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婆豆腐用肉小考
正宗麻婆豆腐用牛肉还是猪肉?这一问题经常争论不休。’麻婆豆腐本是庶民菜,因其原料简单易得,走入千家万户,故难言何谓正宗。成都虽有陈麻婆豆腐店,但于公私合营后亦几易其方,且陈麻婆豆腐店属于勉强够得上所谓“红锅馆子”的民间小馆,食客以苦力为主,并未如某某园、某某楼之类的有文人雅客为其多着笔墨。而真正见证麻婆豆腐由晚清走向现代的薛祥顺师傅(?—1972),又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乡间厨师,一生只管闷头灶间,将麻婆豆腐由家族饭馆炒到公私合营,给什么料,炒什么菜,不留任何记录,算是位真正的打工人。
对于正宗麻婆豆腐的四大迷思——“用什么豆腐炒什么肉,加不加豆瓣勾不勾芡”——到今日也没什么定论。麻婆豆腐早先提及可见于傅崇矩于1909年所出的《成都通览》,但未提及做法。对做法着墨较多、时间较早的有周询所著《芙蓉话旧录》,其中言及:
“北門外有陳麻婆者,善治豆腐,連調和物料及烹飪工資一併加入豆腐價內,每碗售錢八文,兼售酒飯,若須加豬、牛肉,則或食客自攜以往;或代客往割,均可。其牌號人多不知,但言陳麻婆,則無不知者。其地距城四五里,往食者均不憚遠,與王包子同以業致富。”

由上可见,对麻婆豆腐该用猪肉还是牛肉,起码在《芙蓉话旧录》时就已无太多规矩。除《芙蓉话旧录》外,另两个对早年间麻婆豆腐的记载,分别为四川名作家李劼人(1891—1962)对麻婆豆腐做法的记录,以及有“饮食菩萨”之称的成都老报人车辐(1914—2013)在追忆薛祥顺一文中对薛师傅烹法的描绘。
李、车二人本就相识,据闻李劼人辞去教授职务转开餐馆“小雅”之时,车老还向李请教过菜谱,然而李、车二人对麻婆豆腐的记载却有出入。李劼人在《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中写:
“....万福桥路通苏坡桥,在三十七年前,为土法榨油坊的吞吐地,成都城内所需照明和作菜之用的菜油,有一多半是取给于此。于是推大油篓的叽咕车夫经常要到万福桥头歇脚吃饭,(本来应该进出西门的,但在清朝时代,西门一角划为满洲旗兵驻防之所,称为少城,除满人外,是不准人进出的。)而经常供应这伙劳动家的,便是陈家饭店。在早饭店并没有招牌,人们遂以老板娘为号,而呼之为陈麻婆饭店。乡村饭店的下饭菜,除家常咸菜外只有豆腐,其名曰“灰磨儿”。大概某一回吃饭时,劳动家中的一位忽然动了念头,想奢华一下,要在白水豆腐、油煎豆腐、炒豆腐等等素食外,加斤把菜油进去。同时又想辣一辣,使胃口更为好些。于是老板娘便发明了作法:
将就油篓内的菜油在锅里大大的煎熟一勺,而后一大把辣椒末放在滚油里,接着便是猪肉片,豆腐块,自然还有常备的葱啦、蒜苗啦,随手放了一些,一烩,一炒,加盐加水,稍稍一煮,于是辣子红油盖着了菜面,几大土碗盛到桌上,临吃时再放一把花椒末。劳动家们一吃到口里,那真窜呀!(窜是土语,即美味之意。有写作爨字的,恐太弯曲了。)肉与豆腐既嫩且滑,同时味大油重,满够激刺,而又不像用猪油作出那们腻人。”

由上可见,李劼人所载的麻婆豆腐不光是猪肉,而且是相当奇怪的猪肉片,做法一烩、一炒、一煮。李并非不通美食之人,其本人精于烹调,且据称麻婆豆腐的八字标准“麻辣鲜香酥嫩涃烫 ”即是李所提出的。但车辐先生在《薛祥顺与麻婆豆腐》一文中,对薛师傅所用肉类却确切回忆为:
“ ....于是我们分头去割黄牛肉(成都人不吃水牛),打清油、打酒、买油米子花生。牛肉、清油直接交到厨上,在牛肉里加上老姜,切碎。向薛祥顺师傅说明几个人吃好多豆腐,他就按你的吩咐做他红锅上的安排..... 每次我都要看薛祥顺师傅做麻婆豆腐,看它的全过程,我也回家试验,我的作料比他的更齐全,但没有一次做的所谓“麻婆豆腐”达到薛祥顺的水平。为什么?火候二字也。火候二字可以写本书,况前人也叙述不少。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就今天国营陈麻婆豆腐店做出来的麻婆豆腐,也不同于过去薛祥顺的亲手做法了。那时是黄牛肉火督(音dú)豆腐,现在用的是猪肉,大异其趣,那种黄牛肉出来的香味消失了!
薛师傅豆腐的先后程序我看的时间较久,至今尚能清楚记忆:他将清油倒入锅内煎熟(不是熟透),然后下牛肉,待到干烂酥时,下豆豉。当初成都口同嗜豆豉最好,但他没有用,陈麻婆是私人饭馆,没有那么讲究;下的辣椒面,也是买的粗放制作那一种,连辣椒面把子一齐舂在里面,——只放辣椒面,不放豆瓣,这是他用料的特点。解放后加了豆瓣,正如走马街聋子焦,解放后加了点豆瓣,连名字也改成了“烧饼”了。我在成都生长,儿时看川戏起从海报上、报纸上、文字上看到的康子林,解放后有人要标新立异,硬写成康“芷”林,大概也算是成都“烧饼”派吧?
然后下豆腐:摊在手上,切成方块,倒入油煎肉滚、热气腾腾的锅内,微微用铲子铲几下调匀,搀少许汤水,最后用那个油浸气熏的竹编锅盖盖着,在岚炭烈火下熟后,揭开锅盖,看火候定局:或再一下,或铲几下就起锅,一份四远驰名的麻婆豆腐就端上桌子了。"

因此,依据车老对薛师傅的回忆,早年间的麻婆豆腐一定是用黄牛肉来炒的,与李“猪肉片”的记载大相径庭。同时,通过李车二人的记录,也可看出“不加豆瓣不勾芡”也是民国期间麻婆豆腐的特点(车所忆薛师傅做法为竹编锅盖盖着火督,当无勾芡)。而如今除猪、牛上的选料区别外,正宗川菜师傅做法也必用豆瓣酱炒,以及加两至三次的稀薄水豆粉上芡。而回到肉类选取上,现在标榜正统川菜的餐厅,炒麻婆豆腐确实是用黄牛肉来炒的,而且臊子切得不会太细,以求炒酥之后仍然有广东人所提的“牛味”。用猪肉者,常为批评的对象。但由上周、李二人的记录中,麻婆豆腐用猪肉,清末民国年间均有,并非今人批评所称的“公私合营”之后的改良与凑合。
这些争议始终没有定论,究其原因为何呢?——实际上,正宗麻婆豆腐用什么肉,本就是一伪问题。
麻婆豆腐本是庶民菜,属于苦力吃食,而中国传统的庶民菜均有三个特点:高热量或便于进送主食、材料简单易得(下水或边角料肉)、料农味厚(材料如不太新鲜便于遮味)。除麻婆豆腐外,如今流行的川渝毛血旺(下水,重味)、老北京爆肚(下水,麻酱盖味)等等庶民菜均有此三个特点。而庶民菜往往是有什么材料,做什么菜。麻婆豆腐传统也是食客自割或店家带割肉,本都是穷苦人,自然是今天有什么肉,就做什么肉,清律对宰牛有严格限制,猪牛混用也属自然之事。
庶民菜最初发源之时,因为经济条件的限制,往往并不是最优的做法,一旦发明,又往往因其简单易做而在各家产生各样的变化。这也正是为什么对酒楼菜或筵席馆子(用料稳定性强),我们可以谈论正宗,但对庶民菜,我们最好只用传统二字、不用正宗二字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