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的冰凉
十七分钟的Ulysses's Gaze, 现在到第十一分钟,这让我想起了大海。大海。下床开灯检视了一圈,发现自己两手空空,甚至连烟都没有。我把黑壳的万宝路和黄鹤楼都留在了那个山水环抱、终年雾湿的县城,那张清冷线条的云纹大理石桌子。靡濛细雨中的列车站台显得格外寂寥,像是眼泪厚涂于线条粗糙的画稿上。我从未见过这里在白昼和阳光下的模样。我来的时候黑夜尚未褪,而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昼短夜长。昼短夜长,太晚了。太晚了,你该入睡,或是披上大衣,站在北风通透的阳台上抽烟,瑟瑟发抖。城市的夜灯象是给黑夜撕开了一道道伤口。新鲜的口子酝酿着炎症,陈腐的伤口则涌动着腥臭的脓,伺机淌到空无一人的沥青公路上,把欲被冷风擦刮挟走的传单黏在地上,赫然几个红色大字——鹊桥相会介绍所,和沥青的凹凸粘在一起。万物无不折叠自己,最感人的莫过于一具男人的身体和女人的身体赤裸折叠到一。墙上投下一只影子,潮水起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窗外雨水淅淅沥沥,A flower is not a flower,那种时候我曾在梦里见过。整个世界都被蓝色的静谧和忧郁包裹和笼罩,就象手电穿透被撑得薄薄一层的肌肉和脂肪,看到被羊水膜包着的温暖液体的那种蓝色......
过去我对食物一直有着病态的依赖,这是前几天医生对我说的,不是我说的。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什么也抓不住,胃里酸液一阵阵侵蚀,那感觉就像一边被雨打湿一边收缩不及的干瘪口袋。我的胃总是感觉很空,我需要更多的食物,更多的热量。我不信西医,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我的装满白花花蛋白的脑子里可能有一条蛊虫,它盘踞了我大半边的脑花并且在前额叶上插上它的旗帜,黑底的旗帜上一共有七对词语。我凝视着它们,每个字我好像认识,但又如此陌生,只感觉到一阵象地震一样的眩晕。醒来时眼前挂着一只山羊头,羊角盘旋着向上,眼眶漆黑空空。山羊角。戳出大洞。天空。我知道,我还在做梦。别叫醒我,好吗? 大海,大海,我的身体记得你全部的感觉。没有烟,于是我就着月光一个人爬上五里外的山坡,一边穿过一片针叶林和燧石一边脱衣服,快走到铁轨边的时候只剩袜子和内衣内裤。最后走到枕木上躺下已是浑身赤裸。横陈在排列整齐的枕木上,我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天空,像是山羊漆黑的眼眶,旋转着越变越大,覆盖了我冻得发紫嘴唇和额头,覆盖针叶林脚边冻僵的蕨类植物和漆文的石柱,最后它覆盖了天空燃着黑色火焰的四个角落。我好饿,好饿。我摸黑溜到客厅和厨房翻箱倒柜的找食物,最后失去耐心,脑子深处开始出现钻心的痒,不是物理性是关于欲望餍足的痒。客厅和厨房没有半点食物,和预料到的一模一样。我熟练的蛰到一株夹竹桃盆栽旁,蹲下去伸手抠了一抔土放在嘴里。砸吧着嘴,口腔里充满了土壤中铁元素的味道。两行热泪从眼角那里淌了下来。我伸出舌头往冰冷的铁轨上贴,下半身因这歃血的铁的气味兴奋地收缩、颤抖,冷气像一股电流从舌头的神经丛迅速传递到身体的每个角落。我仿佛听见闪电雷鸣般的声响,是幻觉还是摩西在西奈山上受领“十诫”?......大海在眼前漂浮。它漂浮着,一如既往的存在,一如既往的孤独。
桌上的花开了,蓝色的腊梅和粉红矢车菊交融在一起,我开始在纸上画它们的时候,时常听到大海的声音,海水温柔涌动,轻轻拍打我内心的褶壁,发出美妙的回音。海水被黄昏烧得火红,天地寂寥而盛大...你是不敢关灯睡觉的孩子。我抱你的时候,感受到了你尖利的骨头,你的花白骨头筑成的墙壁拒绝所有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我的手如同触电一般,变得滚烫而难以收回。在我大脑空白的那一刻电流抵达我全身上下各个角落。你默许我抱你了,这份逆来顺受同样让我心疼的。我将抱你瘦骨嶙峋胸膛的两臂收的更紧了。把你细瘦的手指紧紧攥在手掌中,心头涌起无限温情与怜悯。深蓝和粉红的水彩花朵漂浮在海水中,伸出柔软而绵延的触角紧紧缠绕在一起,逐渐渗透,逐渐融入,边缘发着微光的花瓣在水中一翕一合,血液像河流一样沿着绵密成网的脉壑蜿蜒流动。你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很快就沉沉睡去。青神山脚下的街道是潮湿的,微醺的土壤、花肥和枯枝腐叶的气味蒸腾、融混到一起,有股幽独的清香。街灯倾泻在路旁蓊郁植被的一角,被灯光穿透的叶片阡陌交错的叶脉纹理清晰,透澈异常。像一口湖水的眼睛。周围四野茫茫,唯独那片大海像被子一样覆盖在我身上,温柔舔舐着我的眼睛。我喜欢那山和河流就像血液一样深深扎根在我的身体中。
从都江堰的铁轨回来后常常梦到铁轨。铁轨直接从我的胃部穿过,挂上一车皮绿油油的裹着食物残渣的胃液,扭曲成染色体螺旋状驶向日暮苍山深处。有时下着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下雨了。眼角淌下的水是灰色的,楼房是灰色的。天空的脸是灰色的,让我想起了安定精神病院303号房里的墙壁。床对墙上粘着一只死苍蝇,我19年进去,盯着它看了两年。吃喝拉撒都没离开过那张床,吃喝拉撒时眼睛也从没离开过那只苍蝇。护士把我照顾的很好,从不允许动物出入我的房间。一张地图错综又复杂,我找不到自己的家。三轮车载我到城市边缘,夜像一口怪兽嘴里冒泡的沼气池,进入荒草残垣断壁的管道深处,我才发现离回家的站台越来越远。我叫师傅掉头,叫他左转、再右转。然后我们就消失了。我拎着没有重量的行李箱,永远穿行在距地表三米或是三十米我已记不清具体数字的远古猛犸象消失的臃肿骨架。从没见到过白昼和人造灯光。威士忌兑凉白开,我牵着胖大气球一头扎进幽蓝的深海里。深海里有一口钟。深海里有酒吗?体内开始升起妈妈在阳光下用硫磺皂揉搓聚酯纤维衣物吐出旖旎的泡泡。我骑车在荒原上吹风吹了很久,沿着铁轨22号线。铁轨上空的电线上停了一只吐血的乌鸦,吐出缠绕骨头的内脏碎块把土地都染红。我骑着车是要找到回家的路。我好饿。我总是如此饥饿。每到深夜的时候就我会溜下两米高的床,往肚子里塞拳头大的冷饭团。有时我吞咽得太快,饭团卡在喉咙半截处,脸根噎得通红,或是掉下泪来,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今夜没有饭团。桌子上有一盆盆栽,我用手挖出盆里湿润的黑土(幸运的话还可以挖到一两条粉红蚯蚓),土壤的孔隙在我的手掌里呼吸和颤抖。就像手握刚出生的温热雏鸟,或是爬满淡蓝青筋的哺乳期乳房。这让我很想哭。我舔了舔,它的香气迅速麻醉了我舌头上的密刺和神经。我想起来前天往里面倒了半瓶过期的白酒。我倒立着躺倒在粉红蚯蚓的巢窠中。它们纠缠着一边交媾一边吐出温柔的唾液湿润我干枯的眼睛。它们争先恐后蠕动着钻进我的大腿内侧。钻进我的身体,往更深处游走,大海甜美极了,温暖极了。潮水汹涌。今夜我想起了世上的一切。于是我嚼都没嚼,狼吞虎咽将它吞进肚里。我就脱光衣服,跪在枕木格子上,仰望夜里猩红的天空。周围林木密集,松涛声低吼。天空中没有星星。星星已经灭绝殆尽。我到自己像一条被刮光鱼鳞的鱼,在月光下泛着水银的冰凉光泽。伸出的舌头被冷霜紧紧黏在轨身上。铁元素将我包裹在一片血泊当中。有谁明白我有多渴望将铁轨全部吞下。冬风拦腰砍断衰败的杨柳。十二月深了,我想回到你物质丰阜的家中。可是我绕着地图走了一圈,火车就在眼前驶过,绕城高速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人群更换了一波又一波。我和返乡民工遗弃的行李留在原地,看着一个黑点渐渐缩小、消失在视界尽头。好像是下雨了。世界被某种晦暝笼罩着,让我想起了山中大雾,使人看不清楚。深海海底还会有铁轨继续穿过。海底泥炭纪生物继续唱着凯旋的歌。我梦见铁轨从我嘴里进去,再从下体出来,将我首尾串在一起。而你,你是卧轨的英雄。只是不再有火车驶过。
这是我想说的关于铁轨的故事。故事的版本还有很多个。
时间是痛苦的,炼金也是痛苦的。我会经历灌下烈酒的恶心与呕吐,漫无边际的等待,震荡颅内的洪水退去,我只剩一把在月光下闪烁幽幽磷火的骸骨。