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好奇者往往有奇特的结局
好奇心 ,人皆有之。但好奇心如何驱使一个人去做一些有益的事,就是今天为大家分享的这篇文章所讨论的话题。莫言先生在《搜尽奇峰打草稿》一文中直接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好奇往往能推动社会的进步,好奇者也往往都有着奇特的结局。
搜尽奇峰打草稿 莫言
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传奇。这是我读史的感想,也是我从个人经验中得出的结论。当年我在家乡做农民,劳动休息时,常与父老们在田间地头小憩。
这时,在我们身旁的一个坟包里,也许就埋葬着一个草莽英雄。在那座摇摇晃晃的小桥上,也许曾经发生过惊心动魄的浪漫故事。在那道高高的河堤后边,也许曾经埋伏过千军万马。
与我坐在一起抽旱烟的老人也许就是这些故事的目睹者,或是某个事件的当事人。他们总是触景生情地对我讲述他们的故事,或是他们听到或是看到的故事。

我发现就同一件事,他们每个人讲的都不一样;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每一次讲述的也不一样。虽然这些事过去了也不过就是几十年的光景,但它们已经变得众说纷纭,除了主干性的事件还有那么点影子外,细节已经丰富多彩,难辨真假。
我发现这些故事在被讲述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润色、升华提高。英雄被传说得更英雄,奇人被传说得更出奇。
没有任何一个故事讲述人是不对自己讲述的故事添油加醋的;也没有任何一个史学家肯完全客观地记述历史。因为人毕竟是有感情的,有好恶的,想客观也客观不了。
看看司马迁的《史记》就知道凡是遭到迫害,或被冤杀的人,他都寄予了深深的同情,描述到他们的功绩时总是绘声绘色地赞美,极尽夸张之能事。譬如对大将军韩信,对飞将军李广,对楚霸王项羽。他把项羽列入“本纪”,让他享受与帝王同级待遇。

他写韩信和李广的列传时不直呼其名,而称“淮阴侯”、称“李将军”,只一标题间,便见出无限的爱慕和敬仰。
由此推想,我们今天所读到的历史,都是被史学家、文学家和老百姓大大地夸饰过的,都是有爱有憎或是爱憎分明的产物。我们与其说是读史,还不如说是在读传奇;我们读《史记》,何尝不是在读司马迁的心灵史。
司马迁一生最大的特点是好奇。好奇是人类的天性。人类的天性在童年时最能自然流露,所以儿童最好奇。司马迁老而好奇,他是童心活泼的大作家。司马迁的童心表现在文章里,项羽的童心表现在战斗中。
最早提出司马迁好奇的是汉代的杨雄。宋代的苏辙也说:“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杰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

好奇是司马迁浪漫精神的核心。
他在二十岁左右,即“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好奇之心促使他游历名山大川,探本溯源,开阔眼界,增加阅历,也使他的文章疏密参差,诡奇超拔,变化莫测。
司马迁好奇,尤好人中之奇。人中之奇谓之才,奇才。
他笔下那些成功的人物都有出奇之处,都有行为奇怪、超出常人之处。而所有的奇人奇才,都是独步的雄鸡、行空的天马。

项羽奇在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兵也不成不学而有术,奇在他是一个天生的战斗之神;韩信奇在以雄伟之躯甘受胯下之辱,拜将后屡出奇计,最后被糊糊涂涂地处死,奇在设计杀他之人竟是当初力荐他之人,这就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李广奇在膂力过人,箭发石穿,身着奇功,蒙受奇冤;等等,不一而举。
所以说一部《史记》,正是太史公抱满腹奇学,负一世奇气,郁一腔奇冤,写一世奇人之一生奇事,发为万古千秋之奇文。
欣赏奇才,爱听奇人奇事,是人类好奇天性的表现。只有好奇,才能有奇思妙想。只有奇思妙想,才会有异想天开。只有异想天开才会有艺术的创新。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的创新也就是社会的进步。

好奇的人往往不讨人喜欢,尽管人人都好奇。
好奇与保守从来都是一对矛盾。
好奇者往往有奇特的结局。
一生好奇的金圣叹因好奇而遭祸,临刑时说:“杀头至痛也,抄家至惨也,而圣叹以不意得之,大奇!”
好奇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好奇比学习更重要。学习也是好奇的表现。
如果没有奇人奇事,这世界就是一潭死水。
好奇吧,但不一定去做奇人。
本文选自莫言散文集《月光如水,马身如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