:佛教语。比喻事物虚幻无常。
[3] 桃夭:《诗?周南》有《桃夭》篇，赞美男女婚姻以时，室家之好。后因以指婚嫁。 [4] 星燧:星火，小火点。
[5] 巾栉:巾和梳篦。泛指盥洗用具。引申指盥洗。
[6] 窆:下葬。
[7] 仙曹:仙人的行列。
[8] 蟂矶:地名。矶上旧有灵泽夫人(俗传即三国时刘备妻、孙权妹)祠。
第十八出魂游
第十八出魂游
(二仙童执幢幡[1]引末上)
【西江月】冉冉落花今古，茫茫流水西东。一团春梦晓云空，蝴蝶飞来上塚。俺维摩居士是也。今日散花天女尘劫已完，当升上界。诚恐痴魂未悟，觉路难寻，为此前往接引，则索走遭者。(仙童引末下)(魂旦上)
【正宫引子*梁州令】东风吹梦出秦楼，向空处遨游。思量往事怕回头，情脈脈，魂瑟瑟，恨悠悠。我坤兴公主与周郎一载良缘，百年永诀，离魂惝怳，冥路迢遥。出得门来，一望无际，却往那里走才好。我且顺着性儿行去便了。(行介)
【正宫过曲*雁鱼锦】趁蟾辉来从碧落游，蜕蝉衣离了红尘垢，有一片夜云遮前后。忽听暗风过树飕飕，鬓丝儿已先做凉秋。前面有些楼宇，好象到过的，怎生恁般萧瑟,凄凉歌舞休，零星几点。金谷园中柳，是那处宅院,满阶影厚，不想就是嘉定伯府中，这光景好难堪也。伤心华屋山丘[2]，问故侯家世，一种种归乌有。青门瓜瘦[3]，莽寒烟一迳狐狸走。
(鬼卒打丑上，丑叫苦介)(鬼)周钟，你生前欺君负国，造恶万端。如今你的家私和箭衣大帽那里去了,(丑哭介)作孽也，不是我一个，还有张缙彦、魏藻德那班人，怎的单叫我受苦。(鬼)不须记挂，少不得都来奉陪的。(打丑下)(旦)那不是周钟么，好怕人也。活现出前因后由，才信着生荣死愁。
你看远远望去，祥烟缥缈，佳气葱茏，是好去处也，且信步往前头。仙世界飘然如上瀛洲，思量似曾经逗留。呀，那边却是东华门，一路进去，便是我的旧宫了。当日里曾向那十二栏
的凤台酣春睡，今日里回想着十五载的鸿泥[4]如梦游。不免闪进东华门去。(欲入介)(二门神黑白脸，盔甲上)常为门外汉，同是画中人。来的莫非是坤兴公主么,(旦)正是。(门神)方今圣人御宇，禁苑肃清。公主未便进去，请别处仙游罢。我神去也。(下)(旦掩泪望介)咳～这个所在竟不能再到了么,回头，欲去还留，不许我痴云再返蓬莱岫。怅望徘徊，眼穿肠断，苦忆儿时粉碓妆楼[5]，看花停绣。上阳莺燕，还记得旧时人否,父皇母后，不知现在何处,我且回身寻将去者。可怜我生前靧[6]面惟红泪，只怕他地下思儿都白头。
(场上设牌，方挂思陵匾额，旦看介)原来这里就是思陵了。(生挂帝服，正旦后服，内侍随上)孩儿，怎么你也到了这里。(旦牵衣哭介)我的爹娘，一晌却在那里,叫孩儿想的好苦也。(同抱哭介)(旦)生离死别难沾乳鷇[7]，常常的寻来梦里，总不见爹母，把残躯硬丢，闪的似雏鸦失巢无处投。
(内金鼓，副净扮魔王持刀冲上)(生、正旦、内侍避下)(副净扑旦，旦惊避介。二金甲神提锤上)唗～逆魔休得无礼～你在下界残害生灵，死有余辜，此时还敢猖獗。(打介，副净举刀拒敌介，神合战擒副净锁下)(旦)哎哟～唬煞我也，父皇那里,母后那里,(哭介)怎的都不见了,为甚么妖氛影里慈云散，不带我孩儿同走。空对着一个荒丘，俺只道活时望帝阴阳隔，谁晓得死后寻亲也道路悠。且住，我在这里凄凄楚楚，不知周郎此时若何悲痛,不免回到家门，再去看他一看。(作回头介)哎哟～回首茫茫，尘障蔽目，已无归路，但有去程，如何是好,(泪介)冷烟厚，香沉沉云昏雾稠。待寻访没因由，剩茫茫遗恨，堆满心头。鬼门关离魂未勾，望夫山问声可有,走不尽冥途脩。
(闷坐介，仙童引末上)仙无不死草，佛度有情人。(见旦介)公主起来。(旦起介)原来是位菩萨，弟子误入迷途，伏望菩萨指引。(末)公主，你本是众香国散花天女降凡，此时俗缘已满，应得归真，俺来接你回去。(旦福介)多谢我佛。(末)就此同行。(二仙童前导，末挥麈引旦行介)(旦)从今是蓬山此去无多路，则索要重转仙人白玉楼[8]。(众引旦下)
[1] 幢幡:指佛、道教所用的旌旗。
[2] 华屋山丘:状丽的建筑化为土丘。喻兴亡盛衰的迅速。
[3]青门瓜瘦:汉长安城东南门。本名霸城门，因其门色青，故俗呼为“青门”或“青城门”。 门外旧出佳瓜。
[4] 鸿泥:鸿鸟在雪泥上留下的爪印。比喻往事的痕迹。
[5] 粉碓妆楼:清吴伟业《萧史青门曲》中有“粉碓脂田县吏收，妆楼舞阁豪家夺。”之句。 [6] 靧:洗脸。
[7] 鷇:须母鸟哺食的雏鸟。
[8] 白玉楼:传说唐诗人李贺昼见绯衣人，云“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遂卒。见唐李商隐 《李长吉小传》。后因以为文人逝世的典故。
第十九出殡玉
第十九出殡玉
(仪从引生素服，策马行上)
【仙吕入双调过曲*双玉供】柔肠刀割，问青天如之奈何,五更风吹醒庄周，一江云冷掩湘娥。下官周世显，与公主绮梦才圆，芳容顿杳。银台窃药，想奔月以何年,金殿煎香，思返魂而无术。伤心莫罄，遗挂徒存。蒙圣朝恩德，筮于三月之吉，赐葬于彰义门外，谥曰长平。今乃公主窀穸[1]之期，一路行来，前面已是墓门了。(泪介)咳～公主，你先寻结果，单剩下凄凉故我。一丛新树盖坟坡，三月杨花扑面多。(行到介)
(丑上)启驸马爷，公主娘娘已经登穴，候驸马爷你奠过了，便当对墓哩。(生作下马，丑拴马。生祭奠介)嗳哟～公主，下官和你半世凄凉，一年静好，方圆偕老，遽作离弦。今日瘞玉深深，埋香郁郁，决然舍去，何天夺我之速也。(哭介)
【摊破金字令】一场夫妇，好梦如云过;半堆尘土，别恨如烟锁。清冷泉台，亏他独卧，自念浮生有尽，鸳鸯塚大，待添入无聊人一个。(丑)祭奠已毕，役夫们就此封墓哩。(四杂携锹锄上，作对墓介)(生)我那公主，从此不能再见了。落日动悲歌，飞花委逝波。命薄如罗，世短如梭，莺儿燕儿也为你哭。(四杂)墓已封好。(丑)到外边领赏去。(四杂应下)(外、末、小生、小外素服上)(外)岂知昔日催妆客，(末等)即是今日送殡人。(外)来此已是长平公主墓门，一同进去。(进介，生接见介)各位大人辱监，下官有失远迓。(外等)公主今日赐葬，某等特来一拜。(生)不敢。(外等同拜毕，分左右各坐介)敢问都尉君，公主尚在青年，不知因何病证，遽尔夭逝,(生)他的病根，说起来好可怜也。
【夜雨打梧桐】回肠结，遗恨多，镇日价锁双蛾、泪成河，总为家亡国破。本是精神有限，那禁这样消磨,年灾月眚[2]竟难避过，一霎里兰摧絮化完因果。(拭泪介)列位大人呵，不提犹可，猛然念及，止不住心儿痛，难言病若何。
(外等合)煞是可怜。只是事已如此，都尉君尚宜节哀珍重，不可过于伤悼才是，我等告辞了。(起行，生送介)改日谢步[3]。(外等)岂敢，秦箫[4]吹断续，楚挽哭沧浪。(下)(丑带马上)葬事已毕，请驸马爷回府。(生上马欲行介)
(老旦尼装上)青山埋艳骨，白发吊红颜。(见生介)都尉爷在上，维摩庵老尼叩头。(生)起来，你因何到此,(老旦)从前公主娘娘在小庵住了多时，今日闻得安葬，特来磕个头儿。(向内叩头介)(生)维摩庵离此不远，公主的坟墓就派你看管，香火月钱，随时给发，须要在意者。(老旦)老尼理会得。正是列刹[5]皇姑寺，驮经内道场。(下)(生欲行，回首介)公主，俺去矣。(策马，仪从引行介)(生)咳～你看春色阑珊，夕阳黯淡。这些风景到了愁人眼中，那一件不增悲感也呵。
【摊破金字令】(换头)只见那东风摆柳，春寒逼绮罗;只见花啼脸粉，山蹙眉蛾，看将来无一可。料荒土垄中，也应念我，便今夜梦魂相过，还怕他更漏[6]无多，黄昏近也人奈何。
(到介)(生下马，仪从暗下，丑向内介)驸马爷回第么,(二侍女携烛上，置案即下)(生进坐介)(丑牵马介)这一日辛苦得够了，如今我的戏文已完，要去睡觉哩。(下。内起更场上，设帐幔介)(生)呀～天又夜了么，这灯儿好不耐烦也。(剪灯介)灯呀灯，公主在日，我两人形影相依，你也看见的，怎生今夜单对着我一个下,你能够照我的梦儿到公主那边去么,(泪介)咳～灯影淡银荷[7]，衣香散锦窝。独自个被角寒拖，枕角虚摩，回头细看，那曾见他,(欠伸介)一时疲倦起来，且睡觉则个。(入帐睡介)(内二更，二仙童上)引归香世界，去会玉婵娟。周都尉随俺去来。(生帐后徐行上)
【夜雨打梧桐】传呼急，为甚么，仔细问谁何,漫猜他，莫是那人寻我。(见介)呀～二位仙童何来,(仙童)某等奉维摩佛之命，引都尉到众香国去，听释迦如来说法。(生)他说道空王宣召，同去听说波罗，莲龛许我参一座。且住，众香国非人间也，如何能到,莫非在此做梦么,(童)然也。到了众香国，自然就醒的。(生)这也由他，但不知此去能见公主否,(童)公主先在那里，早已归真了。(生喜介)原来也在那里，如此快些同去。(同行介)(生)他灵山会上，早证了菩提果，愁城顿破。今夜里则索要指月[8]窥金粟[9]，因风想玉珂[10]。
[1] 窀穸:埋葬。
[2] 眚:疾苦;病。
[3] 谢步:亲友前来拜访或庆吊，事后赴其家回拜表示感谢，称“谢步”。 [4] 秦箫:传说 萧史 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后两人俱仙去。见汉 刘向 《列仙传》。
[5] 列刹:谓托身寺刹。
[6] 更漏:古时夜间凭漏壶表示的时刻报更,所以漏壶又叫更漏。
[7] 银荷:指银质荷形的灯盏或烛台。
[8] 指月:佛教语。以指譬教，以月比法。
[9] 金粟:桂花的别名。因其色黄如金，花小如粟，故称。又一说指“金粟如来”的省称。 [10] 此句出自杜甫《春宿左省》。
第二十出 散花
第二十出 散花
(场上悬众香国匾照，首出扮罗汉引净上)
【北仙吕*点绛唇】点点尘寰，茫茫觉岸[1]，从旁看，儿女悲欢都要慈悲管。生是何方来，死是何方去;去来成古今，来迳即去路。俺释迦如来是也，今因散花天女，劫满归真，恐他痴恨未捐，再生魔障，为此在众香国广设法场，登坛棒喝。并着维摩居士，引侍香金童梦魂到此，一同听讲，敢待[2]来了。
(末引生、旦上)玉女摇仙佩，金支渡法航。已到众香国，天女、金童，过来叩见佛爷。(生、旦拜净介)(净)你二人趺坐[3]两旁者。(末)今日我佛说法，维摩引众天女同来散花，以博莲台一笑何如,(净)使得。(末)欲醒繁华梦，须看顷刻花。(下)(生、旦)敢问我佛，世上为人，荣枯异境。偏我二人恁般苦楚，乐少苦多，是何因果,伏乞指引迷津，免致沉沦魔道。(净)今日才知做人的苦处么,咳～做了人是那一个不苦的,听俺道来， 【混江龙】猛可[4]的长绳牵绊，全身尔钻入大疑团。醉乡里更番厮混，戏场中打个攒盘[5]。男配女，女嫁男，把月老忙来无脚走。人做鬼，鬼为人，叫阎罗看得也心烦。父生子，子生儿，形随气现。你怜我，我怜他，茧作丝环。最好的小孩子，无嗜欲，本来面目;到得那大来时，弄机械[6]，另换心肝。捏定了细竹管，猛窥天，也合得亮光微透;套住了闷葫芦，乱跳圈，少不得筋斗难翻。一班儿抢乌帽，不过是妻封子荫，祖荣宗显;打伙儿夺黄金，只想要身肥腹果，脑满肠宽。黑暗里，终终有时烟消日出;下场头，怎禁的酒散歌阑。塑的像何曾坚固，借的屋须要偿还。纵然是贤子息，真孝顺，保不住爹娘千岁;便算有好交情，尚气义，那曾见朋友同棺,本来是幻根苗，色色空空无定准，有甚么难交代，牵牵扯扯不能完,
(生)富贵繁华，既如梦幻泡影，那些人怎生要赶着他呢,(净)这原可笑也，装了个雪狮儿，胖着脸，只怕的汤中打滚;剪出那纸老虎，张着牙，当不起火里来钻。(旦)世上儿女之情，可是真的么,(净)假也。配了个好夫婿，偎偎抱抱;拥着个俊娇娥，袅袅姗姗。则见那哥哥妹妹，挨挨擦擦，说不出疼疼热热，喜喜欢欢。这壁厢，舔着蜜、搓着粉、嗅着
香，笑吟吟蚁醉瑶台芳信透;那壁厢，断了钗、坠了珠、碎了玉，冷清清鸟啼金谷落花寒。守定了俏癯仙，可知道罗浮梦境，早逐着晓烟空;硬拖牢假神女，怎晓得巫山云气，容易的游丝断。雨葬了玉门关、胭脂井[7]、马嵬坡，问不出三千粉黛;风吹倒结绮楼、广寒殿、望仙台，靠不住十二栏杆。可怜人，枉了你百般贪嗔痴爱;真情种，受用着几味的苦辣盐酸。无为有，有为无，嘱咐他槐南春色休留恋;境生情，情生境，只算是水中明月小团圞[8]。(生)功名气节，可还悠久,(净)果然是读书透，见事明，擎天铜柱支倾厦;那怕他紫海翻，黄河倒，沉江铁锁镇狂澜。一个身，肩挑着五常百行;数粒米，手摆出四渎三山。虽则是没把柄，半堆白骨终磨灭;到头来奉馨香，几张青史也传观。
(旦)有明三百余年天下，到这般结果，何无一人挽回，其中可有因由,(净)怎没因由,玷朝仪，贵务贱，帝王木匠;专国柄，阴处阳，宰相中官。暗昏昏北寺狱，森罗刀锯;羞答答西园例[9]，鬼魅衣冠。掘矿税，伤地脈，山川尽泄金银气;开马市，召边衅，门户谁知虎豹蟠。可笑那成、弘以下无贤政，况更有魏、客诸人造祸端。(旦)天地好生，何不使天下万年长治,偏要生出这些寇盗奸臣，贻害生灵，转换朝局。天地亦属厌故喜新，殊为多事。(净)盛衰递嬗，气数为之，即天地亦不能自主也。星摆的紫微垣，偶然移动;月造的白玉楼，也要崩坍。百斛深的铁叶鼎，蓦到了香消烟冷;十丈高的金莲炬，免不来火烬油干。一霎里鱼龙扰攘，一霎里鸡犬清闲，一霎里风云壮丽，一霎里金粉阑珊。算将来变海水，变沧田，瞢腾[10]半晌;说不尽做英雄，做儿女，苦恼千般。
(生、旦)怎生参悟，才能放下一切。(净)能放下去，便放下了。收转了百样心，推翻闷海;立住了两只脚，蹬出情关。是耶非，梦即醒，定了神，只听那五更钟起;穷甚悲，达甚喜，冷着眼，且看他一局棋残。只要得猛回头，大翻身跳上灵河岸，才能够九根无碍，八垢同删。(旦)弟子生身父母，现归何处，可能见否,(净)庄烈帝、后，均升天上。待你完成正果，自当送入太虚相见也。
【油葫芦】早则向玉宇琳宫翥凤鸾，把尘丝都割断。虽则是五陵佳气[11]付荒寒，自有那金鳞几点云中灿。休认做血污望帝魂难返，不须你苦曹娥[12]恋父尸。且学着金仙[13]主参佛坛，管教你碎零星残月天边满，则一家亲骨肉会团圞。
(生)明季忠臣义士，纷纷殉节，死后可有果报么,(净)要知果报，试回头看来。(生、旦起立看介，场上设仙桥，内细乐。二仙童幡幢引文武官四人冠带上，过桥下)(净起立介)你们看见了否,
【天下乐】当日个尽节捐躯碧血寒，悲也么酸，做忠臣只自完。须不是卖名声，要求那神鬼欢。到如今明显显毅魄辉金镜，只见那霭腾腾祥云护宝旛。呀～这死后的幽光千古灿。
(旦)明室之亡，实由诸臣酿祸，这些叛臣奸党，如今却在那里,(净)那来的不是么,(二大厉鬼锁鬼犯四人上，绕场打下)(净)这起贼徒，误尽国家大事，好生可恶哩。(作势唱介)
【那吒令】要妻欢子欢，见铜山便撇;要升官选官，见私门便钻;要肤完体完，见贼兵就寒。潜不过罔两[14]形，遮不好神明眼。枉了你各样去使刁酸。(末引贴、小旦、小丑、老旦，仙装各执花枝舞上)(净)呀～这花直恁缤纷洒落也。
【鹊踏枝】一片片锦云攒，一朵朵彩烟团。多分[15]是有影无形，幻出青鸾。看醒了，醉模糊金刚两眼;辨不出，影迷离龙女双鬟。
维摩居士，可引他二人到了缘楼小叙片刻，仍送多金童梦魂回去。待他尘劫完时，再行度脱。众天女们就同去做个飞花筵燕罢。(末、贴众合)领法旨。(拥生、旦绕场下)(罗汉)天女、金童此次下凡，生逢鼎革，卒遂良缘。想是前生注定，故而有此奇遇。(净)虽系前缘，然非盛世隆恩，安得有此,
【寄生草】这是喜气从天降，慈恩比海宽。把无根花朵重联瓣，断丝珠颗重成串，生烟玉气重温暖。全仗着，支持风雨惜春旛;侥幸煞，檂桃艳李东皇[16]管。
众香国公案已了，大众们各自回山者。(众应同行介)(净)
【煞尾】一刻去来今[17]，说得天花乱。看尘境荣枯递换，彰义门边春草满，结前朝儿女江山。一会价，话兴亡，笔削贤奸，由着俺，三峡源流舌底翻。(众)我佛这番警觉，足令众生猛省，顽石点头，真无量功德也。(净)瞿昙[18]说法，不立文字为高。一涉迹相，便落下乘，俺不过是把情尘结算。喜情场完案，则一片假情禅[19]，只好当戏文看。(引罗汉下)
抑塞襟怀埽不开，一场歌哭谱兴衰。
红儿如唱断肠曲，定有鹊魂飞度来。
[1] 觉岸:佛教语。由迷惘而到觉悟的境界。
[2] 敢待:就要，将会。
[3] 趺坐:盘腿端坐。
[4] 猛可:突然。
[5] 攒盘:谓包围殴打。
[6] 机械:巧诈;机巧。
[7] 胭脂井:亦作“臙脂井”。即 南朝 陈 景阳宫的景阳井 ，故址在今南京市。隋兵南下， 后主与妃 张丽华 、 孔贵嫔并投此井，卒为隋人牵出，故又名辱井。井有石栏，呈红色，好事者附会为胭脂所染，呼为胭脂井 。
[8] 团圞:团栾。团聚。
[9] 西园例:《清诗别裁集卷十四》有“北寺狱成倾俊乂，西园例在鬻冠裳”，可见西园例就是指买官卖官之事。
[10] 瞢腾:形容模模糊糊，神志不清。
[11] 五陵佳气:五陵，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即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在长安附近，当时富家豪族和外戚都居住在五陵附近,因此后世诗文常以五陵为富豪人家聚居长安之地。佳气，美好的云气。古代以为是吉祥、兴隆的象征。
[12] 曹娥:东汉时会稽郡上虞县人。相传其父五月五日迎神，溺死江中，尸骸流失。娥年十四，沿江哭号十七昼夜，投江而死。世传为孝女。
[13] 金仙:指佛。
[14] 罔两:喻凶恶的坏人。
[15] 多分:多半，大概。
[16] 东皇:指司春之神。
[17] 去来今:佛教语。指过去、未来、现在。
[18] 瞿昙:释迦牟尼 的姓。一译 乔答摩 (Gautama)。亦作佛的代称。 [19] 情禅:指有关情爱的道理、哲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