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A.Johnston:当代新自然哲学:突现论与德国观念论——兼评齐泽克的量子物理形而上学(中)
Lucie试译
三、兔子和帽子:拟人论(Anthropomorphism)[102]与非拟人论的人类起源
多年来,齐泽克一直以辩证唯物主义本体论为中心,包括其本身的主体性理论。这一理论的主体起源于前/非人类本性,但此后又无法还原为前/非人类本性。问题不在于齐泽克是否依赖于某种突现论。更确切地说,问题在于他拥护哪种突现主义。[103]而且,鉴于齐泽克对同时受惠于谢林和黑格尔的思想而所作的宣布,我们又重新审视了一下齐泽克根据谢林和黑格尔的(原始-)突现论的辩证唯物主义,期望进一步阐明齐泽克的核心哲学工程(project)。
我将主要关注齐泽克2020年的书《性与失败的绝对》(Sexand the Failed Absolute)。我选择这个重点有三个原因。首先,《性与失败的绝对》是齐泽克最新的实质性理论著作。其次,在我以前的论著中,我已经处理了他之前的大部分哲学文本。第三,《在性与失败的绝对》中,齐泽克特别强调了他对量子物理学的依赖,这是他独特的辩证唯物主义的一部分。
齐泽克首次转向量子力学,是在1996年出版的《不可分割的余数》(TheIndivisible Remainder)“拉康的量子物理学”一章。[104]也许这一章的标题应该是“拉康和谢林的量子物理学”,因为在这本1996年的书中,探索谢林哲学关于量子问题的章节和对拉康的精神分析的讨论一样重要。【31】确切地说,中期的谢林,从1809年开始《自由书》(Freiheitschrift)到1815年未完成的《世界时代》(Weltalter)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手稿,是齐泽克特许(与的雅克·拉康)放到一块儿来加以论述一对伙伴关系,在这一对照结合中,他借用了量子物理学的理论。
在仔细考虑齐泽克受谢林启发的量子本体论之前,我需要就我在上面详细讨论过的早期(1809年之前)谢林说几句关于齐泽克所偏爱的中期谢林的内容。许多学者认为,1809年的《自由书》(Freiheitschrift)标志着谢林哲学的一个断裂,标志着他在“早期”和“中期”的智力旅程中的一个断裂。我不会在这里争论发生在1809年的彻底的不连续是否会打断谢林思想的展开。就我目前有限的目的而言,即便如此,我也会坚持认为,在1809年之前和1809年之后的谢林之间,仍然存在着某些主要的连续性。
第一个连续性是谢林承诺选择斯宾诺莎主义的特征,正如他所解释的那样。他在《自由书》(Freiheitschrift)中对斯宾诺莎主义的澄清和限制证明了黑格尔在1807年对斯宾诺莎主义的驳斥是多么尖锐地刺痛了他有关于“黑夜里的牛都是黑色的”[105]论述。黑格尔在柏林时期的《哲学史演讲录》中,对这些澄清和限定表示赞赏,因为他后来承认《自由书》的性质是“极有个性的深刻的思辨”[106]。
然而,我认为,无论谢林在1809年对他与斯宾诺莎的关系提出什么警告,他仍然保留了斯宾诺莎主义的某些基本特征。更普遍地,【32】
在1809年前后谢林不定期地所发表的意见表明,他偶尔会与斯宾诺莎拉开距离,对斯宾诺莎哲学有过一些零星的批评,这些都远远超过了他在他的哲学旅程中对与这位重要的前辈和灵感来源相关的基本原则的频繁拥抱。事实上,我会坚持谢林在1795年写给黑格尔的一封著名的信中所说的“我已经……成为了斯宾诺莎主义者!”[107]在1795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谢林的这一自我判断仍然是正确的。泽维尔·蒂利特(Xavier Tilliette)坚持认为这一点是正确的:“斯宾诺莎从一开始就困扰着谢林。”[108]
至于谢林的《自由论》(Freiheitschrif),最重要的是,他坚持斯宾诺莎主义的“能生自然”与“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ns” versus “naturanaturata”)的区别。
在《自由论》(Freiheitschrif)中,这种区别在术语上被重新定义为“根据”和“存在”(“ground”[Grund] and “existence” [Existenz])之间的对比,“根据”是生产的,是创造自然的自然;而存在是被生产的,是被自然所创造自然的自然[109](这种重新定义同样在谢林随后的《世界时代》中可见[110])。
因此,齐泽克对谢林的“根据与存在的区别”[111]的热情而明确的拥护,有可能等于对斯宾诺莎的“能生自然”和“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ns and natura naturata)的含蓄认可。
【33】在我最前面提到的由斯宾诺莎所区分的“能生自然”和“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ns and natura naturata)的哲学问题(对谢林来说是个问题,而这也正是吸引齐泽克研究谢林的一个问题所在),我还应该指出,谢林1809年之前的突现主义是他1809年及之后的作品中延续下来的另一条连续性路线。齐泽克认为在1809年至1815年期间,谢林在他的一般形而上学、主体性理论和对人类起源的思考性解释的相互关联的层面上,反复讲述他在1809年以前讲过的那些突现论者的故事,包括细节和所有的一切。[112]
更早的时候,我提到了谢林使用“物质”一词(die Materie)的一个含糊不清的地方,他将构成自然的一系列阶段(Stufenfolge)的本体论和遗传学的起点表示为一种自我展开的动力。正如我所指出的,这个词对于非谢林学派来说,通常意味着斯宾诺莎学派的“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ta)标题下的一类事物。这些东西会被个别化,像名词一样的特定种类的物体,如粒子、原子、分子、细胞等,被经验的、实验的自然科学的不同分支所研究——谢林清楚地区分了作为“思辨物理学”的自然哲学不同于来自自然科学的“经验物理学”。[113]尽管许多评论家试图争辩谢林的《自然哲学》仍然深深尊重和受现代性自然实验科学的影响,[114]但他的思辨物理学独立于经验物理学并且具有权威性。【34】例如,在1804年《维尔茨堡自然哲学讲座》中,谢林贬低了经验物理学,认为它带来了一种机械的丧失活力的自然,将活的、动态的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还原为死的、静态的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ta)。[115]的确,正如蒂利叶(Tilliette)所观察到的,“1800年后的自然哲学,只是表面的科学;其核心是思辨推测和宗教。”[116]不管人们将谢林自然哲学的这一所谓的转变追溯到什么时候(1800年之前、期间或之后),我认为,将科学还原为一个神秘(即,思辩和宗教)内核的非神秘外壳,是从谢林的自然哲学在18世纪90年代末开始就被认可了的,这要归功于斯宾诺莎主义的奠基性元素。类似地,丹尼尔·布雷泽尔(Daniel Breazeale)指责早期谢林的柏拉图-斯宾诺莎主义的混合倾向,因为他在认识论上的鲁莽,尤其是伪装成对“经验证据”的漫不经心的漠视。[117]
对谢林来说,在1809年之前、期间和之后,“物质”作为所有自然和主观存在的终极的不可分割的基础,实际上只不过是斯宾诺莎的能生自然的活的创造力。[118]【35】谢林正确地驳斥了(18世纪的法国)对斯宾诺莎作为唯物主义者的解释。[119]同样地,他在1830年的《哲学导论》中,拒绝唯物主义,因为这与他所偏好的二元性的一元论(dual-aspect monism)不相容,他假设了基本的同一性,并跨越了物质和精神之间的差异。[120]在1830年的同一系列讲座中,他规定,位于所有事物基础上的“原始物质”(ursprüngliche Materie)并不是普通的日常意义上的任何物质,而是“我们物质中的物质”(die Materie unserer Materie),这是一种比日常生活中平凡而有形的东西更崇高、更微妙的“物质”。[121]
与此相关的是,在1828年的《一神论》(Monotheism)课程中,谢林否认他的自然哲学的“物质”是有形的,[122]再一次求助于大自然的能量和力量,以表明其本质上的非物质性即精神性,[123]并且是与直觉相反地将具体与非物质性而不是与物质性联系在一起。[124]
【36】尽管经验物理学(即自然科学)研究的是自然现象(naturanaturata),谢林的思辩物理学(即自然哲学的“斯宾诺莎主义物理学”[125])处理的是能生自然(naturanaturans)。而且,正如谢林所强调的那样,作为纯粹生产力的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作为像上帝的创造力一样的流动性活力“φύσις”,不同于作为这种生产力的第二(副)产品的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ta),它是充满活力的生殖活动潜在的不平静脉冲的固定结果“élan”。[126]谢林坚持这种纯粹的生产力独立于它的所有产品。[127]衍生(Natura naturata)自然仅仅只是不断涌动的活力的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ta)的凝结或阻滞。[128]经验物理学仅限于考虑这些凝结/阻滞,只有思辨物理学才能纯粹地思考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129]因此,从谢林的角度来看,第一个突现,起源(Ursprung)作为最初的飞跃(Ur-Sprung),不是化学从物理中崛起,不是有机从无机中崛起,而是自然的物质实体的诞生是衍生的自然(qua natura naturata),是在能生自然(qua natura naturans)的精神实体之下诞生的(或者,就《世界时代》[Weltalter]手稿中发展出来的时间性学说而言,现在的统治时代是从被压抑的永恒过去的时代中诞生从而作为按年代顺序排列的时间之前的时间)。
【37】同样,在1815年的《世界时代》第三稿中,谢林认为,“物质的内在存在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是精神的,因为力,就它们是非物质的东西而言, 不可否认是精神的东西”[130](在1813年的《世界时代》[Weltalter][131]第二稿以及1811年第一稿的注释中,人们已经几乎逐字逐句地发现了这个论点[132])。谢林对物质的精神化是谢林1797年诞生的自然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133]事实上,1797年的《自然哲学思想》描述了“物质,一切经验的最初基础,变成我们所知道的最无实体的(insubstantial)东西”。[134]年轻的谢林抓住了当时自然科学(涉及电学、电磁学、重力学、磁学、光学等)的发展趋势,从他的角度来看,似乎是在暗示动能和力,而不是静止和惰性的物体,构成了自然和它的阶序(Stufenfolge)的零级基础(zero-level foundation)。[135]至于大约一个世纪后量子物理学革命的某些见证人,谢林也从他对那个时代的科学先锋(avant garde)的早期赞赏开始:物质本身,作为物质宇宙的底层,在特定的科学进步的影响下,物质本身也经历了非物质化,有形的实体失去了其基本的本体论地位,分解成更为基本的无形体的形式、力量和起伏现象。
【38】谢林在他的自然哲学中,把这描述为物质变成了精神的非物质。这种物质的非物质化即精神化等同于谢林将所有事物的原型维度(Ur-dimension)认定为是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此外,在他的早期和中期,他始终强调能生自然(naturanaturans)是类似于主体的,一种普遍的主体性,一种有机体,甚至是一个用天文尺寸来书写的巨大心灵,通过它的活动和生成能力使创造的整体充满活力。而谢林在他的晚期,以一种明显的通晓神智学的(theosophical)方式重申了这一切,并与各种宗教叙述保持一致,认为精神是物质的基础并产生物质。[136]
这之后,谢林甚至宣称自然哲学证明了上帝的存在,[137]以基础的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为唯一的绝对自我(Absolute Ego),从其自身中产生出具有客观性的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ta),以及人的“我”意识的主体性。[138]
顺便说一句,齐泽克与列宁1908年的《唯物主义与帝国主义批判》(Materialism and Empirio-Criticism)[139]截然相反,它庆祝的是谢林从18世纪90年代末期就开始宣扬(trumpeted)的“物质消失”(disappearance of matter)的量子版本。[140]
【39】在谢林看来,微观尺度的人的主体性,就其自我决定和自我意识而言,是这个作为一个宏观尺度的宇宙大主体的生产机构(productive agency)(无论它被命名为什么都好,诸如自然、上帝、绝对我[绝对主体]等)的产物(实际上是最高产物)。[141]更重要的是,他直接地把这两个主体性联系起来。他的眼中,这些宏观与微观、无限宇宙与有限人类的主题是对等的。
冒着时代错误的风险,求助于精神分析语言,谢林将个体的主体性描绘为“被压抑者的回归”,也就是说,在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ta)的存在(Existenz)中,有着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的潜在基础(Grund)的重新出现[142](弗洛伊德在讨论被压抑者回归的不可思议的实例时,正确地引用了谢林的原文[143])。谢林的《艺术哲学》将奇迹描述为无限-非经验-永恒的绝对在有限-经验-时间的世界中的显现。[144]自由的人类主体,对他来说,就是这个意义上的奇迹(正如谢林在1802年的《论大学研究》(On University Studies)中所指出的那样,“每一个想法都是一个奇迹,因为它产生于时间而与时间无关”[145])。与此相关,谢林的主体(或“灵魂”)不是原子的自我个性或特质的人格,因为前者是绝对无限的普遍性在有限规定中的体现。[146]
【40】谢林的动态自然阶序(Stufenfolge)的两个极端,作为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的阿尔法(Alpha)和作为超越主体性的欧米加(Omega),都是由他创造出来的,彼此融合的[概念]。[147]通过底部和顶点的连接,谢林的突现论提出了我称之为“轮环”模型(a layer doughnut)的东西。在1801年的《我的哲学体系自述》一书中,谢林认为:“任何东西都不可能进入一个潜在的、尚未存在的身体。”[148]这其中的一个暗示是,所有(明显的)突现,每一种新生的力量/潜能,都只不过是将始终——在原始的、基本的起源本身中已经隐含的东西——显化的实例(作为一粒种子,包含着一切,随后将会开花结果——谢林在1790年歌德的著作《植物变形记》的影响下,反复使用这个有机比喻[149])。事实上,从这开始的一切事物中,没有任何新的或超出起源的东西产生,而目的本身就是这个开始的重新结合和重新出现。确实,1800年的《先验唯心主义体系》将哲学的系统性与循环性联系起来。[150]
在19世纪早期,谢林在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ta)的实体和事件中,在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的鲜活的活力中,将有机物的突现力量/潜能与这种微观规模的复苏联系在一起。[151]【41】个体有机体是一粒时空沙粒,折射出整个宇宙,即孕育万物的宇宙有机体。对谢林来说,这个无限的有机体,显而易见的机体论(organicism writ large),产生的不仅是有限的有机物,而且也产生无机物。[152]而且,这里对(尤其是有知觉的)生命普遍适用的道理也适用于智慧生命:
而且,这里对(特别是有知觉的)生命的普遍适用也对有智慧的生命适用:人类主体(Human subjects)正是斯宾诺莎所说的意识到自身的“上帝”(即,作为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的自然),用清晰的自我意识回归并联系自身。[153]谢林直接将思辨物理学(即,根据《自然哲学》所理解的自然)的动态生产力等同于哲学的主体性(作为先验的唯心主义)。[154]
【42】谢林的环状圈层论(layer doughnut)也突出地显示在深受齐泽克喜爱的中期文本中。在《自由论》中,人类,尤其是在他们的自由中,被描绘成在存在(Existenz)的光芒下回归黑暗大地基层的点[155]——让人想起谢林在1809年的文本中,将能生自然和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ns and natura naturata)分别重新定义为基础和存在。未完成的《世界时代》(Weltalter)的手稿呼应了这一描述。[156]
齐泽克在阐述他的辩证唯物主义版的“谢林量子物理学”时,显然包含了谢林的环状圈层模型(layer doughnut model)。从1996年开始,齐泽克周期性地肯定了这个模型的合理性,在这个模型中,人的主体性是被压抑的本体论原点(ground-zero)的回归。在齐泽克对谢林的更新中,这一本体论的原点(ontological ground-zero)被确定为波函数崩溃之前的量子不确定性领域。在齐泽克重新部署的谢林学说的词汇中,这种崩溃等同于从“基础”(Grund)到“存在”(Existence)的过渡,从晦暗不明的原始现实到特定现实的构成存在(beings)的过渡。[157]
最近,在2017年的《无节制的排放:便宜哲学的拱肩》(Incontinence of the Void:Economico-Philosophical Spandrels)[158]和2020年的《性与大他者的失败》(Sex and the Failed Absolute)中,齐泽克将黑格尔的逻辑“阴影领域”(realm of shadows)与量子不确定性的原实相(proto-reality)联系起来。【43】《性与大他者的失败》(Sex and the Failed Absolute)突出显示了齐泽克关于这种联系的最多持续讨论。在此,他提出如下建议:
如果黑格尔今天重写他的体系,它的三个主要部分将不再是:逻辑-自然-精神,而是:量子现实(quantumreal)(量子波的前本体论虚拟空间)-现实(reality)-精神。我们应该注意到,从一个关卡到下一个关卡的过程并不只是某种“进展”,还包含失败(损失,约束):我们的普通现实是通过波函数的崩溃(the collapse of the wave function)而出现的,也就是通过消除虚空的可能性;现实通过生命逐渐发展到思想/精神/主体的爆发——然而,这种精神的爆发也走向了动物生命的僵局。人是一种失败的动物,人的意识最初是受限且有限的意识。[159]
当然,二十世纪早期对牛顿物理学世界观的颠覆,从根本上改变了黑格尔在他那个时代对空间和时间的看法。尽管如此,从黑格尔的观点来看,如果他能活着看到这种颠覆,量子力学仍然是自然的领域。这是因为它仍然处理时空对象及其过程,尽管它与我们熟悉的中级水平、人类尺度的经验和直觉截然不同。因此,黑格尔将会看到齐泽克的“量子实相”(quantum real)不是《逻辑学》的替代品,而是经过适当修正的《自然哲学》的一部分(黑格尔本人已经表明,他的自然哲学可以根据不可预见的科学发展进行修正,[160]比如20世纪初牛顿物理学的颠覆)。
事实上,黑格尔将逻辑描述为一个“阴影的领域”,并不是为了提出一个斯宾诺莎-谢林式的前-存在-黑暗地基的存在论(Spinozistic-Schellingian ontology of a darkGround-before-Existence),而是,相反,是为了提出警告不要将逻辑的领域解释为构成完整的本体论本身。【44】作为一个亚里士多德式的唯物论者(质料论者,hylomorphist)而不是柏拉图式的形而上学实在论者,黑格尔断言《逻辑学》的范畴只有当它们在现实哲学(Realphilosophie)的无数时刻中被实例化和实现时,才会获得实际的本体论的分量(ontological weight)(即正如《哲学科学百科全书》第二卷和第三卷的《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所述)。黑格尔的逻辑学的范畴,就其本身而言,仅仅决定了是什么让真实(Real)变得可理解。它们描述了客观性和主观性以及自然与精神(Natur und Geist)的原则上可知性的可能性条件。
前面的一个暗示是,如果黑格尔接受齐泽克的建议,用量子的领域取代逻辑的领域,在黑格尔百科全书式的体系中进行新的排列,量子力学必须能够由黑格尔自己的逻辑学提供其本身的先验认识论的解释框架,且与他的现实哲学(Realphilosophie)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齐泽克还没有(至少,还没有)解释量子物理学如何能够扮演这种先验认识论(epistemological-transcendental)的角色。他最近所说的“超越先验”[161]是否表明他有意拒绝做出这样的解释?用量子物理代替逻辑,齐泽克是否也有意清除黑格尔先验主义的逻辑学特征和功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伴随齐泽克的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就会出现悬而未决的问题。【45】这种伴奏在康德和黑格尔的基础上都是必要的,因为康德和黑格尔共同拒绝接受费希特和谢林的那建立在站不住脚的智性直观基础上的认识论。
必须承认的是,齐泽克很清楚地意识到他自己和传统黑格尔哲学之间的紧张关系,就像我刚才所提到的那样。例如,在《性和大他者的失败》中,他说:“这个纯粹的前本体论的真实(而不是黑格尔认为的逻辑)先于现实的‘阴影世界’。”[162]再过几段,齐泽克断言他自己的量子本体论更倾向于谢林,而不是黑格尔——特别是1809年《自由论》的作者,在根据和存在之间做了区别。[163]这种齐泽克式的偏好要求再次接受谢林的本体论突现论的环状圈层模型(《性与失败的绝对》[Sex and the Failed Absolute]继续支持这一模型[164])。
在确认了他在量子力学方面谢林理论资源的支持之后,齐泽克立即处理了谢林学派和黑格尔学派之间的明显对立,这两种学派都是他灵感的重要来源。他通过重新解释黑格尔《逻辑学》的开篇,从而允许黑格尔和谢林的辩证唯物主义适用于量子物理学。关于齐泽克的解释,《逻辑学》的主体部分的第一句话提到:“存在论”从“存在,纯粹的存在,再没有更进一步的规定”的这条线索开始(Sein, reines Sein,—ohne alle weitere Bestimmung)[165]——应该被解读为宣称黑格尔的《逻辑学》是基于“前本体论的X”的“最小理想化”。[166]【46】齐泽克将整个黑格尔体系的逻辑起点重新定义为一个时刻,与谢林从不可预知的根据(unvordenklicher Grund)的不确定的实在到可认知存在的确定的理想的过渡相同。
含蓄地驳斥了谢林对黑格尔《逻辑学》的批判,[167]齐泽克重新定义了整个黑格尔体系的逻辑起点,将其等同于谢林学说从不可预想的根据的不确定的实在(unvordenklicher Grund)过渡到可认知的存在的确定的观念。[168]
然而,迄今为止,许多《逻辑学》的评论家还没有注意到的是,《逻辑学》中“存在主义”的开篇就包含了对谢林的微妙而直接的提及。后者在《哲学与宗教》中写的是“纯粹的绝对,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决定”(reine Absolutheit, ohne alle weitere Bestimmung)。[169]谢林1804年的《哲学与宗教》和黑格尔的《1812-1816年逻辑学》几乎肯定不是巧合。
将早期谢林的同一性哲学(Identitätsphilosophie)(以及谢林自然哲学的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的“纯粹绝对性”与不确定的“纯粹存在”联系起来,黑格尔的《逻辑学》的开端,除了其他东西外,试图表明,谢林打算开始系统的哲学思考的地方,实际上不能作为一个适当的起点。任何这种纯粹的不确定性都会迅速地屈从于辩证的思辨内在瓦解(dialectical-speculative implosion)(正如有、无、变易这三个逻辑的开端所证明的那样)。因此,黑格尔的《逻辑学》的开端本身就包含了1807年以后黑格尔和谢林之间的一场批判之争。这使齐泽克在《性与失败的绝对》中,使用黑格尔关于“存在,纯粹存在,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规定”这句话,来架起谢林关于存在-根据(Ground-Existence)的区别与黑格尔的明显区别之间的桥梁,变得复杂起来。
【47】此外,成熟后的黑格尔逻辑学,随着它从逻辑过渡到实在(首先是作为自然),[170]揭示了全面成熟的本体论(full-fledged ontology)的真正开端并不是任何一种纯粹不确定性错误的起点,包括以谢林的“绝对同一性”或无差别的“无限性”,奠基于能生自然的智性直观(intellectually-intuited Ground of natura naturans)在内(顺便说一下,后期谢林对黑格尔体系从逻辑向自然过渡的攻击基于一种误读,根据这种误读,黑格尔逻辑学的形式范畴与逻辑学本身的范畴形式相比,是在时间中预先存在的独立的形而上学现实,随后出现的逻辑实在之外的逻辑(extra-logical Real)会被降至较低的本体论地位[171])。相反,黑格尔的真实本体论(根据现实哲学[Realphilosophie]分为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是在客观给定的时空性质的基础上产生的。首先在“力学”(mechanics)[172]的层面上,属于经验物理学的解释范围(而不是像谢林“思辨物理学”那样对事物的[伪]解释权)。也就是说,黑格尔的本体论突现论,与谢林的不同之处在于,由于逻辑范畴,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ta)以辩证思辨地思考为开端,是自然的客观可知的存在。而不是从智性直观的不可预知可思与否的能生自然的根据(Ground of naturanaturans)的黑暗处开始,除了神话、宗教和神智学的虚构(或迷狂Schwärmerei)外,作为精神主体性是不可言喻的。[173]【48】黑格尔的《自然哲学》让自己期待未来的科学发现,以进一步阐明其主题内容。谢林的《自然哲学》最终是回溯到人类过去的各种唯灵论故事(spiritualistic fictions)中去。
在这个节骨眼上,黑格尔和谢林的突现论,即前者的塔楼式多层(蛋糕层)模型和后者的轮环状圈层(甜甜圈层)模型之间的区别变得清晰而关键。正如我在别处解释的那样,[174]黑格尔的“自然哲学”(Naturphilosophie)被设计成在两种极端之间穿针引线,一种是无精神的物质本体论(比如基于牛顿力学之物理学的还原论者或消亡论者的世界观),另一种是无物质的精神本体论(matterless mind)(如物活论[hylozoism]、泛心论[panpsychism]、泛神论[pantheism]、生机论[vitalism]等的变体)。一般无精神的物质本体论拒绝解释出自自然的自由斗争(Befreiungskampf)的精神起源(genesis of Geist),将精神(即,感知、智慧、心智和相似心智)解释为附带现象的(epiphenomenal)、虚构的、幻觉的、虚幻的等等。在黑格尔看来,这种世界观片面地绝对化了力学、物理学和/或无机化学,用与之相对应领域的本体论表征一个多层次的自然和精神实在的特定层次(但只适用于特定层次)。
【49】既相关又相反的是,无物质的一般精神本体论,带有平等但对立的片面性,使有机体和/或人类精神领域绝对化(即,黑格尔的精神哲学所涵盖的领域和相应领域的本体论)。这样的一般本体论,就像反对无意识物质的一般本体论一样,拒绝解释“自然的灵魂”(Geist out of Natur)“自由解放”(Befreiungskampf)的起源。这是因为,对它来说,生命和/或心灵实际上没有发生(occurs)。相反,它们被认为是一开始就被立即给出的,被认为是未被充分理解的、真实的元-元素(Ur-elements)。
从黑格尔的非片面观点来看(non-one-sided),精神(Geist)既不是无处不在,也不是处处都在。它是一组精选的层次(strata),产生于前/非精神(即,自然)的存在维度。此外,由于它们的内在形式,这些无意识的前/非主观维度本身是可知的,有时会真正被主观性所认识,而主观性碰巧最终从进化的自然中沉淀出来。黑格尔主义的塔层突现论(emergentist layer cake),根据他的现实哲学的本体论(ontology quaRealphilosophie)(一种本体论,其认识论的可能性条件是由逻辑学[Logik]规定的),从时空“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ta)的前/非精神的客观性开始,“衍生自然”(naturanaturata)是可以通过经验来获得的,诸如自然科学之类的学科的试验研究(即谢林的“经验物理学”)。它以人类的精神主体性和他们的社会历史为结尾,通过人类学、现象学、心理学、法律、伦理学、政治、历史、艺术和宗教等学科的哲学版本来理解。精神(Geist)既不是从不存在,亦非总是存在。它以人类的精神主体性和他们的社会历史可理解为终点,它成为(It comes to be),也就是说,它真的出现了。
黑格尔认为谢林的轮环型(layer doughnut)突现论是伪突现论。【50】这是因为,谢林在其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所依赖的斯宾诺莎式的直觉和灵感,使他致力于一个基本的本体论,即什么最终会成为无物质的心灵(也就是说,精神化的、非物质化的物质是创造性的,能生自然[naturanaturans]是生产者)。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ta)性质的物质(即,决定客观真实空间和时间中的物理实体和事件)形成了黑格尔突现论的基准点(the ground-zero level),“塔楼”(cake)的顶层(即,人类的精神智慧和相似的心智)被放置在一定距离之外,而不是简单地与底层连接。另一方面,对谢林而言,一个活生生的,灵性的,类似于主体的“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作为根据[Grund])同时也是阿尔法(Alpha),通过它在“衍生自然”(作为存在[Existenz])领域的突发性复原(irruptive return),也是他的轮状欧米茄(doughnut Omega),在一个单一层上,两个极端点交汇在一起。[175]谢林本体论中的“自然灵魂”的“突现”是一种伪突现(pseudo-emergence),因为它不是真正的后发源于先前,新源于旧,高源于低。
黑格尔对谢林本体主义上的物活论,泛心论,泛神论和/或生机论的轮环层模型(layer doughnut model)的抱怨,可能正如拉康所说的,谢林从帽子里拿出的兔子就是他一开始放进去的那只。[176]拉康通常使用关于兔子和帽子的这句话来贬低关于自然科学能量学的精神分析心理玄学模型(特别是物理学和它的常数以及能量守恒定律)。特别是考虑到谢林将来自自然科学的能量、力和类似的东西与斯宾诺莎的“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科学融合在一起,这种贬斥也适用于谢林(由赫尔德在他的《上帝,一些对话》[177]中开创的混合,这篇文章也预期了谢林对斯宾诺莎形而上学缺点的一些抱怨[178])。【51】然而,有一次,拉康把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最后一章的“绝对精神”(das absolute Wissen)描绘成是黑格尔自己的一只兔子,他在《精神现象学》的早些时候,通过巧妙的手法让它溜进帽子里,以便在大结局的时候把它拉出来。[179]撇开拉康对《精神现象学》的抨击是否公平的争论,黑格尔的突现主义的现实哲学,不像谢林的(伪)突现论形而上学的持久的中心特征,并没有把精神(Geist)的兔子偷运进自然(Natur)的帽子里,以便随后假装对自然之外的精神的起源有一个解释。
谢林把一个可疑的拟人化的自然(anthropomorphization of nature)作为一个令人满意的人类起源的解释。相比之下,黑格尔的“塔楼型”(layer cake)突现论在拒绝将自然拟人化的同时,为人类起源提供了一个可以说是更令人满意的解释。当黑格尔坚持将自然(Natur)定性为与精神(Geist)相对的他异性和外部性时,[180]这种坚持的一个含义是,必须将前主观的自然视为根本上是非主观的。也就是说,这等同于黑格尔否定任何形式的物活论,泛灵论,泛神论,和/或生机论自然哲学(Naturphilosophie)(包括谢林在1811年之前对他的《自然哲学》所做的调整,在《世界时代》[Weltalter]的第一版和同时期的一篇争论性地回应雅可比[F.H. Jacobi]对无神论指控的文章中,谢林基本上承认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泛神论者[181])。【52】当然,斯宾诺莎自己也极力禁止将神性自然(Deus sive natura)拟人化为无限实体。[182]但是,谢林把他从斯宾诺莎那里所借鉴的与自己的“轮环型”突现论(layer-doughnut emergentis)联系起来,导致他公然违反斯宾诺莎对拟人化的禁令。这种违背可以被概括为,例如,在1813年《世界时代》的第二稿讨论宇宙历史是“一种真实的、有生命的本质的发展”(即神性自然[Deus sive natura][183]),其中“最原始或最古老的本质”是“原始地活着。”[184]谢林的斯宾诺莎主义和他通过“轮环模型”对自然的人格化解释也在麦格拉思(S.J. McGrath)对谢林的观察中被提到:“物质自然告诉我们关于主体的结构,正如这个主体的结构告诉我们关于自然一样。”[185]
在1807年的《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中,除了关于“黑夜里所有的牛都是黑色的”这句话之外,还有一句反斯宾诺莎主义的话语,这句话是黑格尔和谢林这对昔日的朋友和合作者分道扬镳的根源。根据这句话,我们必须把“真实不仅看作实体,而且同样看作主体”。[186]谢林把这句话当作是针对他个人的,尽管黑格尔坚持认为,这句话和牛的评论都是针对谢林那些不太有才华的追随者,而不是针对谢林本人。[187]【53】撇开黑格尔的个人意图不谈,谢林感到受伤是对的。黑格尔关于“物质也是主体”的命题表达了一种合理的反对意见,并替代了谢林强烈的斯宾诺莎主义倾向。
在《精神现象学》中的那两个字“sondern ebensosehr”( (but equally,但同样,而是同样非常地)“物质不仅应被看作实体,而且同样也应被看作主体”(nicht als Substanz, sondernebensosehr als Subjekt)表明了黑格尔和谢林之间的巨大差异。谢林的斯宾诺莎主义和与之相关的“轮环”模型(the layer doughnut model)相当于断言,主体就是实体,主客体和物质都是同一种“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对照谢林的这个关于实体即主体的等式,黑格尔的“但同样也”(sondern ebensosehr)表示出了这两个概念术语之间的非同一性。换句话说,在黑格尔的“亦”论中,“亦”标志着这两个方面之间的不可消除的性质差别,主体的突现层仍然无法还原为它产生的前/非主体实体层(因此用“塔楼层模型”代替“轮环状模型”)。主体性本身是实体的扬弃(als Aufhebung),是一种真正从自然中产生(emerges)的精神性,自然并未包含前者。
在谢林的著作中,他一次又一次地抱怨说,现代哲学仍然受到顽固的二分法倾向的控制。[188]他哀叹一种偏爱,一种知性的“反思”(Reflexion/ reflection),因为这种思维方式是黑白分明的二元论(一种据称被理性所超越的思维方式)。【54】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谢林对自然的精神化,通过将惰性物质溶解/分解为动态能量、力等的“物质的消失”,暗中恰恰依赖于他经常谴责的那种非此即彼的二元论。在谢林看来,只要自然科学揭示自然界最基本的维度是动能(对他来说,尤其是电、流电、引力、光和磁力),而不是静止的实体(如原子、微粒、元素等的基本构件),这意味着自然本质上是精神的和类似主体的(活跃的、流动的能生自然[natura naturans]),而不是物质的和类似客体的(被动的、固定的衍生自然[naturanaturata])。
但是,这个谢林的推论利用了一个错误的二分法,这个二分法以多种术语的形式出现,包括:能生自然对衍生自然(natura naturans versus natura naturata);生产力对产物;精神对物质;心对身;主体对客体。正是因为物理宇宙的零级基础,无论是谢林那个时代的自然科学中的能量和力,还是当今物理学中的量子现象(甚至是弦理论[string theory]中短暂的、振动的弦),不像人类感官-知觉经验中的中等尺寸的纺织品,并不意味着它们因此就被认定为是主体(相当于客体的完全对立面)。谢林对心智/精神和身体/物质之间的错误二分法的保留,与他公开宣称的反二元论不一致,误导他进入了一个基本的、普遍的非物质心灵本体论(即,在科学和哲学上可疑的物活论、泛灵论、泛神论和/或生机论)。【56】例如,这种不一致性在1813年版的《世界时代》三段中就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其中有一段抱怨二元论的思想夹在两个段落之间,通过依赖二元论来非物质化物质,根据二元论,非肉体的东西就是精神的。[189]舒尔茨(Walter Schulz)确实有理由坚持认为,唯心主义(作为反唯物主义)是谢林的永恒核心。[190]同样,扎米托写道谢林持久的(反启蒙运动的)野心是“重振物质世界”。[191]唉,谢林这样做的代价是回归到前现代唯灵论的万物有灵论。
在黑格尔假设的一个坏版本中,一个类似于拉康的兔子和帽子的版本中,谢林伪装假设主观是从自然中突现出来的(emerging out)。但是,谢林在这里的假设,预先假定主观,作为非突现的,总是——从一开始就在自然之中。谢林的伪突现论戏法依赖于唯心主义者的欺骗性欺骗。考虑到他对黑格尔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共同承诺,这对齐泽克来说应该有点麻烦。
对于齐泽克而言,谢林的唯心论的警示应该会鼓励他,尤其是在他处理量子问题的时候,应该选择一种更黑格尔式的而不是谢林式的自然哲学形式(Naturphilosophie)。在《性与失败的绝对》中,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最大的问题不是我们如何从传统的宇宙进入量子波的宇宙,但而是完全相反——为什么以及如何量子宇宙本身内在地需要波函数的塌缩,它进入了经典宇宙的“非连贯性”,也就是说,坍塌的原因和方式是量子宇宙固有的。我们不应该仅仅敬畏地站在量子宇宙的奇迹前,而是应该扭转我们的视角,将我们“普通”的时空现实的崛起视为真正的奇迹。这不仅是因为没有不被模糊量子涨落维持的经典现实;我们应该补充一点,没有一个量子宇宙不是总已经与一个经典现实联系在一起的。【56】波函数在测量过程中坍缩的问题在于它必须用经典而不是量子的方式来表述,用经典现实表述的测量对于量子力学本身的一致性是必要的,它是“缝合”量子场的经典现实的一个补充。[192]
我对这篇文章的评估将受到我缺乏量子物理学专业知识的限制。我想说的是,它对齐泽克哲学立场的影响,因为它与德国观念论有关。特别地,上面的引语需要与谢林和黑格尔关于模态范畴(modal categories)的不同安排相联系。
长话短说,谢林和黑格尔各自在形而上学体系的基础上都有不同的模态范畴。在他不断改变观点的全集中,谢林将可能性/潜力视为终极目的[193](尽管在谢林的中后期,对偶然性和/作为事实给予性的首要性进行了间歇性的、不一致的肯定[194])。
这种优先次序反映在齐泽克的谢林学说中,即量子力学中波函数的塌缩(the collapse of the wave function),在那里,无数可能状态的基础(Grund)收缩和提炼自己为单一的固定的存在(Existenz)状态作为实际的现实。在这个画面中,可能性先于现实,并产生现实。
【57】黑格尔坚决反对谢林(或其他任何人)将可能性作为模态范畴的形而上学中最基本的形而上学特权,由于莱布尼兹-沃尔夫学派形而上学的影响,在德国现代哲学中已经根深蒂固的一种特权。首先最重要的是,黑格尔在其成熟的《逻辑学》中,在“本质论”(The Doctrine of Essence)的最后一段中,将现实的(作为实在[Wirklichkeit]),也作为偶然的,作为他的形而上学的原始基础模态范畴。在黑格尔看来,可能性和必然性都被看作是偶然的现实性所建立的基础之上的附加物。在《新德国观念论》的第三章中,我提出并论证了黑格尔对模态范畴的重构,包括黑格尔将纯粹的可能性独自视为形而上学优先性的哲学问题。[195]
正如我在《新德国观念论》的同一章中所强调的,齐泽克正确地认识到黑格尔的偶然性模式所享有的优先权。这一极其重要的齐泽克式的认识与黑格尔作为必然性形而上学家的标准误读相悖,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Absolute Spirit)作为一个像上帝一样的大灵魂(a God-like mega-Mind),从上面目的性地指挥着一切现实和历史的命运轨迹。此外,齐泽克将偶然性(Züfalligkeit)恢复到其在黑格尔思想中的中心地位,含蓄地有助于挑战后期谢林对“实证哲学”的批评,即黑格尔在没有成功地假定真实的原始偶然事实的情况下,偷偷地预设了真实的原始偶然事实(即,曾经有一些东西“存在过”[thatness],总比什么都没有好)。[196]谢林晚期对黑格尔哲学的反对,似乎被更充分地驳斥了,一旦人们认识到,作为黑格尔的元-模态,它是偶然的现实性,而不仅仅是偶然性。【58】这意味着黑格尔赋予了谢林的实证哲学“存在过”(thatness)的真实性在逻辑学中的核心地位,而且它在现实哲学(Realphilosophie)中扮演着多重角色。
回到那段《性与失败的绝对》中的引文,现在可以在那里看到,齐泽克提供了一个更黑格尔式的而不是更谢林式的解释,来解释量子力学中波函数的塌缩(collapse)。某些时刻,似乎齐泽克坚持他所受到谢林启发的解释,即量子可能性的基础是第一位的,其次是经典现实的存在。然而,在这段引文的结尾,很明显,至少在认识论上,如果不是在本体论上,齐泽克逆转了谢林的塌缩顺序,塌缩前的可能性基础,只能被视为伴随塌缩后的现实(Wirklichkeit)的存在(Existenz)而产生的阴影。这就是将谢林的“先于现实性的可能性”逆转为黑格尔的“先于可能性的现实性”。
黑格尔,与谢林不同,他有着从康德那里继承下来的更多认识论上的自觉性,至少会特别坚持经典现实制约着量子实在的可解性。齐泽克在坚持这一点时,是黑格尔式的而不是谢林式的(“用经典现实表述的测量对于量子力学本身的一致性是必要的,它是‘缝合’量子场的经典现实的一个补充。”)和其他人一样,我只能猜测,如果黑格尔活着见证了量子物理学的发展,他会对它做出什么。
【59】至于齐泽克,我怀疑《性与失败的绝对》包含了一种复杂的尝试,以一种将谢林和黑格尔哲学的各个方面结合在一起的方式来研究量子物理学(这种综合可能类似于谢林将自然哲学的本体论与先验唯心主义的认识论结合起来,特别是在他1800年的《先验唯心主义体系》中)。更准确地说,我有一种预感,齐泽克希望将更谢林式的量子本体论与更黑格尔式的认识论结合起来(考虑到黑格尔的模态范畴学说),并且用后者来限定和支持前者(通过这种努力来进行的刻意耦合,模糊了谢林和黑格尔之间的界线)。但也有可能是我理解错了。
在《性与失败的绝对》的最后,齐泽克在尾注中写道:“人们应该始终牢记所谓的还原论的科学力量:当科学解释了‘更高’的质量是如何从‘最低’的质量中脱颖而出的时候,科学难道还不是最强大的吗?”[197]齐泽克对“突现”(emerges)这个词的使用在这里需要一些消除歧义,特别是考虑到他在同一个句子中使用的术语“还原论”(reductionism)。就突现论而言,以度差的形式区分它的多重排列是典型的“弱”和“强”的突现主义。这些差异都与还原论有关。弱突现主义承认,在较低层次属性的基础上,详尽地解释较高层次属性的简化解释策略的潜力(或甚至实现)。相反,强突现主义强烈地反对还原论,认为较高的突发性阶序不能还原为较低的阶序,甚至也无法解释。【60】这些较高的突现阶序开始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包括自给自足的结构动力,这是在下面其他阶序的明显构造动力学中是找不到的。
齐泽克刚才引用的尾注评论使得他所指和赞同的突现主义看起来似乎是与科学还原论相容的一种弱变体。与此相一致的是,无论是谢林本人,以及我之前对他哲学立场的重构,还是齐泽克式的谢林(或者,齐泽克的这种做法,至少是冒着许可风险的)与量子物理学的勉强结合,可以被解释为准许减少精神主体的存在服从于自然物质的基础(无论这个基础[Grund]是斯宾诺莎的能生自然[naturanaturans],19世纪早期的物理学和化学的力学,还是现在的量子力学)。鉴于齐泽克不断坚持认为他和谢林的量子物理学是他辩证唯物主义的核心,我的批评相当于说齐泽克不能抓住他想要整合的所有东西,即谢林、黑格尔、辩证唯物主义和量子物理学。为了保持一致性,我们需要抛弃其中的一到两个东西。最明显的是,谢林和量子物理学的结合以一种或另一种形式的还原论告终,这与齐泽克的其他哲学议题设定不一致。从谢林那里,我们最终会得到唯心论的还原论(如拟人论、源生论[hylozoism]、泛心论、泛神论和/或生机论)。如果只考虑量子力学(即,减去谢林那部分的理论资源),人们就会陷入物理主义还原论的危险。这些选项中只有一种(即物理主义的还原论)是唯物主义的,并且两者都不是辩证的。
然而,齐泽克思想的许多其他方面与他令人钦佩的努力有关,这些方面为今天“重施”(重新现实化,re-actualize)“我思”式德国古典哲学的主体性自治作出了贡献,他真正需要和想要的是一种强突现主义的黑格尔“塔楼”模型(layercake model),这种模型的反还原性强到足以假定所谓的“自上而下的因果关系”的随意有效的现实。【61】弱突现主义的谢林“轮环”模型(layer doughnut model),及其可还原为斯宾诺莎的精神一元论[198],没有提供这些。它既不提供真实的(辩证的)唯物主义,也不提供作为自我相关的否定性的去自然化(denaturalized)主体性理论。这些都是齐泽克的哲学思考所需要的,也是我所需要的。因此,不管有没有量子物理方面的知识,我会鼓励他和我一起构建黑格尔的“塔楼”(cake),而不是谢林的“轮环”(doughn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